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少年的眼里望见自己的轮廓。
她说:“沈妄,你恨我吧。”
天还未亮起,颜渺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睡时不觉,此刻清醒过来才觉背上已渗出一层薄汗,身骨又似散了架一般。
腰腹处的那道伤更疼了。
疼的她一时不敢妄动。
有人走入佛堂中。
颜渺睁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正蹲在地上捡着人偶残肢的谢从止。
“你醒了。”
谢从止望向她,“你昨日不是去朱崖城找人叙旧吗,怎么把它搞成这样?”
颜渺身上发疼,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围观时候误伤的。”
良久,她解释一句,又问,“这人偶还能修好吗?”
谢从止拎起一截木头棍子:“散得亲娘都不认得了,你痴心妄想呢?”
“……倒也不算吧,它亲娘还认得。”
颜渺看一眼未明的天色,“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了?”
谢从止继续摆弄人偶:“正要与你说呢,我兄长传信说近日身子不适,我需得回一趟金平城,这才来与你道别。”
颜渺点点头,仰着下巴指一指地上的人偶:“金平城啊,那你把它带回去试着修一下……我出钱。”
谢从止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做人偶的钱都是我出的,指望着你给我钱?”
颜渺:“多谢多谢,你什么时候动身?”
谢从止差点背过气去。
疼痛消散些,颜渺直起身体。
她看了一眼谢从止,再瞧一眼地上,昨夜死掉的那只识踪蛊已不见了。
身上带了伤,颜渺的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将人偶残肢交给谢从止,又扣上幂篱。
谢从止:“你去哪儿?”
颜渺:“算卦赚钱,养家糊口。”
谢从止:“……”
颜渺的步履还算轻快,行过佛龛时,传音蛊飞快钻入幂篱。
颜渺的脚步顿了顿,衣袖冷不防刮蹭过香鼎。
本搁在石佛一侧的竹筒跌下来,砸在地上。
一只卦签自竹筒中掉了出来。
‘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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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中洲的习俗,祭祀亡人多在正午之前。
畴昔山荒凉,极少有人前往,天色未明,荒山还笼在夜色里。
为防意外发生,颜渺在面上多施了一道换形术,才行至畴昔山,耳边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师姐,不然我们回去吧……这人死的模样也……太吓人了。”
“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来这种鬼地方?”
“齐慕晚,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应,谁知你真的帮他们寻人啊?”
“拜入宗门本就是为除魔卫道,相助百姓自然在道义之中。”
荒山在一片吵嚷中添了不属于它的热闹,颜渺听着声响,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孩子总是这样,生气勃勃,但叽叽喳喳的吵人头痛。
“我瞧一眼热闹。”
颜渺轻点衣领侧的小虫,指尖凝一道符印点在它身上,“老办法,引我灵识,将这道移形阵带去山巅。”
小虫自衣领中钻出,转瞬没了影。
血腥味浓重,不远处,一队身着宗门衣袍的弟子正围作一团。
颜渺不动声色向前几步,目光越过一众弟子,看向围在正中尸体。
死者有两人。
一人死状不堪入目,头骨凹下一处,脖子是硬生生给人扭断的,头与脖子分了家,身前的皮肉撕裂,旁侧散落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另一人尚是全尸,额间存有青印,四散着伏在额头皮肤下的,是道道青紫色的血线。
颜渺认得那具尸体。
尸体名为程委生,正是拿着拨浪鼓找她占卜弟弟下落的人。
说起来,他的拨浪鼓还在她手中。
程委生额头上的青印也有些眼熟。
是被人种了蛊。
“齐师姐,我们该怎么办?”
声音响起,颜渺才发现,这队弟子正是她在茶摊上碰到的几个。
旁人颜渺记不得,说她坏话和维护她名声的两个,她记得可真切。
维护她名声的齐慕晚站在一旁,闻言自衣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先确认他身上是否还有蛊虫,若干净了,找镇民前来带他回镇安葬吧。”
说过她坏话的贺勉怀瞥了眼齐慕晚,不咸不淡道:“还带着符纸呢,有个在南岭墟的相好就是方便。”
齐慕晚没理他。
看过热闹,颜渺心下了然。
她转朝山路走,冷不防听到身后弟子带着疑惑的声音:“师姐你看,他脑袋上的蛊纹好像变了,怎么变得好像……一朵花啊?”
