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过半盏茶工夫有人过来,正是南院管事,带着四五条大汉,一个个目湛精光,俱是内家高手。看见舒念,管事停步,“小舒大夫原来住这里?”
“不住。今日阮公子寻我看诊。”
“公子何在?”管院道,“听闻老秦说公子好些,很是惦念,带人来接公子回去。”
“那边。”
管院点头,吩咐护卫院中相候,自己循着舒念指点往东厢去。
舒念也跟过去。一前一后入了东厢,便见帘帐低垂,隐约一人横卧。
管院拱手行礼,“公子,老奴接您回去。”
帐中人无声无息。
管院回头,“怎么回事?”
舒念稍一琢磨――如今淮王北征未归,南院人事繁杂,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倒不如借病在此将养,等淮王南归再回南院,万一诱得淮王到此,更加事半功倍。
便道,“阮公子病势沉重,谁来探望都是这般,谁也不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因缘》
第42章 因缘
◎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阮倾臣自来眼高于顶, 脾气不佳,身子不适时越发变本加厉――管院深知此节,便信了多半,踌躇一时, 殷勤道, “老奴着实放心不下, 公子容老奴看一眼?”
舒念心知他不看上一看, 绝计不会死心, “应是睡着,管院悄悄看看。”
管院点头, 揭了帐子, 便见一人侧卧,密密裹着被子, 头颅低垂,多半张脸掩在被间, 唤道,“公子?”半日不闻回应,将棉被扯低些, 露出艳如红霞一张俏脸, 姿容绝世,秀丽无双――
这般容色, 除了阮倾臣还有哪个?
居然真的没死。
管院一颗心落入肚里,连唤数声亦无回响,乍着胆子摸他额际, 烫得灼人, 猛一缩手, “公子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舒念不以为然, “如今好多了,刚来时冷冰冰一丝儿人气也无,差点缓不过来。”
管院见过阮倾臣在南院时的情状,与那时相比,眼前发烧的确算不上什么事儿。便道,“我们接公子回去将养。”
舒念点头,“需得一副软床。”便拍阿阮胸口,“阮公子,管院接你回家。”右手暗暗拈一枚牛毛细针,借长袖遮掩刺入膻中,手指轻轻一勾,银针又退回袖中。
管院正吩咐人安排软床,耳听一声呻/吟,回头看时,见阮倾臣忽然头颅后仰,脖颈拉作一条直线,不住急急吸气,却是半日喘不过来,脸颊憋得通红,双足不住踢蹬,棉被滚下床去――
一时唬得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回来,喝斥舒念,“快救!”
舒念故作惊慌,二指拈针,往阿阮人中处入了一针,慢慢旋动,便见阿阮眼皮一垂――
这下真是疼晕了。
管院正掌着阮倾臣双腿不叫他挣扎,隔过一层中衣都觉烫手,急道,“王上每每来书相问,公子万万不可有失。”
舒念收了针,肃然道,“如今情状,挪动不得,且过几日再说。”
管院迟疑一时,终于不敢冒险,“也罢。”指一指外间大汉,“这几个人留与公子护院。”
舒念还在想如何推辞,忽听一声,“……滚。”却是阿阮醒来,伏在枕上恶狠狠瞪着管院。
阮倾臣病中时,管院以为他失宠,很是踩了几脚,听这一声便有些哆嗦,伏身跪下,“公子原谅老奴。”
阿阮不吱声。
管院越发惶恐,“老奴这便滚远些。”一路膝行退后,终于还是不死心,又爬回来,“外间几个人,留给公子看家护院。”
“都滚。”
管院爬出去,远远向舒念招手。舒念只得上前,却听那管院道,“公子身子金贵,无人伺候不行,求姑娘代为照顾。”掌中一凉,已多了两枚珠光宝气的金锭子。
舒念见钱眼开,“好说。”
“护院的事――”
舒念便知不留下人来,管院绝不会安心离开,便道,“阮公子既是见不得他们,休叫眼前晃,守住村口便是,离得既近,有事呼唤也很便宜。”
管院本是怕阮倾臣与淮王置气,小倌脾气大,一跺脚跑了自己无法交待,一听这话,大大赞道,“小舒大夫非但医术卓绝,人也机灵。”
舒念捏捏金锭子,“阮公子病势沉重,药材用得金贵,这花销――”
管院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她贪钱,这人越贪财,越容易收买,一拍胸脯,“稍时我回去,多多地与大夫置办过来,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都算不得什么。”
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回,这才离开。
舒念目送一堆瘟神走开,匆匆回去看阿阮,见他只一件薄薄的中衣,平平躺在床上,闭目蹙眉,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好好的吃一颗辽参丹,滋味如何?”
