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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却话夜凉【完结】

时间:2023-10-01 14:42:04  作者:却话夜凉【完结】
  可他全无这个意思。
  不仅没有,还有意将接风的排场摆这么大,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有多看重这位朝堂新贵,连这关乎国运的军饷案都交由他查办……
  这哪里是在提拔,分明是一场鸿门宴请!
  糖衣炮弹俱已完备,只待他们自投罗网。
  就算王爷不想回来,陛下也断然不会让他如愿。
  如此一想,这事还的确不好办。
  若是别人,宁越也就劝他认命。
  可他毕竟是方停归。
  北羌来犯,圣旨都已决定投降议和,他却敢放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等龙颜震怒,就先用一场漂亮的以少胜多之战,叫陛下生不出气。
  区区一道回京的诏令,他如何推脱不了?
  说到底,就是不想拒绝罢了。
  就像召请的圣旨送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命人收拾好行囊一样。
  只怕没有这一出,他也会想法设法,寻借口进京。
  宁越也见怪不怪。
  只是为什么?
  明知那些人是在请君入瓮,还一意孤行,非要往里闯。
  兵法最忌冲动行事,他南征北战这么久,比谁都清楚。素日里,他也一向冷静自持,从不叫他人担心,怎的这回就这般莽撞不听劝?
  难不成真就为了能亲手报复林家?
  还是说……
  想起密函上的“一枕春”三个字,宁越眉心越锁越紧,斗胆直视方停归的眼,问道:“王爷可是因为什么人,才必须回去?”
  不然为何当初北境之难刚解,他就把自己身边的暗卫统统派去了帝京?
  明明自个儿身边还危机四伏,却让他们专心护着一枕春,也只护着一枕春。
  若非如此,那些刺客哪那么容易近他的身,还砍他的琵琶?
  可当人问及他要护谁?为何要护?
  他却只字不提。
  旁人多问一嘴,他还会发怒,拳头捏得“咯咯”响,硬是把一只完好无损的白玉杯捏成齑粉。
  也不知是冲那提问之人,还是冲那一枕春里的谁。
  有这番敲山震虎,暗卫们自也不敢怠慢,无论什么消息,只要和一枕春沾边儿,都加急往王爷面前送。
  昨夜几乎是宋廷钰前脚刚迈进一枕春闹事,后脚他们就把消息飞鸽传书递了过来。
  而整个一枕春,能与王爷扯上关系的,似乎也只有她。
  难不成真是……
  宁越越发不安。
  这节骨眼,他们自己都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再和林家人纠缠不清,只怕入了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然不等宁越真问出口,一记眼刀就先杀了过来,凛冽迅猛,宛如淬过冰的利刃霍然划在心尖上。
  宁越当即软了膝窝,“噗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属、属下失言,望王爷恕罪。”
  不过眨眼工夫,额间已满是冷汗,颗颗如豆大。
  方停归冷嗤一声,回头继续看他的琴。
  修长指尖细细摩挲过琵琶,目光叫窗外的彤云遮蔽得晦暗深邃,似是在斟酌还有哪里需要补救,又仿佛只是透过琵琶上新绘的海棠,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霜雪湿了他衣襟,白皙如玉的脖颈都冻出一片刺目的紫红,他也无动于衷。
  宁越以为,他应当不会再说什么。
  就像之前无数次,暗卫同他汇报一枕春的消息那样。
  他却陡然低笑出了声。
  声音很凉。
  不是那种钻筋斗骨的冷,而是凉,如同纤细的花叶尖盈盈落下的一层薄霜,乍看将花叶晕染得鲜焕温润,触手却满是锥心的刺伤。
  宁越无端被激出一身毛栗,还没琢磨过来他在笑什么,就听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放心,本王是不会为任何人动摇本心的。”
  说罢,他便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霍然捅在琵琶上。
  比那帮刺客还要用力,还要狠!
  那张他九死一生寻来材料、又费尽心思修补好的琵琶,又再次经由他的手,被斩断琴弦,捅伤面板。
  嫣红的海棠花纹倒映在凛凛刃面上,仿佛琵琶泣出的一痕血泪。
  婉转无辜,我见犹怜。
  宁越瞬间瞪圆了眼,下意识惊呼:“王爷……”
  方停归却充耳不闻,闲闲甩了下手腕,便兀自转身往内帐里去,任凭断弦如何在寒风中呜咽啜泣,他也一次没有回过头。
  宁越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送信的暗卫进门,唤了他一声,他才从莫大的震惊中挣脱出来。
  起身活动了下,双腿早已僵麻,密函上的“一枕春”三个字更是叫冷汗浸透,模糊不清。
  宁越不由抿紧了唇,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暗卫小心翼翼问:“林姑娘的事,可要告知王爷?属下瞧宋世子昨夜那架势,少不得还要再来寻衅。林姑娘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宁越望着那柄直插入琵琶的匕首,沉吟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不必,以后她的消息,都不用再往王爷跟前递。”
  不会是她的。
  就王爷这架势,莫说派人保护她了,没揭她一层皮,就已经是王爷宽宏大量。
  自己刚刚也是疯了,居然会觉得王爷这种种诡异行为,是因为她。
  怎么想的?