第5章
颜渺神色一凛,顿了脚步。
她转首瞧去。
程委生额上的血线不知何时蔓延开,看上去好似用画笔细细描过的一朵缠花。
眼见他额上青印鼓起,一旁的弟子俯身,似乎想看得真切些。
齐慕晚眼明手快,伸手捞起那弟子胳膊,一把将人挡护在身后。
荧亮亮的光自青印中破茧冲出,绽了一地乌血,直朝着齐慕晚的眉心袭去。
事情的发生只在瞬息间,一众弟子还未来得及反应,颜渺心道不好,下意识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纸。
程委生虽死了,但他身上的蛊虫还活着。
齐慕晚的指尖下意识一拢,运起灵力作挡。
符纸明明如火,自颜渺的指尖窜出,击中蛊虫,将蛊虫燃尽了。
灰烬飘落,颜渺叹一口气。
此种蛊虫怪异,专袭身有灵力之人,曾一时为祸中洲。
所幸蛊虫未碰上齐慕晚的灵力,不然凭她如今两袖空空,若是齐慕晚中招,她还真不知该如何解蛊。
只是这样一来……
颜渺看向齐齐转来的几颗脑袋,一时无言。
贺勉怀望着她,眼神锐利:“你是何人?何故出现在此处?”
颜渺眼都不眨,压下些嗓音:“在下只是一介散修,途径此地。”
“方才还要多谢侠士相助。”
眼见贺勉怀的手按上腰间佩剑,齐慕晚横臂作挡,朝颜渺揖了一礼,“侠士说自己是一介散修,何故用的是南岭墟从不外传的符篆之法?”
颜渺沉默了一下。
再抬眼,她看向齐慕晚,有些艰难的开口,一字一顿道:“我就不能……也有个身在宗门的道侣吗?”
齐慕晚;“……”
齐慕晚面上波动几分,略有些僵硬的别开目光。
正值此时,传音蛊的声音入耳:“此地有那个生得很好看的周……周既明的气息。”
颜渺心下了然。
蛊虫已经将印阵带去山巅,而可以开启徊生境的周礼,也来了。
颜渺眨一眨眼。
她的腿有些僵,才一动,长剑铮然一声,泛着冷光横在她面前。
剑刃刺破斗笠垂坠下的青纱,贺勉怀横剑在手,面带冷色:“还没把话说清楚。这么急着走,莫不是你与这两个人的死有关?”
颜渺重新僵住动作,对上他探寻的目光:“……”
好耳熟的问题。
上次听到这样的问题,是在许多年前。
当初她叛逃宗门,最初修魔道时,也总有人这样问她。
那时正值千瑜新丧,她穿了一身广袖红袍行至云浮宗的舟山。
宗门之人手持刀剑将她拦下,横眉相对,喊她‘孽障’,唤她作‘魔头’,直言师长殒命她却一身鲜亮衣袍,实在是枉为做人,又质问她可与师长的死有关,是如何戕害同门?
风穿过心口,盈满颜渺空荡荡的胸腔,她衣袖招展,朝他们晃荡一下指尖灵力:“想知道?那我现在送你们下去,你们亲口问问?”
三十河东三十河西,在中洲隐匿行迹的这几年,颜渺已学会了审时度势。
她挪动着双腿,思考该如何糊弄过去。
贺勉怀冷冷瞧来,剑刃贴擦在人的脖颈,划出细小的血口。
颈上有血流下,颜渺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伸手,平静的将剑刃推远一些。
贺勉怀黑着脸将剑刃挪回来。
二人反复几次,直到齐慕晚看不过眼,轻咳一声。
可不等颜渺想出措辞,弟子中忽而传出一声惨叫。
尖锐的叫声令人顿感悚然,血花迸裂,聚在一处的弟子顷刻四散。
只一提着长剑的弟子站在原处,他的额间生了一道青印,眼中的瞳孔扩散开,神志已不大明晰。
长剑刺穿了离他最近弟子的胸腔,剑锋滴落血水,才发出惨叫的弟子已没了声息。
颜渺眉头微蹙。
还是疏忽了吗?
长剑如风扫起山路上的尘灰石屑,席卷过两具尸体。
断掉的头颅骨碌碌滚出几尺远。
弟子的身形较未中蛊时快上成倍不止,不等人反应,长剑直指站在最近处的贺勉怀。
“贺勉怀!”
