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嘉因为他这一句话抬头,看他,长久地看他,像是要在这方寸目光里重新认识他一遍,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病房里很静,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两人呼吸着,对视着,她这一句是带着“不管李今朝说什么,只要你说,我就能说服自己把他的话全部忘掉,只要你说我都会信” 的意思的,李今朝说再多,她都可以不相信。
她只想听陈迟颂说的。
可陈迟颂半晌没说话,他手肘抵着膝盖坐在椅边,鼻梁也有轻微擦伤,整个人看着也狼狈不堪。
司嘉见状无声地笑,明明房间里还开着暖气,却觉得输液的手冷,身体也冷,在陈迟颂沉默到第二分钟的时候她出声:“陈迟颂你知道吗,司承邺对我确实很好,让我吃穿不愁,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满足我,但那是因为我妈手里还攥着他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最终受益人是我,他不得不哄着我,还有我妈,她回国那天就看出了我和你的关系,所以她组了一场以家庭聚会为名义的饭局,她要的是那份人情,她甚至还擅自主张地把我微信给了李今朝。”
“所以……真心实意对一个人有那么难吗?”当真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在发问,嗓音里有一丝哽,眼眶酸涩,但她没让一滴泪掉下来,顿了顿又执拗地问一遍:“很难是吗?”
但陈迟颂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只在默了一瞬后说:“你要这么想,也行。”
七个字,万籁俱寂的深夜,一股无言的悲怆在空气里浮着,司嘉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扎扎实实地愣了两秒,然后随手拿起床头柜的那包烟往他砸:“陈迟颂你混蛋!”
陈迟颂没躲,烟盒尖锐的棱角硬生生擦过他的侧脸,他偏了下头。
“看着我一点一点喜欢上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爽,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啊?你这样和当初的梁京淮有什么区别?”
雨越下越大,砸在窗户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那你呢?”陈迟颂突然反问,重新看向她,看样子谁也不比谁好过,“李今朝这种人渣一次又一次骚扰你,你都要瞒着我是么?但凡你早一点告诉我,今天都不会受伤。”
“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司嘉的声音骤然提高,情绪根本控制不住,胸口猛地一下起伏,“告诉你,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像今天这样揍他一顿吗?你没必要为他担上一个处分,这事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
“你当然可以一个人解决,司嘉。”
手臂倏地被他握住,身体下意识地前倾,陈迟颂以曾经无数次亲昵的相拥姿势挨近她,念她名字的声音反而沉了点,唇角有一抹颓败的笑:“但你这不是为我好,也不是怕麻烦我。”
猝不及防的贴近,两人的唇相距不到3厘米,司嘉呼吸一紧,听他接着说:“你是从来没有想过依靠我,就像我给你补课,如果当时不是我死皮赖脸地贴上来,你早就把我推开了。你也还是抱着没结果的心态对待我们俩的关系,我这个男朋友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明明没开窗,却仿若有雨打在肌肤上,渗骨的凉意。
“我抱着没结果的心态?”司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嘲地笑一声,“陈迟颂,如果我没想过和你有以后,就不会跟个傻逼一样地去纹你的名字,我图什么?图将来洗不掉,然后逢人就说这是我前任吗?更不会说出要跟你考一个城市这种话!”
说到后面变成了吼,与此同时腹部开始作痛,她皱眉,头皮有点麻,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伸手捂住,牵扯着心脏都痛,陈迟颂见状,刚刚竖起的一身刺仿佛在刹那被折断,他想扶她,想叫医生,却被司嘉甩开手,又因为这一下,针管开始回血,刺痛传来,眼角的那滴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砸在陈迟颂手臂上。
司嘉红着眼睛看向他:“陈迟颂,没想过有以后的人,是你。”
这一句话落,她才像彻底被抽空了力气,摇头,无声地笑:“你当然可以一声不吭地出国,然后把我一个人留在国内……”
陈迟颂打断她:“我不说是因为这事儿还没定。”
他不想出国,不想学医,不想要多好多顶尖的教育资源。
他现在只想陪着她高考。
因为他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个。
可是司嘉听不进去,“那你当初就别说能一直陪着我这种话啊!我他妈的全部都当真了!”
然后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杯子碎渣随之迸溅,有一片划过她的手都不自知,身体因为各种情绪杂糅而微微发抖,最后却只化作很淡很无力的五个字:“那就分了吧。”
“你说什么?”