  宁越失笑摇头,挥手将密函丢进红泥小炉跳动的火焰中,便自去处理其他事务,再不过问。
第5章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帝京城内到处水雾暾暾,像泡在瑶池之中,大相国寺头顶还架起了一弯彩虹,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
  一枕春的几个花娘,也纷纷撑着栏杆,朝那七彩流光处张望。
  今天是廿日——
  红姑每月出城打醮,为自己祈福的日子。
  早年一枕春刚开张,可谓事事不顺,有回还险些闹出人命,叫官府把店给封了,直到一位修为颇深的老道,为红姑指点迷津,一切方才步入正轨。
  自那以后,红姑对鬼神之事就颇为信仰。
  平日再忙,她都会抽空念上两遍《南华经》,每月廿日还会专门挤出时间,去观里上香。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坚持了有小十年,风雨无阻。
  今天也不例外。
  天刚蒙蒙亮,她便着人套好车马,带上一应物什,直奔城郊白鹤观。
  一枕春内的大事小情,则全交由她身边的章嬷嬷打理。
  而那章嬷嬷,却是个惯会阳奉阴违的主儿。
  红姑在的时候,她能恪尽职守,把一枕春当成自个儿的心血爱护,一片灰也舍不得叫它沾。
  红姑一走,她便立马显了原形。
  人也不管了,帐也不查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人喊,她就不起来。
  有客来,她便出来敷衍一下;无客,便干脆窝在屋子里打叶子牌,一闹就是一整天。
  好好一个吟诗作画的风月之地,硬是叫她折腾得比地下赌场还乌烟瘴气。
  红姑要是知道,定要削她一层皮。
  可于林嬛而言,这却是个难得的转机。
  而今林家的确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可若说完全走投无路,倒也未必。只要能让林嬛出得一枕春,一切就还有希望。
  若是红姑一直在楼里坐镇,她确实找不到半点空子,可若只有章嬷嬷,情况就不一样了。
  章嬷嬷没有红姑心思缜密,也不及红姑尽职。有她当家,大家都跟着一块犯懒,楼里守备也最是松散。若想蒙混出去,只能趁这天。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要再等一个月。
  林嬛半分不敢懈怠,早在半个月前打听到红姑这个习惯,她就已经开始筹谋打点。一切隐忍等待,也都是为了这一天。
  待到整栋楼都如愿叫章嬷嬷折腾得昏天黑地,买通的龟奴也帮她把灵犀阁外监视的护院都调开,林嬛便立马领着夏安,自小门溜出,马不停蹄奔向城西。
  那里有一家糕点铺子,住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姓盛,乃是当年林嬛的母亲虞氏出嫁帝京时,从扬州老家带过来的陪房妈妈。
  早年,她也在永安侯府做事,对虞氏忠心耿耿,林嬛的哥哥就是她一手带大的。
  若非虞氏二胎难产而亡,林、虞两家就此决裂,她也不会离开侯府,自立门户。
  对虞氏,林父心里始终有愧,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忘记照拂虞氏留下的旧人,尤其是这位盛嬷嬷。每月例银照给不说,逢年过节,他还会让林嬛兄妹二人过去探望,送些必需品。
  盛嬷嬷虽对林父心有芥蒂,但对虞氏留下的这双儿女,却视如己出。
  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自己舍不得享用,全都留给他们。林家出了事,她也是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吃不好,睡不香,人活脱脱瘦了一圈,铺子也顾不上打理。
  今日得见林嬛过来,她才总算打起点精神,挣扎着从榻上起来,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些时日过得可好?有没有挨欺负?”
  想到那一枕春是个什么虎狼之地,盛嬷嬷心又碎成了齑粉。
  “夫人在世的时候,就劝过你爹,让他别冒进!别冒进!多想想自个儿家里人,他就是不听。头先把你母亲搭进去了不算,现在又来祸害你们兄妹俩,真是……唉!”
  她捶胸顿足,愤恨不已。
  林嬛怕她把身子哭坏,忙扶她回榻上坐好,帮她拍背顺气,“嬷嬷莫担心,念念没事。那一枕春虽不是个正经地方,但至少吃穿不愁。眼下陛下还没正式给父亲定罪,那些人也不敢拿我怎样。我在那里待着,可比去天牢里头舒心许多。”
  “姑娘总是这般心宽,丢油锅里头,都能当自个儿是在泡汤池。”
  盛嬷嬷长声一叹。
  不过经这一安抚,她心气儿的确顺畅不少。
  于是暂且不想这些人力之外的事,只握住林嬛的手,问:“那地方不是你想出来,就能随便出来的。姑娘为走这一趟,只怕没少花心思,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老奴帮忙?”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林嬛也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道:“念念今日冒险前来,确是有事,想请嬷嬷帮忙。就是不知这些年,嬷嬷跟外祖父家,可还有联系?”
