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长街寂静,偶有还未打烊的铺子,飘荡的纱灯隔着老远就能望到。
三人循着灯光过去,见是一间酒馆,进出转眼,手里多了几壶酒。
甜酒不轻易罪人,凌雨时却喝两盏便醉,嘴里嚷嚷着还能再来一巡,脚下软的走不动路。
颜渺与沈妄一左一右搀着她打原路往回走,边听着她口中轻声嘟囔。
“我说你们两个啊,可别打了。到时候我们几个,还有小元,我们弘扬宗门,我们,惩凶除恶,除魔卫道……我们几个在一块,定然能,能守天下安宁,海晏河清。”
话音才落,颜渺轻声笑了。
沈妄侧过头看她:“她醉成这样,你在笑什么?”
带着酒意的风旋绕过长巷,拂动颜渺颊侧的发丝微荡。
她手底下撑着凌雨时,转过头望向沈妄,瞳仁清亮:“我笑凌寒醉酒,竟能把从小到大学过的成语都拿出来说一遍,我从没见过她说话如此有章法。”
沈妄看着她的眼睛,也轻声笑了。
凌雨时嘴里继续咕噜咕噜:“我听见了啊颜渺,你说我,你小王八蛋说我坏话,你,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了。”
颜渺又轻笑了一声。
凌雨时哼唧两声:“你们别不说话啊,你们,你们要答应我嘛,我们几个在一块……”
颜渺垂眼看她,轻轻“嗯”了一声:“好啊。”
晚风清浅,灯火阑珊,月光明亮。
颜渺看一眼分走在身侧,恨不能离对方八丈远的凌雨时与沈妄。
……算了,也不是那么像。
药铺的前身是一方小院,颜渺打开生了锈的铁索,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
小院破败程度堪比破庙,秋风卷地,带着枯草断枝哗啦啦在眼前流过。
“我说,你这门有锁的必要吗?”
凌雨时忍不住开口,“这也太破了,你能把这些破烂地方搜罗起来,也是不容易。”
颜渺干笑两声:“你们在院子里稍等一会儿,这里许久未来过人,屋子里都是灰尘,我进去一趟就出来。”
打开屋门,颜渺顺着半开的窗瞥一眼立在院中的二人,目光转回屋内。
她唇畔微动,悄声道:“在哪儿?”
耳侧卷过一小阵风,传音蛊落至衣领:“你怎么才来?”
颜渺扫视一圈,走到账台后的百子柜前,一一拉开抽屉:“时间不多,我在幻境中眼见一人被缚念印杀死,是南岭墟的人。”
“你要去南岭墟找记载他的卷宗?可宗门之地,那么多双眼睛在,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还是说你如今已经可以暴露身份了?”
小虫发出一连串的问,再道,“第三排第五个。”
颜渺循着第三排的小柜数过去,拉开药匣,从里面翻出一只小布包。
“放心,我会用过换形术再去,况且有凌雨时和沈妄在,他们不会注意到我”
小虫安静了一瞬:“沈妄?那个魔修与你熟识?是哦,关键时刻可以用魔修引开那些人的注意。”
颜渺:“……”
小虫继续道:“说起来,离老远我就察觉到了,那个魔修身上的戾气太盛,绝不是只因修魔的缘故。”
颜渺点点头:“我也察觉到了,此事我会想办法弄清楚。”
小虫十分不屑道:“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替旁人想办法呢?”
颜渺没说话,检查过布包中的糖丸,顺手往嘴里扔了颗。
“这几日我也该让囡囡回黎荒了,你的糖我会再想办法送到中洲去,若有见过的那个剑修的消息,我会再让囡囡去寻你。”
小虫振翅飞起,“你少吃些糖吧,近日吃的显然太多了。”
颜渺收好布包,轻轻“嗯”了一声。
耳畔声音消失不见。
屋内重又恢复寂静。
颜渺却未立刻离开,继续立在百子柜前,顺着药匣翻过上下左右,又在柜中找到了两只小布包。
翻遍了药柜,她才欲朝外走,却听院中传来几声响动。
颜渺顿住脚步。
顺着半开的窗望过去,院中二人立于月下,分站两端。
凌雨时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什么在山上因伤昏倒,你都是装的吧。”
沈妄立在一旁,目光转也不转,没回答。
“怎么,被我猜中了没话说?”
凌雨时冷哼一声,“我就知道,在徊生境时还打的起劲,怎么可能因一点小伤就昏过去。”
沈妄看一眼凌雨时,缓缓道:“早听闻凌泉宗掌事手中的折晷刀能切魂断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愧是有楚挽朝帮忙开过刃的骨刀。”
凌雨时:“……”
院中枯枝劈啪作响,长风拂乱凌雨时的乌发,她压下嗓音中的怒意,也不去接他的话,只道:“我记得当初在宗门时你同颜渺两不对付,牙关咬死也不愿叫人一声师姐,怎么现在反而叫得起劲,还跟着人不放?”