阿阮眼皮一掀,看见舒念,有气无力道,“热,难受得快要死了。”
“你以为装病容易么?”舒念靠床柱坐下,“好在今日哄走管院,尽可在此松快住下,来日再做大事。”
“还什么来日?”阿阮右手垂在被间,五指时紧时松,喘气道,“今日都要过不去了……”
舒念知他此时跟火烧般难熬,很是体谅,“折腾一回都要午饭了,少侠想吃点儿什么?”
“不吃。”
舒念摇了摇头,自去做饭,转过身,忽听阿阮唤她,“念念。”
便回头。
阿阮伏在枕上看她,吐气如绵,“我想喝酒。”
“且等着吧。”舒念一甩帘子走了,辽参丹下酒,没见过活得这么别致的。
自去厨下取水和面,擀出面皮儿煮了,炒萝卜肉臊子做浇头,自己先吃饱,另盛一碗去东厢。
阿阮却不在床上,不知几时爬下来,贴在青砖地上,双颊如同烧了一盆火,连白皙的脖颈都呈艳丽的红色。
舒念一滞,“躺地上做甚?”
好半日才听他有气无力的一声,“热。”
舒念放下碗,催促道,“快起来,外面下着雨,休得贪凉。”
阿阮热得目光迷离,“你去哪儿了?”
“给少侠做饭。”舒念俯身去拉,“地上潮,去那边榻上。”
阿阮“嗯”了一声,推开她手,自己扶着床沿爬起来,挪到窗边凉榻上,一掌拍开窗格,微风携细雨,扑在身上,阿阮喉间逸出一声适意的喟叹,索性半个身子趴在窗棂上,探头吹风。
舒念一把拉他下来,按在榻上,合上窗格,“再胡闹便不需装病,真要好好病一回才罢。”
阿阮哼了一声,总算消停下来,抬臂掩面,躺着不动。
舒念想了想,取一盆井水,投布巾打湿,扯下手臂与他擦拭面颊脖颈,又挽起袖子擦拭手臂。
另取布巾投湿,折作方块垫在额上。
阿阮被凉意相激,感觉好些,睁眼见她背对自己,立在盆架边投洗布巾,忽道,“念念,那年你为了什么与苏秀打起来?”
舒念手上一滞,“少侠,咱们能别说这事儿不?”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三年过去了,还叫人惦记。
阿阮翻转身,面向舒念――这么一动额上的湿巾子便滚在榻上,洇出深色的水印。“你还记得吗?”
“忘了。”舒念过来,换了凉巾子垫上,一掌按住榻上乱动的人,“别乱动。”
“我还记得。”
舒念摸摸自己发间秃着的那块,很是羞耻,“咱能别说了么?”
阿阮听若不闻,“那一日苏秀在吴山上,责罚一个内门弟子,骂……骂得很是难听,你正好路过,便道,咬人的狗不叫唤,叫唤的狗不咬人,苏鹤使应是第二种?”
舒念一滞,忍不住笑起来,“苏秀那会儿都是鹤使了?我胆子不小啊。”
“你一向胆大。”阿阮也笑起来。
舒念顿时来了兴致,“后来呢?苏秀怎么说?”
后来――
苏秀大怒,“谁说我是第二种?”
舒念手掌一合,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苏鹤使竟是条咬人的狗,受教啦。”
苏秀大怒,提掌便上,两个人打作一团,八山二岛弟子间切磋本是常事,都不会下狠手,那日苏秀盛怒之下,不管不顾,一把揪下舒念一缕头发,惹得舒念暴跳如雷,还了他一脸痒痒粉――
苏秀抓得一张脸鬼见愁也似,十几日不敢见人,舒念被撵去祠堂罚跪,第二日清早爬着回房。
――就此结下仇来。
阿阮怔怔道,“后来你们就打起来了。”
“我只记得与苏秀打过一架。”舒念摸摸巾子变热,又往水中浸凉,拧干过来,展开垫上,“为什么打却忘了,江湖中人打架无数,回回都记得也不可能。”
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坐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苏秀那时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门内月考比试输给人家,下来好一顿乱骂,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当然看不下去。”
阿阮一按床榻便坐了起来,“可记得那人是谁?”
“那哪里记得?”舒念满脸莫名,忽一时露出向往的神气,“苏秀十四岁杀河套九水鬼,这等厉害人物,月考居然能输给一个寻常内门弟子,即便苏秀偶然失手,也很了不得――藏剑楼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阿阮双唇紧抿。
舒念看他脸色不佳,摸摸四肢仍旧滚热,推他躺下,斥道,“说话就说话,起来做甚?”难免摇头叹气,“村里没有冰,凉水浸浸,聊胜于无。”
阿阮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都可,无差。”
“特意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一些?”