  盛嬷嬷眼皮突地一跳。
  林嬛的外祖父,便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儒,虞燕山。
  传闻,他师承孔家正统圣学,有麒麟经世之才,出师后便一直在老家扬州的私塾传道授业。
  一月虽只坐堂五回,却每每都能引得万人空巷。
  连先帝也慕名赶来,猥自枉屈,三顾他于草庐之中,只为请他入东宫教导太子。
  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便是后来,他厌倦朝堂,致仕归乡,再不问世事,陛下也不忘打发人过去慰问。遇上难以决断之事,也会书信于他,征询他意见。无论最后是否采纳,至少态度在那。
  所以林嬛才敢斗胆,请他老人家出山,为林家说话。倘若能成,林家至少还有希望。
  可想说服他老人家,又谈何容易?
  外祖父什么脾气?熟悉他的人都一清二楚。
  执拗、强势,又特别护短。
  早年他因醉心仕途,忽略小家,连累外祖母为他累出一身病,是以致仕之后,他对家里人都格外维护。
  林嬛的母亲又是他的老来幺女,自是备受宠爱,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皇子扯她头发,他老人家都能为她上御前告状,摁头让一个天潢贵胄给他的宝贝女儿道歉。
  可后来这样的掌上明珠,却因为给一个外人生养孩子,永远与他天人永隔……
  换作林嬛,她也接受不了,定要揭了那人的皮!
  是以出事那会儿,家里那般艰难,林嬛也从未动过念头,向他老人家求援。便是现在,她心里也仍旧惴惴。
  可再难也得上啊,总不能真就待在一枕春等死吧?
  闭眼深吸一口气,林嬛正色道:“念念知道嬷嬷心中有怨,不肯帮我父亲。也知道依照外祖父的脾气,无论谁过去当说客,都会受其迁怒。倘若念念身边还有其他人可用,也绝计不会寻到嬷嬷这里,让嬷嬷为难。”
  “但也请嬷嬷放心,念念绝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管他人的卑劣小人。此去扬州,无须嬷嬷帮忙劝说什么,只消将这封信带到外祖父他老人家面前便可,其余的,念念自会努力。”
  “哪怕最后外祖父不肯施以援手,念念也不会埋怨嬷嬷什么。也请嬷嬷看在亡母的面子上,帮念念这一回。”
  说罢,她提裙便要跪下。
  盛嬷嬷忙伸手拉她,“姑娘快别这样,折煞老奴了。”
  睇了眼她手里的信。
  厚厚一沓,页脚还沾着泪痕,一看便知是下了心血。
  盛嬷嬷心里一阵刀绞。
  若问她对林父是否还有怨?
  那自然是有的。
  当初若不是他坚持留在岭南赈灾,一连数月不曾归家,夫人也不会孕中郁结难纾,生产之时大出血,不治而亡。
  于天下百姓而言,他固然是一个好官。
  可于家于私,他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这些年,盛嬷嬷虽不在侯府,可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却一清二楚。
  永安侯府的嫡出大姑娘,虞老太师的亲外孙女,多么尊贵的身份啊,本该如珠似玉地娇养在深闺之中,一辈子被人疼,被人爱,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怎奈摊上这么个爹。
  固执、迂腐、冥顽不灵。
  不晓得好好打理自家产业,为家中开源也就罢了,还总是到处“仗义疏财”。每月到手的俸禄,有一半都叫他捐去了安济坊。哪里有灾情,他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捐钱又捐物,从不吝啬。
  可轮到自己儿女,就只剩几句简单的“勤俭持家”。
  莫说将姑娘养得跟别家闺秀一样富贵,他连京中早已过时的衣料,都没法给姑娘添置。
  甚至还要姑娘帮他维系府上的开支。
  公务繁忙之时,他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年到头陪姑娘的时间,还不及他在官署批阅公文的时间长。
  换成别家闺秀,被这般冷落,早哭天抹泪,闹出满天星斗。
  偏生姑娘一句怨言也没有,乖巧得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花宴上穿旧衣裳叫人笑话了,也会躲在角落偷偷地哭,可到了她父亲面前,她永远都是笑容一张,从不叫旁人担忧。
  哪怕落到一枕春那样的虎狼窝里,她心里最记挂的,也仍旧不是自己。
  求人帮忙,也总是处处以对方为先,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叫他人为难。
  有时,连盛嬷嬷都希望,姑娘要是没这般懂事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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