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掩嘴笑:“阿嫂心眼小, 和气生财,城里多些新馆子是好事。”
她走到沈映萝身旁, 伙计勤快地回了食楼忙活。
自她逃离京都,已过去五年之久。
他们最初在颂余生活了一年,女王密使查探到京都风波既定, 方柔彻底放下阴霾。
彼时方禅年事已高, 一心期盼落叶归根, 谢镜颐和方柔拜别颂余女王,一家人重新回到大宇。
再后来,方禅驾鹤西去,他们便离了宿丘山,选了宁江落脚安居。
如今算来已是第三个年头。
沈记食楼做的都是街坊生意,他们一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二人站在门前看对家热闹,嘴里说着学学人家做生意的门道,实则也为看新鲜。
好不容易急匆匆跑来一人,沈映萝眼尖,远远瞧出他的驼商身份,心知定是位阔绰的客人,忙热情地招呼。
谁知那驼商气喘吁吁地停了阵儿,抬起头来,沈映萝一怔,认出是位老熟人,忙要请他入内:“罗管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罗万安喘着气:“方娘子,你家姑娘出事了!”
沈映萝一怔,与方柔异口同声:“乘乘怎么了?”
罗万安快声道:“方娘子随我来,咱们路上说。”
方柔快步跟上,忙冲沈映萝喊:“阿嫂,我去去就回。”
她住的梨园巷离杨楼街不远,罗万安一路在前,快声解释:“你家姑娘今日遭了劫,有幸遇着了贵人搭救。只不过那人许是身子有恙,赶跑了马贼自个儿倒晕了过去。”
“碰巧我今日去丘城看铺子,回程恰好遇见你家姑娘,她拦着我要驼队帮忙带个人回城,我问过原委,人帮忙带回来了,现下安置在你家。”
方柔心中一惊,“乘乘没事吧?”
罗万安摇摇头:“瞧着不像有事,全须全尾的,衣服干干净净。倒是那怪人……啧啧。”
方柔讶然地望着他,西北一带的马贼无恶不作,乘乘也实在胆大包天,心道这可欠下好大的人情,只盼那义士千万别受重伤才好。
不待她细问,罗万安又自顾自压低了声音:“那人穿着打扮也寻常,可我送他回来不久,竟有个带刀的人寻来,看似很紧张那人的安危……莫不是哪位大人物来了宁江?””
方柔心系女儿,并没有留意他的揣测,二人走到梨园巷口,方柔谢过罗万安,坚持要给他一些银子作酬劳。
罗万安自然不收,说当做功德,他还急着回府上与公子交差,不多叨扰,说罢便匆匆离去,瞧着是真忙不开身。
方柔心里装着事,不再与他纠缠,忙快步往家中走去。
院门没关紧,她看了直摇头,只道这丫头警惕性极差,非得再狠狠说道一番才长记性。
推开门,有个小姑娘正坐在石阶旁玩小石串,方柔板下脸,“乘乘。”
小姑娘抬头,开心地朝她扑来:“阿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奔到方柔身旁,忙拉着她进屋,嘴里还道:“阿娘,你给罗管事银子了么?我可不好意思麻烦他,可凭我自个儿又抬不动那大男人,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不顾。”
乘乘说起话来一句赶一句,叫方柔不知先从哪头说起。
她猛一顿步子,乘乘再拉不动,她沉着脸先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的确没瞧见有伤着哪,这便稍稍宽心。
转即又道:“怎么回事?那马贼是你能招惹的么!嫌命长?”
乘乘“哼”了一声:“哪有招惹,我去绿源看野马来着,那人非说我闯了他的底盘,要捉我做苦力抵债,明明是他是非不分。何况我也跟舅舅学了些武艺傍身,我不怕的!”
方柔听得眉头紧皱,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并不觉察马贼心狠手辣,语气里竟有些瞧不起那般,她个黄毛丫头岂是他们的对手?
这回若不是运气好命大遇着了贵人相助,只怕她追悔莫及。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外逞能!”方柔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那义士如何了?”
乘乘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方柔:“那人身手高,可瞧着身体不太好。还没与我说上几句就晕了过去,真是可怜……他朋友找来了家里,现下正在屋里,瞧着也是个怪人。”
方柔语塞,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回真是惹来不少事。
她不作多想,缓步往前走,嘴里道:“人家路见不平好心帮你,说什么胡话。”
乘乘乖巧地认错,忽而又笑嘻嘻道:“不过阿娘,那人生得可真好看,我在宁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方柔笑叹:“人小鬼大,你才几岁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乘乘反驳:“这还用学?书院的朱夫子上回来咱们家给他侄儿提亲,不就一直夸你生得美?我看书上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方柔气得轻轻捏了她的耳朵,乘乘忙躲开,人已率先跑进了屋。
方柔跟在她身后进门,乘乘已绕过了屏风,笑声传来:“少侠,我娘亲回来啦!”