沈妄冷眼看她:“凌掌事管得太宽了些,别忘了当初是你带宗门的人前往青琅宗围剿我师姐,又做局引她到畴昔山,怎么现下也来寻人?
“我没有!”
凌雨时怒声以对,“你也配说我吗沈妄?见你如今跟在她身边,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同行的模样,险些让我以为,当初出关后便马不停蹄赶往畴昔山杀她的人不是你。”
沈妄立在原处,神色不变:“你真的没有吗?当初在畴昔山听了你们的命令为凌泉宗做事,想要擒拿我师姐的凌泉宗弟子若是听到这话,定会后悔,当初不该为了宗门的一道命令,把命都赔在那里。”
凌雨时瞳孔微缩:“沈妄,你住口。”
刀意四起,凌雨时身形一晃,手中长刀骤现,刀光灼灼。
下一瞬,虚刃化作一道的长索,丝丝缕缕缠上刀刃,顺着刃端,直向凌雨时袭去。
院中飞沙走石,本便摇摇欲坠的院门被风卷过,开合之际发出尖锐的响动。
眼见着院外二人剑拔弩张,即将刀刃相对,颜渺匆忙走过去将窗子开得大了些。
她吹过窗沿上的尘灰,手肘一弯,拄在窗沿上看热闹。
可她并未如愿看到刀刃相交贴擦出的火星子。
院内休了声息,二人各收武器,重又分立两端。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颜渺。
颜渺:“……”
看她干嘛,继续啊。
沈妄的目光中带着两分小心,手中虚刃骤然消散。
颜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回环,对上凌雨时带着怒意的眼神。
她后颈一凉,匆忙走到院内:“这么大意见啊,你们嫌这药铺破烂不想再来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把我这地方都拆了吧?”
“少在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凌雨时瞥她一眼,“可以走了吗,小麻烦精?”
颜渺回身看一眼沈妄,符纸自袖中窜出,燃起一道符印。
是一道换形术。
颜渺看一眼沈妄换形后的脸,再将自己也变了个模样,满意的点点头:“可以了,走吧。”
沈妄眨眨眼,其中难掩欣喜:“我就知道师姐不会丢下我不管。”
凌雨时扒拉着颜渺握上来的手,低声问她:“你听到了,他是装的。”
颜渺的声音也随之低了一点:“我本也知道的。”
凌雨时皱一下眉头:“那你还带他回来?大傻子吧你?”
“是是是,我是,我现在灵力全失,万一你不在的时候被发现就糟了。”
颜渺攥着她的手臂,“帮帮我吧,凌寒,凌掌事,凌小少主?”
第18章
南山见晓日,万川纳归墟,南岭墟位在中洲的中南处。
颜渺如今畏寒,从北地一路南行,身骨松泛许多。
南岭墟自周氏起家,讲究的是风雅清正,事事礼义为先,宗派大门方正,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
山路两侧高树层叠,正该是草木萧萧的时节,石阶上却十分干净。
行至山门已过了辰时,几个身着宗门校服的弟子守在山门两侧。
山风将凌雨时身上佩环吹拂出一串叮咚声,玉石相击,清脆悦耳。
颜渺与沈妄跟在她身后。
凌雨时看一眼守卫弟子,拿出凌泉宗的玉牌,在几人面前晃过。
见到玉牌,弟子纷纷揖礼。
“原是凌掌事,掌事远路而来,是来找我们宗主的吧?”
为首弟子恭敬道,“宗主他一早下山去了,掌事来此路途辛劳,可先随弟子到正殿歇脚。”
凌雨时收起玉牌:“不必,我不见你们宗主,是来找他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
为首弟子为难道:“掌事知道,圄犴司无宗主令不可擅开,不如您与二位师弟师妹稍作等候,等我们禀过掌事,再传信给宗主。”
“凌泉宗还有事务需我回去处理,等他要等到什么年月去?”
凌雨时皱眉,“你们宗主带回的人是我凌泉宗弟子,我如今要带自己宗门的人回去,难道还需听你们南岭墟的意思?”
弟子仍毕恭毕敬;“是我等招待不周,凌掌事还请息怒,只是南岭墟的宗律说得清楚,我们宗主也交代过……”
颜渺听得脑仁直疼。
南岭墟这些小弟子,符篆术法先不论学的如何,举止言谈一板一眼,全像是同周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常常说南岭墟的人古板,可是半点都没冤枉人的。
她心道还好剑宗弟子不用守这样繁复的规矩,边微微侧头,看一眼同站在凌雨时身后的沈妄。
沈妄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他似乎总是在看她。
意识到这点后,颜渺又将头转了回去。
几人正在山门前僵持,远处走来个少年。
少年生得端方清秀,身量纤瘦,装在一袭玄色衣袍里,更显得他的身骨空荡单薄。
“其恕,山门风大,让凌掌事站在风口处说话,像什么样子?”