司嘉知道他明知故问,但还是重复:“我说那就……”
然而话没说完,嘴唇一下被陈迟颂吻住,他像是不愿意再听见那几个字眼,所以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法堵她,腰也被他揽住,躲不掉,司嘉被迫承受着,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两人唇间,彼此都尝到了咸涩的味道,陈迟颂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才放开,抵着她的额头,眼睛也红:“我不同意。”
司嘉没再看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垂落地板,笑,有种命定的悲戚感,“陈迟颂你看,天注定的,我期末进不了年级前一百。”
她缺考一门生物,没有成绩,所以是就算其余课满分都不可能进年级前一百的结局。
很快有护士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看到床前肩身彻底垮掉的男生,和一个双眼通红的司嘉。
但不该问的没有问,护士帮司嘉重新扎了针,然后把陈迟颂请了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了,你改天再来看她吧。”
病房重新恢复安静了。
窗户早已被大雨打得水迹斑驳,一抹抹湿痕蜿蜒,就像人流过泪的皮肤,氲湿的雾气无处躲藏,倒映出这个冷夜的霓虹。
孟怀菁是早上六点回来的。
手里拎着早饭,手机还夹在耳边,低声吩咐着什么,结果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就看到抱膝坐在床沿的司嘉,安安静静地坐着,整个人愣住,连忙挂断电话,又在对上她通红的眼睛时,有点慌:“不是,怎么哭了?”
司嘉摇头,开口说完没事两个字才知道自己此刻的嗓子会有多哑,拿起床头的一杯水,喝完,又若无其事地起身去洗漱,好像进门那一幕完全就是孟怀菁的错觉。
她揉了揉眉心,脑子里又一闪而过上来前在楼下花圃边看到的那道身影,和司嘉刚刚的状态如出一辙,也像是坐了一夜,肩上还覆着淋过雨的水渍。
觉得大概真是自己年纪大了,眼花了。
看谁都像陈家那个孩子。
孟怀菁买的早饭是春松路上那家纸皮烧麦。
司嘉拆开包装盒看到后,抽一下鼻子,没让情绪显露,而孟怀菁还在对面不停地发着消息,指尖不小心滑到对面发来的一条语音上,点了外放,和司嘉的话一齐响起。
“妈,你带我去芝加哥吧。”
“菁姐,回来的机票你看是要直飞,还是在港城转机?”
司嘉愣住。
然后孟怀菁也抬头,看向她,“你说要和我……”
司嘉打断她:“没事。”
她麻木地嚼着烧麦的馅儿,在两人相顾无言到第十秒,孟怀菁微不可闻地叹气:“……对不起嘉嘉,是这样,妈妈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可能要提前赶回去处理,所以……可能也就没办法带你走了,你先待在国内把高三念完,妈妈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好吗?”
司嘉点头,“好,我知道了。”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天放晴了。
第40章 霓虹
◎可是谁又比谁好过呢。◎
出成绩是在三天后。
司嘉意料之中的排名垫底, 她先前所有的努力就像一场笑话,陈迟颂也和她一样,缺考了一门, 结果就是他高中这三年第一次掉出年级前十。
这同样导致了统考最高分没有花落附中, 一中的年级大榜为此都快贴到附中来了, 而考出709分登顶市区第一的那个人,叫宋再旖,司嘉认识, 之前在摄影棚有幸打过交道, 加过微信,长得特别漂亮, 从小练芭蕾, 气质清冷,腰又细又软, 她一个女生看了都喜欢。
但司嘉要比旁人知道多一点,因为曾在拍摄结束后亲眼见过沈既欲来接她, 雨伞偏斜的角度真的很明显,知道她就是沈既欲的那个青梅。
也是那天,陈迟颂的记过处分正式下来。
在高三过半的关头,被记过, 意味着他将直接失去保送资格。
虽然众所周知他的实力,知道他裸分照样能考一个很好的大学,但仍然有不少人为他感到唏嘘, 好在期末结束就要迎来寒假, 这件事的议论度不算太高, 唯一被反复提及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陈迟颂在事后例行被问到为什么要打架时, 坚持表示是和李今朝有私人恩怨,只字未提司嘉,好像无论被李今朝纠缠的是谁,他都会打这场架。
有人猜测他这么做到底是在保司嘉,还是和司嘉掰了。
但答案注定是无疾而终的。
司嘉请了病假,没去学校领成绩报告单和寒假作业,她拜托晁艺柠帮她送到小区门卫。
那时距离她和陈迟颂提分手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期间她也算悟透了,如果不是刻意地产生交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比纸还薄,断了就是断了,根本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般藕断丝连,所以那一周,不大不小的一座北江城,她和陈迟颂一面都没有见过。
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
一觉睡到晚上八点才醒,房间里没开一盏灯,窗帘拉着,密不透光,黑暗像要把她吞没,而后在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后起床,随手从衣柜里拿一件外套,边下楼边开手机,在下到楼底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晁艺柠两小时前给她留的言随着网络连通而跳出来,三条:
【寒假作业我给你放在门卫旁边的信箱里了,记得拿,各科要求也写在便利贴上粘最上面了,你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就问我。】
【还有个事,】
中间有一条撤回记录,看样子是在组织措辞。
