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锁声响起时, 乔予洁将电脑合上了。
他身上有很浓的烟酒味, 走进客厅时,他发现她抱膝坐在沙发上,家里没有留一盏灯。
许楷文打起精神, 问:“你在等我?”
“嗯。”乔予洁轻声应,“我有话和你说。”
“明天再说,行不行?”
许楷文脱掉外套,进到厨房去喝水。
他在逃避。
乔予洁站在厨房门口,斟酌了一下, 说:“我没办法跟你们去滑雪了, 下周开始,我有工作安排。”
许楷文关上冰箱门, 没有动。
他沉声说:“如果得到你的代价是让我失去这七年所得到的一切, 我接受。”
“我不想毁掉你的前途。”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怕从头开始。”
“但我不想。”
这两天中,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可预计和措手不及。
他可以为她付出自己的生命, 做出一切牺牲,她相信。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想要一份沉重的爱。她想要的爱情,是轻松的,让人愉悦的,没有负担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成为彼此的羁绊。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辛苦所建立的生活,不应该被轻而易举的摧毁。”
乔予洁微微仰头望着他,“现在已经不只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了……有人因为这个事件而自杀。我反复在问自己,真的有必要继续吗?”
事件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她没有办法不联想。
利维坦的故事是真是假都好,序幕都已经拉开。事态在持续失控,现在最重要的,早已不再是真相,而是如何停止这一切。
上楼之前,许楷文一个人在车里坐了很久。
如果人生意味着选择,那么现在的他们,就站在最重要的分叉口上。对他们而言最正确的选择,无疑是到此为止。趁鳄鱼还没有咬住全身,将损失降到最低。
一天之内,他去了两次警局。一天之内,他的生活分崩离析。
SR信贷的前任安全负责人是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他的自杀,是否能让监听风波盖棺定论尚未可知,但能确认的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他,翻盘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
许楷文终于明白了那晚,Steve对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总有一天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这是鸡蛋和铜墙铁壁的战争,而弱者永远处于被动。现在他唯一的选择,是走上和Steve同样的路,冒着一切风险公开真相。
但他不想做正确的选择。
他只想逃离,带着她,抛弃这里的生活,去到地图上任意一个地方,一个小镇,一座小岛,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当一个事件超出了自己能处理的难度范围,人们本能的选择,往往是逃避。
许楷文走过来抱住她,“我们可以离开,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不是一定要留在这里。”
“你知道那不现实,我们的生活都在这……”
“重要的不是在哪里,而是你想要什么。”
他在迷茫和困顿中挣扎,在原则和道德中徘徊,他很需要她的慰藉。
许楷文问:“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选择我吗?”
乔予洁没有回答。因为这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而爱情最经不起犹豫。
许楷文松开了她。
“你给了我关于爱情的一切……我向往爱情,但同时,我也想取得世俗的成功。”
她从来都不是逃避问题的人。
这是乔予洁第一次和他说起关于她和Alex的过往。
“不能否认的是……是他成就了我。他教会了我品味,审美,还有很多……我曾经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模特,为了生活犯愁,为了挣几百美金的工作挤破了头。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等价交换,我不后悔。想要世俗的成功并没有错。”
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噎,“我离开他,并不是因为我恨他。我只是不想继续爱他了。”
过去的三年,她在他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她也曾专情投入,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等来的却只有教训。
“他很糟,严格来说,他就是个人渣。他会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调情,但他也有着绝佳的品味和对艺术的敏感。他是个种族、性别歧视者,滥用药物,行为不端,精神错乱……像这样形容他的词汇,我能想出上百个。但在经历了这三年后,在我眼里,他只是个迷失的男孩。”
没有人引导他正确的品德。他的妈妈只教会了他虚伪的礼仪,而不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已经得到了警告,他不会轻易放过她,而他向来言出必行。
乔予洁饮泣道:“我不想一无所有,我也不想你一无所有。”
她是从这个圈子里爬出来的,打从一开始,选择了这条路,她便深陷其中。她实际没有选择。
她还有债要还,还有家要养,失去现有的一切,然后依仗他生活,是一场冒险,也是现在的她所无法想象的。
她才二十六岁,在未来的职业规划中,她还可以走得更高,只要持续有工作有作品,没有太多负面的新闻,至少也还能维持五年十年的名气。
放弃一切的代价太大,是她所无法承受的。
这场打击,让他们认清了现实,也认清了自己。
许楷文想告诉她,他们不是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彼此,但现实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失去了工作,还将面临刑事调查,他无法保证她以后的生活,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承诺买单。
于是他将这种分裂的痛苦化作行动,去吻别她。
“你说的对,我们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人生。”
在遇到绝境时,她比他更理智,更冷静,也更勇敢。逃避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We have to go through with it. There is no other choice.”