阿阮本不想理她,一听“特意”二字,脱口便应了一个“好”字,正自生着闷气,却见舒念已经捧了面过来,想了想,刁钻道,“你喂我。”
“行啊。”舒念刚收了管院两只金锭子的贿赂,极好说话,拾箸挑面,喂给他吃。
阿阮本是耍赖,却不想弄假成真,虽是浑身滚烫毫无食欲,仍旧强忍不适在她手中吃饭。
堪堪吃下半碗,着实熬得艰辛,“不想吃了,容我睡会儿。”
舒念点头,看他躺下,又垫上凉巾子,“放宽心,辽参丹药效不算长。”
阿阮眼睛一亮,巴巴看她,“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阿阮心头凉了半截,“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冷战》
第43章 冷战
◎舒女侠保重。◎
舒念殷勤道, “我去洗碗。”
“出去。”
舒念一笑,收拾碗箸跑出去,一古脑儿扔进食盒里,提回自家小院, 远远便见凤姨立在门口,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悠, 加快步子过去, “怎么了?”
“念念, 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我们阿部。”
舒念隔着竹篱将食盒放回院中, 便往凤姨家去。小阿部不过四五岁年纪, 春日乍暖还寒,为时气侵染, 烧得热乎乎的躺在小床上哼哼。
舒念把了脉,扒开嘴巴看舌苔, 笑道,“积食,凤姨清静饿他两顿便好。”
小阿部迷离睁眼, 抗议, “我不要饿着。”
倒把大人们逗乐了。
“好,不饿着咱们小阿部。”舒念站起身, “回去煎点汤药送来。”
凤姨千恩万谢送舒念走到门口,欲言又止。
“凤姨,怎么?”
“你别嫌凤姨多嘴……”凤姨憋了好半日才开口, “念念你家世清白, 长得俊俏, 医术又了得, 莫与那小倌儿搅在一处,女娃娃名声要紧――”
“我省得。”舒念抽身便走,自回去拣药,一副药煎完才理清楚一件事――
唐门打发阿阮来做这冒风险又不讨好的差事,应是早已做好牺牲他名声的准备。
领命来此的阿阮,也已心知肚明。
……
舒念看着小阿部喝了药,发一身汗才放心,将两个纸包递给凤姨,“晚间明晨各煎一副。”
出来时天色擦黑,舒念仍旧往东头去,阿阮屋子里黑灯瞎火,连烛也不曾掌一支。
舒念进门,四下不见阿阮,便往东厢去,却见他仍是一身薄薄的中衣,躺在凉榻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提了一只酒坛,地上还滚着一只空的。
舒念顿足喝斥,“又喝酒!”
阿阮正望着窗外出神,倒吃了一惊,酒坛子一个不稳栽下地来,“哐啷啷”摔个稀碎,稍显迟钝地看一眼地下,又看舒念。
“作死不拣好日子!”舒念进来,点亮油灯,持在手中照了一照,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不成模样,难免恼怒,“辽参丹补气养虚,最忌饮酒,谁叫你喝的?”
阿阮被灯火照得眼晕,抬臂遮面,等烛移走,见舒念兀自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绵软道,“你去哪啦?”
“阿部病了,我看看他去。”
阿阮折身躺下,展袖遮面,“既是阿部病了,你不去他处,来我这做甚?”
“我们做大夫的,诊脉抓药完事,自然交给爹娘照顾,难道还要一直守着?”
阿阮移开衣袖,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阿部跟着爹娘过活?”
“小阿部才五岁,不跟爹娘过活,难道自己种地?”舒念不以为然,“少侠酒喝饱了,饭还吃不吃?”
阿阮翻身坐起,却一个不稳,身形一晃,一手支额,稍稍尴尬,笑了起来,“吃。”
舒念看他这般模样,难免摇头,“躺着吧。下回再胡乱喝酒,姑奶奶可不伺候。”
掀帘出去,自往厨下去,却无甚菜蔬肉类,将就取水和面,回身取鸡蛋时,却见阿阮靠在门边看她,一会儿工夫竟已已衣衫齐整,将自己收拾清楚。
不免笑道,“都要睡了,又起来做甚?”
“我来帮你。”
“心领了。”舒念取鸡蛋打了,取箸搅拌,口中道,“你这里没什么食材,随便煎几只鸡蛋饼吃了,先睡吧,明日挖些新鲜荠菜,咱们包荠菜饺子。”
“好。”
舒念收拾妥当,也不去用大灶,收拾炭炉,搬小杌子坐在旁边,起锅煎饼。
阿阮也搬个小杌子,挨着她坐下。
舒念不去理他,自己忙碌。一时做完煎饼,盛在盘中,正待叫阿阮来吃,转脸却见他歪着头靠在壁上,双腿长伸,竟已睡熟了。
炭炉柔和的火光之下,他的脸虽是秀色夺人,却犹自含了三分稚气。
夜风经过,拂动窗外竹林,竹影飘摇,竹叶飒飒作响,檐下另有铁马叮当――
尘世喧嚣,越发衬得身畔平和。
然而眼前平和不过镜花水月,日后回南院,刺淮王,谋脱身,无一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即便是一切顺遂,事成之后稍有不慎,消息走露――
轻则声败名裂避走乡里,重则千夫所指不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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