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现下回想,父亲在堂上时的确唤了两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习惯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给记在了心里,还堂而皇之的这么唤她?
微恼着,夏莳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说往后彼此都换个称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却没说他要叫她什么。该不会……往后都这么叫她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夏莳锦苦巴着一张脸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露还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见她臊眉耷眼地回来,担忧地问:“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摇摇头,随口问她:“你们早上用过饭了没?”
阿露一脸委屈巴巴:“大郎君气都气饱了,从昨晚到现在没用过一口饭,奴婢们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锦收拾了下心情,决定还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别的吧。
于是彻夜未睡的夏莳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厨房忙和了一个多时辰,亲自做了一碟虾绒毕罗送去听风阁。
夏徜原本是要回来后补个眠的,奈何沐浴后跑了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竟越发清明起来。于是又穿衣来了书房,不多会儿夏莳锦就端着一碟毕罗示好来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点,面皮细腻,花纹精致,可见和面与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实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长厨艺,但这道毕罗是母亲的最爱,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给母亲吃。后来慧嬷嬷年纪上来了,眼神儿也不那么好了,鱼糜馅儿里常掺了鱼刺,虾绒馅儿里常混了虾壳,母亲随口抱怨过两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后便是她做给母亲吃了。
豪门大院从不会缺衣少食,子女想要尽孝便全凭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没有眼馋过这口,只是这东西极其难做,每回忙和一两个时辰,就仅能做出小小的四个,便是母亲一口气全吃了也不到半饱。既是妹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从母亲口里夺食?
是以至今,他还不得其味。
夏莳锦今日端着这东西来,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这滚在夏徜心头的火,也不是一碟点心就能瞬间浇熄的。
他视线从糕点移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雪腮撑在桌上,眼底蕴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弯成月牙儿,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衅:夏徜,认了吧,一碟毕罗就能拿下你!
夏徜气得深提了一口气。
比起昨晚她的试探来,更令他恼火的是方才她竟唤外人“阿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值钱,才见过两回面的人就能当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还有公务。”说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点心推回给夏莳锦,却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边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顽强,落地未碎,不过它碎不碎也没谁关心,要紧的是那四枚毕罗,就这么贴地滚了一段,卷满了灰尘……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先前还如丝媚长的月牙眼里已是满载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时火气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说骗,也是你骗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极之下,她圆瞪着一双眼逼视对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雾后的两簇火苗震慑住,明明心里已经不敢同她置气了,可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
夏莳锦气得扭头就走,人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门板上,拦住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红着一双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却是一派幽邃潜静,“扯平了,好不好?”
虽气性未消说不出那个“好”字来,可夏莳锦到底因昨晚的事亏心,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夏徜瞬间轻松下来,“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莳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还被虾须扎了好几下做出来的心意,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松泛开的眉头复又拢起,不由分说捉过夏莳锦的手来看,果然见纤细的指端布着几个细小伤口。这些伤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显得那么怵目惊心。
“谁要你一只一只亲手去剥虾的?”斥责的语气里满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转身去药箱内找了几样东西,过来仔细帮她涂了药,并裹了干净的棉纱。
夏莳锦看看被包得层层叠叠胖了一大圈的手指:“这还怎么再给阿兄做毕罗啊?”
“不必另做了。”说着,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着灰尘的毕罗,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层。
夏莳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便见夏徜将那四枚剥净的毕罗直接塞进了嘴里。夏莳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却还不忘夸赞妹妹的手艺:“好吃!”
“好吃!”
第28章 撞车
折腾了一整夜的安逸侯和侯夫人孟氏, 在天亮后用了早饭方才回房中小歇,原是想等天色大亮时就起来,谁知一觉竟是睡到了过午。
孟氏坐在铜镜前, 身后有个手巧的丫鬟正为她通发梳妆,一旁的慧嬷嬷瞧着, 请示道:“夫人, 刚刚琵琶院来人禀过, 崔氏那边还睡得死死的, 要不要等她醒来再送去庄子?”