【他们说陈迟颂要出国了,是真的吗?】
脚步顿住,司嘉刚好走到风口,夜风将头发吹得飞扬,指尖就这么悬在最新一条消息上,陈迟颂、出国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映在屏幕上,刺进眼里,杀伤力还是满,她扯了扯嘴角,打字回:【真的。】
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先去信箱取走作业,又拐出小区,进附近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份三明治当晚饭,结账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包烟和打火机,晁艺柠的回复也在这时过来。
【那你们现在?】
门外一道闷雷响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一场夜雨要下。
身后还有人在排队结账,司嘉就先没回,扫完码后拎着塑料袋出店,一口气在寒冷的夜晚呼出,迅速凝成白雾,她走两步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隔一条辅道的马路上有公交车从面前卷着尘土开过,司嘉其实不饿,但还是拆开三明治包装,机械地往嘴里送,右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拇指按到f和l键。
输入法跳出她要打的那两个字后,她点发送:【分了。】
晁艺柠和司嘉做了两年朋友,也算清楚她的性格,虽然早就预料了这种结果,知也知道是司嘉提的,但当这两个字以一种定锤的意味发过来,心脏还是有一瞬的发紧,转眼又觉得自己好笑,别人的事,她上赶着这么难受干什么。
一句安慰的话删删打打,叹气,刚要点发送,屏幕上方的通知栏突然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备注为陈迟颂的名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冲进她视野。
晁艺柠倏地一愣,手指本能地移上去点开,一个相对空白的聊天界面出现在她眼前。最顶部还留有系统打招呼的消息,时间是上个月,是李今朝带人在教学楼底蹲司嘉那次,她去食堂找陈迟颂之后加的。
好像出于女孩儿的第六感,她觉得那群人不友善,也下意识地去找了陈迟颂。
晁艺柠当然有自知之明,知道陈迟颂找她,是为谁,上一秒刚跟司嘉发完消息的微妙心情在此刻冒着泡,她点开陈迟颂发来的那条语音。
和他之前无数次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国旗下发言一样,是有点低沉的少年音,但也能明显听出他的状态不算好,起码是摆在明面上的哑。
他问她能不能联系上司嘉。
晁艺柠回他说能的,两分钟前她们刚聊完。
陈迟颂也秒回,还是语音:“是么,那就好,她不回我的消息……”
风声在他那头呼啸,他顿一秒,才又苦笑着接上,“我以为她出事了。”
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不到十秒的语音,晁艺柠仅仅是听着,就已经活生生地感受到了陈迟颂的挽留,和司嘉的决绝。
可是谁又比谁好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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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艺柠的消息没再过来,三明治吃了一半,被司嘉放回塑料袋,转而拆开那包烟,抽一根点燃,她安静地坐在路边,脖颈和手腕都感受到风雨将至的凉意,指间的猩红明明灭灭,风吹着手边的一沓卷子簌簌作响,偏头刚想拿手机压一下,却在看到其中夹着的几张卷子后,顿住。
那几笔鲜红的批注在夜色里太刺眼,笔锋有力,字如其人。
然后回忆开始上涌,发了疯一样,点点滴滴,全是陈迟颂的脸,是他握笔给她讲题的侧脸,是他逗她时勾起的唇角,是他在人海里朝她看过来的眼。
风真的好大,吹得眼眶都发红。
她这个人原本也就这样,烂透了,混到毕业,家里的钱足够让她这辈子饿不死,但因为陈迟颂,他那么强势地闯入她的生活,爱意那么嚣张,也是他曾亲口说出“就是太想做你男朋友了”这种话,让她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期待。
可是为什么每次都要在她以为有人愿意陪着她的时候,又残忍地给她当头一棒。
这个骗子。
无边无际的悲愤在胸腔里发酵,毫无发泄口,烟灰被风吹散,抽一下鼻子,司嘉再也忍不住地低头,额头抵上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悄无声息,把裤子都氲湿。
哭到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肩膀被人很轻地拍了下,司嘉一怔,手抖了下,燃到尽头的烟掉地,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眼泪。
头顶的光是被一个老爷爷遮住的,穿着件缝补过的棉袄,左手还拎着麻袋,里面装着半袋子的空塑料瓶,见她抬头,他立马收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递给她。
紧接着他比手语,司嘉小时候对这个感兴趣,被孟怀菁教过一点,但也只懂一点,所以只知道大概意思是让她别哭了,老爷爷又指了指便利店的方向,做出买东西吃的动作。
鼻子又是一酸,司嘉连忙摇头,说不要。
可这一记皱眉摆手,让老爷爷误以为她是觉得他的钱太脏了,神色有一瞬的局促,手在棉袄上蹭了蹭,他低头从口袋里又翻出一张相对较新的,眉头舒展开,不顾司嘉的拒绝,放进她的那沓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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