剑刃将伤于人身,齐慕晚下意识抚上腰间剑。
颜渺并指接住剑刃,一把扯过贺勉怀的衣袖,将人拽至身后。
贺勉怀堪堪保下小命,肩侧不可避免被划出一道血口。
血染湿衣袖,他持剑在前,手中灵力翻腾而起,染至长剑刃端。
颜渺见势抽一张符纸,另一指飞快自指尖划过。
她看一眼贺勉怀,冷声道:“蛊虫蹊跷,不要运力。”
血染在符纸上,符印瞬息自周侧拢起,挡下长剑的攻势。
长剑攻势迅猛,颜渺御符的手腕微颤,又看向已抽出长剑的齐慕晚,扬声道:“仙长,收力,用剑,章门穴。”
齐慕晚将她的话听在耳中,瞳孔微缩,灵力一瞬收拢。
长剑挽出剑花,袭向中蛊弟子。
弟子恍若无知无觉,躲也不躲,可就在长剑将刺入那人腰侧时,齐慕晚却停下了。
她调转长剑,以剑柄作锋,击向弟子腰间。
也正是她犹豫这一瞬,长剑的薄刃震出嗡然之音,符印顷刻被剑意打散。
斗笠掀翻在地,颜渺难以招架染过戾气的剑意,被剐蹭着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她并指点在心口,强将喉间的腥甜压下。
弟子受了齐慕晚一击,长剑飞砍入山壁,向四周弥漫开道道深而弯折的裂痕。
可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山壁窸窣,山石四分五裂,草屑石灰噼啪落下,长剑自石壁破出,又转朝颜渺袭来。
颜渺顾不得其他,闪身躲过,指尖飞快结印。
鲜血再次自指尖涌出,绘于符纸。
就在她掌心泛出血光时,一道冷冽剑意劈开烟尘,骤然与那柄长剑相撞。
寒意漫天卷地,像是席卷而过的霜雪,本凌厉袭来的长剑与孤寒剑意撞在一处,竟顷刻碎成了齑粉。
齑粉簌簌落下,颜渺心口一滞。
宗门弟子在下山游历之前,都会前往契剑之地,寻得自己的本命剑。
那弟子虽修为不高,手中用的长剑却是已结过契的灵兽骨剑。
……就这么碎了。
长剑碎裂,颜渺扫视四周,却未能寻得想寻之人。
恍神之际,藤蔓一样的符印自四下涌来,轻巧缚住那个失控的弟子。
符纸轻飘飘落在弟子的颈侧,引得他直直朝后栽倒下去。
颜渺的心脏跳得厉害,却非是因眼前符印之法。
齐慕晚收剑,走到颜渺身边。
“你……”
她欲言又止,伸出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你方才……”
颜渺若无其事搭上她的手臂:“多谢仙长。”
齐慕晚反手扶她,借机握紧她的腕。
她的手指抚过颜渺的脉息,眼睫一点点垂下了。
齐慕晚的声音染上明显的失落,很轻,只流淌在二人耳畔:“是我们该谢过阁下相救。”
颜渺面上没什么波动,装作不知齐慕晚方才那一探,借力站起身来。
齐慕晚略有些失神的退开一步,没再言语。
“若是没错的话,方才阁下用的,是南岭墟的符印化形。”
贺勉怀看向颜渺,话语仍不饶人,却没再将长剑往人的脖颈上架,“你的道侣是南岭墟人?南岭墟广授心法之术,但符篆之术只有本门弟子可修习,给你两张符纸便罢了,连这都能教予你吗?”
颜渺眼睫微颤,唇角沁出一丝血:“咳咳,我,咳咳咳……”
给她点时间编编。
颜渺佯装擦拭唇角的血,脑中飞快整理说辞。
然而不等她擦净血迹,烟尘寂静下来,人影现出。
颜渺微敛眼睫。
她等的人,开启徊生境的钥匙,来了。
那道熟悉的,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私传符篆之术违反南岭墟的宗律,不知阁下的道侣,是我宗门的哪位弟子?”
黑练随风轻动,青年缓步走到颜渺身前。
看见周礼,齐慕晚与贺勉怀俱是弯下身来,旁侧的几名弟子也随之揖礼。
“周宗主。”
周礼点点头,依旧面向颜渺,话语温吞:“缘会于此,不想会在这里再见到阁下。”
颜渺站稳身体:“何谈再见,在下从未见过仙长。”
在朱崖城时,周礼所见明明只有那具木头所制的人偶,远没有机会探查过人偶所承载的灵识。
也不知是猜的还是编的,周礼这人明明眼神不如从前,感知却似乎更敏锐了。
周礼嗓音柔和,笃定道:“承蒙提点,只是我不该会记错。”
颜渺心口闷着,没忍住再咳了两声。
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张符纸,绽出微弱的光来,与山巅的印阵相应。
她靠近周礼一步,道:“与仙长相识实属幸事,不知仙长……”
话音未落,符纸却骤然碎开,颜渺的双腿被一道无形符印缚住,再动弹不得。
周礼未曾言语,手中的符印却顷刻化作利刃,带起山路上的尘沙,席卷而来。
与颜渺方才挡下长剑时所用的符印如出一辙。
颜渺暗骂,周礼这个混蛋,能复现出她所用的完整招式,方才究竟在一旁看了多久的戏?
利刃袭向眉心,随着刃风带起的沙石一同吹到耳边的,还有周礼温和又平静的话语。
“我无意得罪,阁下既用沈妄引我来此,方才又想用移形阵法带我同去山顶,总要告诉我,你是何人。”
利刃稳稳对准颜渺的额间,带来新焰燃起的灼意,颜渺内心仍在骂骂咧咧,面上却依旧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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