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华佗制出的一种神药,服之可令人醉而无觉。因着药性猛烈,有损根本,寻常不得使用,只在病人疾发于内,需医者动刀刳背破腹之时,才会用以麻痹病人经脉,使其觉不出疼痛。
不过妻妾不和的一桩小事,竟也能闹到需要用上麻沸散,用量还如此之巨,可真是世间仅见。
且不偏不倚,这外室也是在三个月前才出现。
刚刚好,跟方停归那位暗卫和军饷案人证消失的时间一致。
真是巧合吗……
林嬛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次抬眸,看向槿榭围场的方向,思忖要不要找个借口,从这花宴脱身,去寻方停归,就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亭子都跟着震了一下,掸落好些积尘。
亭中一众娇客都跟着尖叫,齐刷刷仰头,眼底俱是诧异。
徐氏蹙眉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可不等那小丫鬟打听清楚回来,便有一小厮煞白着脸,连滚带爬地惊呼着跑过来,道:“夫人,大事不好!围场叫人埋了火雷,爆炸了!”
第26章
今日围猎由廖寒亭起头, 方停归为主宾,几乎所有关州官员俱都到场。
而这些官员的夫人现下又几乎都受廖夫人邀约,在这座四方亭里吃茶赏花, 甫一听见此等惊天消息, 顿时炸开了锅。
尖叫有之,哭嚎亦有之。有几位夫人承受不住, 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丫鬟们惊呼着上前救人,你推我搡,撞得桌上杯盘“噼里啪啦”坠地。
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更加狼藉不堪。
林嬛也懵了一瞬, 咬唇强自镇定下来, 朝那报信的小厮抬抬下巴, 吩咐春祺和夏安:“把人带上, 走!”便提起裙裾, 径直往那滚滚浓烟处去,边赶路, 边询问那小厮具体情况。
那小厮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这会子三魂六魄还没完全归位,抖着泛白的双唇磕磕巴巴道:“小、小的就是个看门的,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知道楚王殿下到达围场之后, 和几位大人寒暄了几句,说要比一比今日谁狩到的猎物多,便先后打马进了林子。没多久,林子里头就传来一声爆炸, 火也跟着烧了起来,什么雀儿啊兔啊的都跟着往外跑, 独独没见有活人出来。”
林嬛斜眼问:“你家大人也没出来?”
小厮摇头。
林嬛又问:“那爆炸前,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在山林附近徘徊?”
小厮脑袋摇得更加厉害,斩钉截铁保证道:“绝无可能!那围场是我家大人的私产,可宝贝着呢,除却京中有使臣到访,寻常轻易不会放人进去围猎。知道今日楚王殿下驾临,早在半月前,这附近的山头就都叫封了路,一日巡视个八百回,莫说人了,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说话间,人已至林场附近。
果然是浓烟滚滚,烈焰滔天。站在百步开外,都能叫那汹涌而来的灼灼热浪泼出一身汗。不断有兵卒们提水泡来,吆喝着往火上浇灌,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撼不动那冲天火龙。
自上回李景焕绑架之事后,方停归便给林嬛留了一队暗卫,专门护她平安。这些人如今也跟随他们到了关州,这会子正好派上用场。
“西南那边有城卫司驻扎,你传王爷命令,去那里搬救兵救火。你们几个把附近大小山路统统封锁住,除却官府救火之人,其余人等均不得放行。一旦发现有形迹可疑者,不必询问,立马抓来,我要亲自审问。你们几个去帮忙救火,想办法往林子里头去寻王爷,切记一定要先保住自己性命,再想其他。”
“是!”
应和声落,数名身手矫健的暗卫顷刻间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枝叶簌簌抖动。
春祺和夏安也跟着过去帮忙,剩林嬛一人焦急地翘首立在围场外,脑海里一会儿是徐氏口中那桩关州通判家的“外室”趣闻,一会儿是方才小厮同她说的话。
明明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冥冥中,她却觉有什么联系,说不清,道不明。她分明就快理出头绪,却又如何也抓不住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整个人痛苦不已。
也便是这时候,面前浓雾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很快,却又格外清晰。
林嬛霍然霎了下眼睫,几乎是下意识就拔腿追了上去,大喊:“站住!”