孟氏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玛瑙缠丝的花簪, 突然就觉得俗艳无比,丢到一旁:“她喝下不少那药,怕是没个两三日醒不过来, 东京空气沉闷, 倒不如乡下清透,还是早些送过去吧。”
慧嬷嬷称“是”,转身下去安排。
琵琶院里, 夏鸾容已在崔小娘的床前守了半日,唤了无数声“阿娘”, 如今嗓子都哭哑喊哑了,崔小娘却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夏鸾容的泪也差不多流得干了,双眼空洞地落在被头上,哑声喃喃:“阿娘, 容儿明白您将所有罪责都一肩扛下, 是为了保护容儿……您说的对,错一次也是错, 错十次也是错,即便您只认了给父亲下药, 和这回买凶欲玷污三姐姐的事,父亲一样会将您发送到庄子上去,所以您将去岁寒山寺的事也一并认下来了……”
“可是阿娘,除了寒山寺帮陆正业那回是容儿做的,其它向外泄漏三姐姐远嫁消息,并将那张典妻书传出去的人真的不是容儿……除了咱们母女,这府里还有一双黑手,也在拼命阻挠三姐姐嫁入东宫……”
夏鸾容清楚父亲的脾气,既然说了要送阿娘出府,她定是拦不住的。说这些话,权当是暂时的告别之言,她发誓很快、很快就会设法将阿娘接回来!
“阿娘,容儿必不让您失望,容儿会尽快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只要容儿有本事高嫁,父亲便会看在亲家面子上,将阿娘接回来。”
“没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儿的家。”
这话才落地,院子里就传来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夏鸾容镇定地抹了把脸颊上已半干的泪迹,回头时已重新挂起那副得体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笑容。
“慧嬷嬷,您来接我阿娘了?”
饶是慧嬷嬷大半生都走过来了,堪称阅人无数,可每回对上这位四姑娘,就莫名觉着心里冷飕飕的。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四姑娘总能镇定面对,就如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换别家小娘子定觉天塌下来了,明日不知怎么过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暂失态后,立马就能一副笑脸儿地将亲娘送走。
夏莳锦觉她只是假,可慧嬷嬷却觉她可怕。
不过她能体面,到底省了许多麻烦,慧嬷嬷语调闷重地问:“四姑娘可告别好了?若是告别好了,老奴这就将崔小娘接走。”
夏鸾容面上并无波动,噙着笑意向旁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在慧嬷嬷的指挥下,两个力大的婆子一头一脚从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进了马车里。马夫当即便扬鞭策马,催着车往城郊的庄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一并坐着车前去,说是伺候照料崔氏,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毕竟再怎么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闹出不好的事情来,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话。
夏鸾容站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里,缦立远眺府外的长街,一直目送那辆马车行远,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小黑点,这才怅然敛回视线。
她望着脚下屋宇宏丽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个与她同样在阻止夏莳锦入宫的人,会是谁呢?
*
两日后的清晨,宫里便有中官来安逸侯府传话,皇后娘娘要在午时召见夏莳锦,让她早些准备准备进宫。
夏莳锦入宫的次数并不多,仅有的那几次不是大典时官家宴请京中所有世家权贵,就是侯府得了什么恩赏入宫谢恩。每回夏莳锦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像今日这般被指了名入宫晋谒的,尚属首次。
是以她难免有些紧张,从首饰到妆容再到衣裳,样样皆是先过了母亲的眼,才敢定下来。
太珠光宝气了显得招摇,太素淡寡净了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够敬重,最终孟氏给她选了一套芰荷底古纹双蝶逶地长裙,配点翠步摇。
奢贵有之,端稳亦有之,刚好中和了夏莳锦那张太过明艳的脸。
进宫谒见非同小事,为防着路上遇事耽搁,孟氏特意催着女儿早走了半个时辰。起先夏莳锦还觉没必要,可当马车行至芙蓉巷时,她不禁叹服起母亲的先见之明来。
她的马车,同别人的马车撞了。
撞个车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该当赔礼的赔礼,该付银子的付银子便是,本以为马夫很快便能处理停当,然而夏莳锦在车内等了半晌,还是不见事情有个结果,于是转头吩咐:“水翠,你下去瞧瞧。”
她适才听着,对面马车上下来理论的是个伶牙俐齿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或许水翠同她更好说些。
“是。”
水翠跳下马车,先向自家马夫问明了情况,便急急回到车旁的小窗回禀:“娘子,对面车上坐着位老夫人和小娘子,刚刚两车相互避让,结果反倒撞一处去了!那老夫人说是碰了头,她家马夫便将车横在了道中间,跑去请郎中了。”
这芙蓉巷的宽度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或是交错而过,但并无多少富余空间,擦碰乃是常事。一般若只碰碰轮毂没人会打嘴皮官司,可今日伤了人,就得有些说法了。
且夏莳锦今日进宫,坐得乃是侯府里最撑体面的一辆,既宽且长,在这窄巷里无法调转马头。对方将马车横在道中间,便是阻死了他们的去路,这显然是怕他们跑了。
夏莳锦长指轻挑起一侧纱帘,将个髹金的牌子递了出去:“报上安逸侯府的名号,就说咱们今日有十万火急的事耽搁不得,让他们先为老夫人看治,只要人没事,回头拿着这牌子来府里,所有花销及往后的补品等一应用度,皆由安逸侯府来出。”
“是。”水翠接过牌子,去交给那女子,并将夏莳锦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女子将牌子拿在手中反反正正地看了看,确定对方真的是安逸侯府的人后,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
水翠见她捏着令牌的指端都微微泛了白,疑惑的唤她:“小娘子?”