她被女儿这句规规矩矩的称呼逗笑,隐约瞧见有个挺拔的影子坐在床边。
那人尚未开口,方柔沉息,想好了感激的言语,缓步走进内室。
先见着个不苟言笑的陌生男人站在床边,只朝方柔扫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
乘乘正凑上前,跟坐在床边的那人说小话,这一遮挡,方柔没瞧见他的模样,只暗自意外乘乘与他莫名的亲昵。
下一瞬,那男人察觉到动静,抬眸朝这边看过来。
方柔嘴边的笑霎时僵住,她身子一顿,随即连退几步。
乘乘不解暗涌,冲方柔笑着招手:“阿娘,你快来!”
萧翊脸色大变,滕然间已站起身,惹得那候在一旁的护卫登时起了戒备,悄悄抬手按刀,狐疑地朝方柔望来。
可萧翊转瞬察觉自己失态,他忍了那阵冲动,忙沉下神思,遏制住面上的惊疑之色,只克制地对她作揖,低声道:“在下萧翊。”
方柔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只细声说:“乘乘,过来。”
小姑娘没察觉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还以为方柔只是见了陌生男子有些拘谨,不作多想,转头对萧翊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回方柔身边。
方柔小心翼翼地将乘乘护在身后,萧翊看得分明,不由微微蹙眉。
她将女儿拉出了屏风,蹲下身子,尽量保持着冷静:“乘乘,你去食楼找舅母,娘稍后就来。”
乘乘不解:“那萧少侠呢?”
方柔听得这声称呼,唇角一颤,久远的回忆忽而漫上心头。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他不是受伤了么?娘得找大夫替他瞧一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家中不合适,去食楼还能帮帮你舅母。”
乘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本还想跟萧翊打声招呼,可方柔态度坚决,甚至算得上直接把她拖出了房门。
她恋恋不舍地踮脚往里望了几眼,什么也瞧不着,只得顺从地出了门。
方柔栓好院门,独自站了许久,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那年她离开京都,顾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待到彻底摆脱了危险,这才知晓了许多后事。
这场风波的结局她料想不到,彼时不知为何,恍惚间记起苏玉茹曾说的那句话,萧翊的手腕比皇帝高。
方柔那时只想,只怕苏玉茹也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能在风雨飘摇之际坐上龙椅之人,又怎会没有些手段?
苏玉茹为了达成所愿,能出卖家族当萧翊的铡虎刀,她的夫君郎子丰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本就是谏官出身,见不得萧翊大逆不道,竟秘密联合死而复生的裴昭清君侧,一招暗度陈仓,连方柔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无往不利的棋子罢了。
王权更替,此消彼长,皇帝向来有扮猪吃老虎的好本事。
萧翊意外重伤不愈,内阁大臣力排众议,皇帝复辟重掌大权,复归朝堂的头一天便在百官面前降旨夺爵。
宁王萧翊,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入宗室府受刑思过。
彼时方柔听完这些,再没问旁的事情。
她不清楚那夜谁救了萧翊,更不知晓他离开宗室府被放逐后,这些年都经历些什么。
他们以为她看得开放得下,其实,方柔于心有愧,外人皆不清楚她这份隐秘的愧疚。
她听谢镜颐与师父叹过,他们兄弟俩,谁都不是善类。
可比起这份愧疚,方柔更无心理会这天家恩怨。
她既已离开那龙潭虎穴,此生所愿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些平淡日子。
而今她做到了,所以,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这一份美好。
方柔定下神思,提步回了屋里,萧翊那名随从正巧从内室走出来,她一怔,又退后几步,那人只上下打量她一眼,径直朝前,候在了门边。
萧翊已缓步走出来,方柔此时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常服,的确是普通人的装扮,衣服质地并不名贵,可他气质使然,寻常装扮也掩盖不住生来的风雅。
不怪乘乘口不择言,生得好看的人就是披挂粗布麻衣也同样出类拔萃。
那衣服底子干净整洁,此时因跟人动手受了伤,由此看着不太妥帖。
几年过去,人面桃花似春风,明明是遭了罚,受了贬斥,可萧翊的模样和气质竟一点没变,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这与当年的传闻相去甚远,方柔心底泛起一丝警惕,她对萧翊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
正待二人沉默对视间,那随从忽而道:“这位是钦差密使,你最好把嘴巴看紧。”
方柔一怔,错愕地回望向那人,他冷面持刀,傲慢地看了过来。
不待方柔反应,萧翊即刻沉声道:“子敬,慎言。”
那人随即朝萧翊行了一礼。
萧翊又道:“你尽快离开宁江,此事不可声张。”
那人稍稍犹疑,但见萧翊的表情不容置喙,这便俯身默默退了下去,他快步穿过院子,方柔听到了关门声。
此间只剩二人静默对视。
萧翊有些语塞:“我没想过会是你……”
“你走吧。”方柔忽而打断了他,姿态很干脆,抬手指向大门。
萧翊欲言又止,他们僵持着,方柔有些不悦地望着他:“不走?那我报官了。”