那人像是在方才的爆炸中负了伤,步履略显蹒跚,可听见这一声,却是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加快了步子。
林嬛也跟着加快脚步,眼见快要跟丢,忙高声呼喊:“你逃也无用,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果然滞住。
林嬛也跟着停下,两人隔着十步距离僵持着,谁也不曾妄动。
这人是谁?林嬛其实并无从知晓,之所以这般诓人,不过是缓兵之计。毕竟要是真把人放走了,以后还不知要从哪里去寻。
然眼下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林嬛也不敢胡乱冒险,一面拔下发间金簪,攥在手中,一面和他说话,拖延时间,等暗卫赶来。
“若我没猜错,你是李景焕的人,今日这场爆炸案,应当就是他命你犯下的杰作。可是何必呢?你知道的,楚王殿下发迹于青萍之末,三教九流统统见识过,越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越没法拿捏住他。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楚王殿下不仅不会有事,且还已经开始在林子里寻找你这个罪魁祸首?”
那人并未回答,犹自背对林嬛而立,良久才终于张口,却是说:“原来你这么信任他啊。”
大约是在浓烟中待得太久,他嗓音熏得有些哑。
语气似叹非叹,依稀还带了点自嘲。
林嬛眉心微蹙,直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欲开口,引他多说一些,好能分辨,鼻尖却突然飘来一阵诡异的花香。
林嬛心道不好,忙抬手掩住口鼻,然终归还是迟了一步。
晕倒的前一刻,那一直背对于她的身影终于肯转身朝她走来。一身素白单衣翩然若举,纵是在这火光冲天的山林狼藉之中,依旧纤尘不染,恍若谪仙。
赫然竟是那位还缠绵病榻、昏沉不醒的华京公子,傅商容!
第27章
林嬛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睁眼时, 她便发现自己困一辆疾驰的马车内。
前方辟门,两侧开窗,皆垂以淡蓝布帘。天光云影自荡起的帘缝间泄入, 还伴有“辚辚”的木轱辘碾地声。
而她双手双脚皆被布条捆缚, 动弹不得。
呵。
这是奸计被戳穿,破罐破摔, 开始公然绑架了?
林嬛不屑一哂,扭动身子活动了下僵麻的肩颈,她梗起嗓门喊了声:“喂!”
马车果然停下。
车帘一阵簌簌撩动,探进来个横眉竖目的国字脸驭夫。
他四下瞅了眼,没见里头有何异样, 两道浓重的扫把眉当即拧成疙瘩, “咻咻”甩着手里的蛟皮马鞭, 不甚耐烦地嚷嚷:“嚎甚嚎甚!还没到地方呢。等到了地方, 有你哭的时候。”
林嬛挑眉,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开始哭?大人可否给个明示,我好提前清清嗓儿。”
驭夫老张头下意识就要张口回答, 惊觉不对,两眼倏地瞪成铜铃,“死妮子,休要套我话!等到了地方, 你自然就会知道。”
大约是怕言多必失,说完这句,老张头便重重甩下帘子,再没搭理林嬛。
然经方才掀帘时的惊鸿一眼, 林嬛已大抵将车外的情况探了个清——
许是绑她之事乃傅商容一时兴起所为,并不在原本计划之内, 是以他们此番随行的人并不多。除却驾车的驭夫外,就只有四五个身着玄料劲装的武人看守在马车附近。
另还有一辆装饰更奢豪、轿厢也更阔大的马车在前面开道。
不出意外,傅商容应当就在那辆马车内。
眼下方停归生死未卜,她实不能在此处浪费时间,定要赶在马车抵达目的地前,想办法逃走。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林嬛再次张口朝帘子外头喊:“傅世子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下绑人,为何不过来与我谈谈?”
车外老张头大惊,再次掀开车帘,急声呵她住嘴。
林嬛浑不搭理,还就着他揭开的帘子空档,越发大声地喊话道:“这里都是你的人,我也成了你手底下的鱼肉,任你摆布,你还在怕什么?还是说,你也知自己此举卑劣,没脸过来见我?”