弟子转身,作了个揖礼:“掌事,弟子知错,是弟子考虑不周。”
颜渺与沈妄对过一道眼神,二人同弯下身,朝少年的方向作了揖礼。
如今的南岭墟掌事是周家幼子,周礼的弟弟,周让。
当年来南岭墟修习心法时,周让还是个成日挂在周礼身上的小病秧子,小孩生得可爱又听话,脸颊软的像包子一样好捏,最是讨人喜欢。
多年过去,这小孩的身量也抽了条,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放在当年,颜渺想破了头也不会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给这个小豆包作揖拜礼。
周让走来,朝凌雨时揖礼,道:“凌师姐,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呀,小周让?”
凌雨时唇角一弯,“许久未见,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承蒙凌师姐挂怀,已经好了许多。”
周让笑笑,月牙眼弯弯,“师姐来此,是为了楚师兄吧。”
凌雨时点头,语气仍像是在逗孩子:“你知道啦,你兄长出尔反尔将我的人带来南岭墟,你不用管太多,只要把人交出来,让我带他回凌泉宗就好。”
“我兄长近日在查东陆山的事,实在忙的抽不开身,还请凌师姐不要见怪。”
周让话语温吞,解释道,“兄长下山前叮嘱过圄犴司一事,师姐此时前去恐怕不太方便,等我传信给兄长请示过后,再带师姐前往可好?”
凌雨时眨眨眼:“这样吧,你们莫要拦我,让我闯进去将人劫走,等周既明回来问,也不算你们失守之误。”
周让:“……”
颜渺险些笑出声来。
的确是凌雨时能想到的办法。
“凌师姐高估我们了,以师姐如今的修为,便是我们想拦也拦不住的。”
周让笑笑,侧过身,引几人入山门内,“师姐,二位,请随我来吧。不过圄犴司中有禁制在,师姐带不走他。”
周让与凌雨时走在前面,颜渺落后几步,悄声问山门的守卫弟子:“这位师兄,我自拜入师门还从未来过南岭墟,但一直有听闻,南岭墟弟子的腰牌是以竹木所制,可保百载不腐不朽,当真如此神奇吗?”
被问话的弟子有些错愕,想了一下,温声道:“想是师妹误会了,南岭墟师门中,每一代的腰牌是以不同木材所制,百载不腐实属夸张之言。”
“竹木所制的腰牌想来还是望舒师叔那一辈所用,自宗主时便已更换了。”
颜渺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指指他腰间木牌,笑着问道:“那小师兄的腰牌这样好看,是用什么木材所制呀?”
弟子才要拿起木牌,对上颜渺笑吟吟的眼,一时间恍了神,讷讷道:“是,是桂木。”
“师姐。”
身后传来一声唤,颜渺脖颈一僵,缓缓转回头去。
沈妄正立在上一级石阶等她。
临行时,他已换下那身染了血的白袍,如今同她一样,穿了一身凌泉宗的袍服。
晨风吹动他发上的烟青色束带微荡,连带着他束起的发一同覆在前襟。
他的面容虽遭换形术掩盖过,眼睛却仍是那一双,瞳仁中映出枝叶抖下的零落光影。
他轻声唤过颜渺,目光在触及她身后的守卫弟子时陡然一冷。
颜渺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依稀想起过去时候他们在宗门时候的样子,不禁朝他绽开一个笑。
“就来了。”
她几步并作一步,重新跟上去,轻声笑道,像极了许多年前同他调笑:“怎么,你不想让我叫他师兄啊?”
沈妄撇过头去不看她,小声道:“莫说师姐现已不在宗门,便是从前,按照师姐的辈分,那弟子怕是也要叫你一声师叔才对,师姐却随便……”
见他越说越小声,颜渺侧头瞧他,曲着指节敲他的肩膀:“那怎么办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连见到小周让都要拜礼的,忍一忍吧。”
沈妄指节微蜷:“师姐,我不是在说这个。”
颜渺眨眨眼:“那是什么?”
“你们两个,带你们来南岭墟,光带着嘴来,腿脚忘在宗门了是不是?赶紧给我滚上来。”
发顶传来凌雨时隐含着躁意的一声唤,颜渺匆匆跟上,不忘扯一扯沈妄的衣袖:“她好凶,快跟上。”
同遭南岭墟繁复的礼法熏染多年,周让的言行向周礼靠拢许多,性子却终究少几分弯绕。
他不同凌雨时兜圈,直接带人去了圄犴司。
圄犴司与云浮宗的刑隐司并立,皆是宗门关押恶徒之所,禁制森严之地。
圄犴司外的石壁上刻有穷奇,颜渺悄声打量过,周礼的确在此又下过一道禁制。
周让停下脚步,看一眼身后跟随的二人。
颜渺识趣退后:“掌事且放心,我与师弟会在外等候。”
13/6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