那女子便即收回神来,突然敛了气焰,变得好说话起来:“罢了,过会儿郎中来了只要瞧着人没事,我们不会追究的。”说着便将那牌子又还回水翠手中,自己则回了车上。
水翠正纳罕之际,有马蹄声从对面传来,停在了对面车的后方,水翠这角度望去,堪堪瞧见马屁股和一片深松绿的袍角。
是官?但这颜色的官服品阶并不高。
来人急急翻身下马,对着马车里连唤了几声“母亲”,水翠不禁心头一蹦,这声音是……
水翠赶忙也跑回车里,夏莳锦见她慌慌张张的样,便问:“怎么了,对方不肯?”
水翠颦着眉,拨浪鼓似的摇头:“娘子,对面的人是……”
“敢问车上坐得,可是安逸侯府的夏娘子?”外间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水翠要说的话截住。
对方明明声线温醇,音色舒隽,可这声音在夏莳锦听来,却是厌恶无比。如今已无需水翠多说,她自听得出外头的人是谁。
而那人也很快自己报上了名姓:“在下翰林院修撰贺良卿,不知可否与夏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29章 鸿沟
夏莳锦给水翠递了个眼神, 水翠立即心领神会,扬声说道:
“贺大人有什么话就隔窗说吧,您与我家小娘子并不相熟, 实无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边有什么不适,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会一力承担, 绝不赖账。”
听出这是水翠的声音, 贺良卿神色微动。
也不知为何, 他明知水翠对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听到亦或见到她,他还是觉得亲切,仿佛只要水翠出现, 他的莳妹也就离他不远了。
但水翠毕竟只是个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贺良卿再开口时,还是对着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并无大碍,不劳侯府挂怀。在下想同娘子说的, 是另一桩事,是关乎……夏娘子的丫鬟,莳锦姑娘。”
水翠气得想当街骂人,不过被夏莳锦挥手安抚住了。夏莳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骄不躁的模样, 只是红唇轻启间,声线染着淡淡的不悦:“说她什么?”
短短几个字, 却令贺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车外, 双眼无限睁大着。
他连水翠的声音都能轻易认出,又怎会认不出心心念念的莳妹的声音?只是这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防备。
大喜骤降,通常人有两种反应,轻者欣喜若狂,载歌载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
贺良卿显然是后者。
良久,车内的人都等的不耐烦了,指节轻叩了两下窗框,贺良卿才缓和了些许,神思渐渐恢复清明。
是了,他没有听错,莳妹此刻就在车内,与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边。
这几个月来他苦寻她无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终于见到了,只隔一面薄薄的纱帘……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迹和当初的无奈!
“莳妹,我知你就在车里,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转眼又与你咫尺天涯,再难相见……是以你若愿意见我,就请下车借一步说话,你若不愿见我,那我唯有当着夏娘子的面失礼了。”
贺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见他的莳妹下车,不禁难过地垂了垂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为自己辩白起来:“当初在杞县,曹富贵手中握粮,挟杞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威迫于我,逼我就范……灾民的惨状,那日在茶肆里莳妹也曾亲眼见过,当知我那时是别无选择……”
“送你离开后,我心如刀割,以泪洗面,夜半之时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将你救回!那时的我已变得自私无比,杞县的百姓固然重于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于我心中之地位远在高天之上,再没有什么能高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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