他忙说:“阿柔……”
见到方柔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他改口:“方娘子,我会走。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方柔沉默了片刻,没再言语。
萧翊低声问:“我没想到乘乘是你……你的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方柔瞥了他一眼,“你若敢来纠缠,我一定会报官。”
萧翊轻叹:“我不是为了寻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宁江……”
方柔再次打断他:“萧翊,别逼我。”
萧翊终于停了话头,她把话说得很重,原来他又在逼他,令她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他谨慎地朝她稍稍颔首,在她的注视下阔步离开了院子。
直到萧翊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柔像忽然脱力那般,身子一个不稳,好不容易撑住了桌子才没往下滑。
那年破釜沉舟,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可她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自以为做到了一刀两断,更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与萧翊相见……
方柔心神不宁,暗暗思量了片刻,一时却无头绪,最后还是快步出了院子,匆忙地离开梨园巷。
她走得太急,并未察觉到在不远的死角,萧翊缓缓步出屋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一去五年,物是人非。
他这些年潜心思过,看透了许多事物,也自知当年荒唐。他甘愿在宗室府幽禁受刑,皇帝重罚他,可最后却没有杀他。
甚至,皇帝曾来宗室府与他私下见面,萧翊仍记得他说:朕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兄弟,百般维护、疼惜你,可你实在令朕、令母后失望。
他在京都行尸走肉,后自请了皇命甘愿外出游历,从此没了王爷的尊荣,到最后总算恢复自由身。他历百姓疾苦,尝尽人间百态,将所见所感著成集注,对社稷江山更有深切感悟。
到后来,皇帝对他态度和缓,如他所言,他对萧翊仍有手足血亲之情,甚至提过复归封号一事。可萧翊并无所求,只说愿隐入江湖,为百姓谋些实事,也当忏悔年轻气盛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曾一路向西,到过丘城,自然也怀着最后的念想,悄悄打听过方柔的下落,得知她与家人已迁往颂余定居,人去楼空,他彻底死心。
萧翊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方柔相见,可兜兜转转……
他心中闷痛,乘乘应当是她与裴昭的女儿,但说来也奇,乘乘乍眼瞧去并不特别像方柔,由此他出手相助时并没有发觉。
方才总算知晓了乘乘的来历,这会儿便察觉,她的眉眼与方柔还是相似。
可仔细一番回想,那屋子不像有男人居住的痕迹,摆件陈设俱是女儿家的物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他心思纷乱,又念及方柔早与裴昭双宿成对,一时胸口闷疼,乱流猛冲,差些吐出一啖淤血来。
这是旧疾,祸患偏巧与扰乱他心神的故人息息相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欲提步离去,巷口走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妇。
她推着辆木车,上头摆了些空置的木板,湿漉漉的,闻着有一阵浓郁的豆香。
巷子里的路不太平当,车轮老旧,忽而卡住了,老妇眼睛不太好,兀自用力往前,木板砰砰掉落在地,急得老妇唉声叹气。
萧翊忙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几块木板,沾了一手的水:“大娘,我来吧。”
他三两下将掉落在地的物件重新放好,双手黏.,滑,他自然地搓起衣衫一角,擦干净手。
那老妇对他投之感激一笑,拉着萧翊不让走,非要他一道回家,说是得给些报答。
萧翊推脱不得,索性帮老妇将那木车推回家。
他随老妇走到家门外,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方柔的邻居。
老妇自称姓柳,为人很热情,她是宁江本地人,平日以卖豆腐豆浆作营生。
她执意要萧翊进屋坐会儿,萧翊拗不过,转念又想或许能打听些方柔的境况,沉默了片刻,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毫不含糊地拿了葫芦瓢替柳大娘洗木板。
柳大娘对他心生好感,热情地端来一碗热茶,萧翊谢过,放在一旁没喝,继续手里的活。
“我瞧你不像本地人?”她说话带着很浓厚的宁江口音,萧翊对语言还算有些天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萧翊自报家门,说与兄弟从中原过来宁江谋营生。
他顿了顿,佯作随意问:“大娘,你邻家住了位年轻的姑娘?”
柳大娘一笑:“郎君看中方娘子了?”
萧翊怔了怔,忙解释缘由,柳大娘得知萧翊在城外救下了乘乘,心中对他更有好感,不由夸他是大善人,一番话说得萧翊格外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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