驶在前面的马车顿了下。
也不知是被哪句话激到,木柞的轱辘在平坦无石的驿道上,狠狠碾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老张头都不禁龇牙捂住了耳。
然马车也只是停了那须臾,就又重新开始驶动,丝毫不为林嬛言语所动。
接下来两日也是如此。
无论林嬛如何闹,都无法叫面前的马车停下,也不能叫傅商容从马车上下来,仿佛车轱辘早已在驿道上焊死,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亦改变不了它原有的轨迹。
马车越行越远,林嬛不知他们现下到了何处,但就每日窗缝里泄进的光景来看,应是已经离了关州,径直往南去。
连老张头也开始讥笑林嬛,见她喊叫,也不再似头一日那般慌张,知道不会有人理会她,甚至还大剌剌帮她把车帘子撩开,边嗑瓜子,边看她趴在车厢内无力挣扎,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然被困住的猛兽,也不是蝼蚁,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还继续挣扎。
于是第三天,林嬛不再喊,也不再闹,只默默开始绝食。喂她的水不喝,给她的饭食,她也颗粒不进,只坚持道:“傅商容不来见我,我便饿死在这,看他如何回去交差。”
她知道,这是下下策,愚蠢透顶。
可是没办法。
傅商容不愧是和她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对她知之甚透,不仅将马车上所有可能割断绳索的锐利之物统统收走,还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了个干净。她根本没有办法挣开束缚,更遑论逃脱。
想要逃,就只能从傅商容身上想辙儿。
而她唯一能赌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傅商容不会让她死的。
否则那天山火如此之烈,自己又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完全可以将她迷晕,直接丢到火里一烧了事,何必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千方百计将她带出?
留她一命,定是还有“妙用”。
只要她能把握住这一线希望,就能逃出生天!
那厢老张头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法让她吃东西,也是真的慌了,跺着脚骂了声娘,头一回帮她去前头马车说情。
于是第五日黄昏,那位名动京师的白衣公子,终于屈尊来到了林嬛面前。
也是奇怪,明明这两天饿肚子的人是她,林嬛却并未轻减多少,反倒是他瘦了两颊,减了身架,同一套白裳穿在身上,竟松塌得仿佛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林嬛不由嗤笑。
老张头一看她这样就来气,嘴上须髭吹得乱飞,“老实点!再闹就把你丢道边喂野狗!”
说着,还真攥拳撸袖,霍霍向前。
“住手!”傅商容侧眸呵了声,“出去看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老张头吓得一缩脖,瞪睨了林嬛一眼,不甘地退了出去。
车帘降下,隔绝出两处静谧。
一个是外间武卫压刀,围拱在马车外的凛凛肃杀;一个则是车内一豆烛火,勾勒出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已过身,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
觑着林嬛面前不曾动过饭食,和她干涩发白的唇,傅商容沉声一叹。
林嬛也笑,“他是死是活,又岂是世子你说了算?世子就这般自信,二殿下能赢过他?”
傅商容沉默下来,乌沉的眼眸一瞬不瞬锁着她,似一团燃烧的墨色火海,汹涌也寂静。
可最后,他也只是漫下长睫,淡声道:“你若坚持这般以为,我也无可奈何。眼下我们已离开关州,我便是放你下车,你也回不去他身边。既如此,又何必再折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乖觉些,等到了二殿下面前,我自会为你求情。他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女子,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救你父兄,你还有机会,做回你的永安侯府大小姐。你非蠢钝之人,你父兄和他,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
林嬛促狭一笑,“李景焕便这般信任你?你一句话,就能让他冒着忤逆圣意的危险,救我父兄?”
傅商容并不理会她言辞间的机锋,只淡淡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须林姑娘操心。想要活命,乖乖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说罢,他也没等林嬛回话,径直转身,掀起车帘要走。
林嬛却幽幽轻吐出一句:“哪怕你根本就没想过效忠于他?”
傅商容眉梢猝然一蹦。
角落那豆烛火也随之爆了个灯花,“哔剥”一大声,车厢内光晕压小一圈,映得两人面容晦暗难明。
“这几日我虽下不得马车,但也不是完全瞧不见外头的情况。”林嬛望着傅商容,轻笑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可是去的圩圬镇?”
那是北地入京的必经官道,也是兵家布防的军镇要地。
方停归此番在关州和帝京之间来去,皆是从那里取道,是以即便他人不在那,却也有他的心腹领兵在那镇守,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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