·
北京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上,因为天气缘故,飞机十分颠簸。邻座坐着的是一对准备去西班牙买房移民的夫妇。这趟飞机上,像她一样来转机的乘客居多,落地后他们就会去往不同的登机口,飞向欧洲各地。
这是她第一次坐这条航线,因为同一天直飞的航班早已售罄。登机前,乔予洁恰好遇到了这对夫妇,两人正因是谁的过错而延误了前一班飞机争执不休。丈夫责怪妻子出门太迟,妻子责怪丈夫开车太慢。
考验爱情的不一定是惊天与动地,也可以是鸡毛与蒜皮。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活与悲喜,不同的人面对不同的困境。
飞到半程,乔予洁觉得有些腹疼,于是向空乘要了止疼片。荷兰皇家航空的空乘多数是中年女性,身材和传统意义上的空姐差距甚远,甚少能见到新鲜血液。整个欧洲都面临着严峻的老龄化问题。
空乘提供的止疼片其实是某种退烧药,吃下去后,乔予洁的腹疼并没有好转,反而开始头疼脑热。她用毛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座位上翻来覆去,反复调整姿势。隔壁的夫妇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她也无暇去解释什么。
在她的身上,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就是身心一体。
她的心和身体总是连在一起的,如果心里不舒服,那么身体就会出现问题。古人说积郁成疾,大概就是这种现象。七年前的离别曾让她大病一场,仿佛要用切肤之痛让她记得心碎的感受。
夜晚的航班,东八区飞往东一区,追着太阳飞。
晚餐乔予洁什么都没吃,只要了一杯热茶。机舱里熄了灯,她打开手机,看着他们这段日子的聊天记录,耳机中单曲循环着那首《Leaving on a jet plane》,挨过整趟航程。
他们并没有说再见。来机场的路上,他们还在闲聊。
“想想七年前,那时候我才十八岁,你二十五岁。放在现在,让我去和一个十八岁的人谈恋爱,我想都不敢想。”
许楷文说:“当时我的朋友们都觉得我疯了。”
人不会突然爱上一个人,他们也没办法决定要爱谁。
爱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像某种仍未知的化学反应。
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这样的搭配也挺可爱的,你觉得呢?”
许楷文没有回答。
他没有将车开到停车场,而是临时停靠在了出发层的应急道上。许楷文帮她从后备箱拿下行李,然后说:“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这句话里,还有别的意义。
乔予洁强颜欢笑,拉住他的手说:“昨晚我们约定好的。我只是出个远门去工作,下个月就回来了。”
他点头,“我记得。”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什么都不会改变。”许楷文重复,“我对你的承诺,会一直生效。”
他给了她一个重重的拥抱,和一个短促却饱含千言万语的吻。
分开,转身,两个不同的方向。
他们不再和七年前那样,需要一个清楚的说明,一句伤人的交代。
很多话,不需要说得太透,他们都明白。
黄昏落上高架桥,橘色晕染,色调就像某部九十年代的美国爱情电影。乔予洁看着他的车子开驶离,许多往昔,纷涌而至。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这个决定,是他们一起做出的。
夜里,他们坐在阳台上,满地都是零碎的烟蒂。冰凉的地板,她坐在他身旁,头与肩相抵厮磨。
月光均等的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她问他:“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她在问的是,她离开之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我能,我希望你也能。”
因为,永远不要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爱并不会消失,只是暂时沉寂。
他告诉她,“别担心,我把我的心给你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以放心的去追月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6 11:00:13~2020-05-02 17: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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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是为了虐才虐的,只是想把故事写完整,前面留的铺垫都交代,能够经历考验的爱情才算恒久。
前段时间非常忙,正好遇到剧情有点卡文,所以没写出来。接下来应该不会断更了,70章完结,是HE。
第64章
科莫的冬天是阴冷的。乔予洁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 湖边藤椅上坐着一个绰然的身影。
一觉醒来, 别墅的主人回来了。
他显然不是专程为她而过来的。
乔予洁走下楼,用拖鞋的踢踏声来告诉他自己的存在。
走近了, 她才发现, 他手里拿着的居然不是酒。
Alex穿着件黄褐色的麂皮夹克和法兰绒长裤,配合凌乱的金棕色中发和因过度摄入酒精而显露疲惫的双眸,像是个过气的摇滚乐队主唱。
数月不见, 他的精神状况似乎在每况愈下。
“看到前面的那座山了没有?”
Alex指了指目光所至的方向,“你觉得它像什么?”
山峦的勾线像是人的侧脸,却又并不完整。乔予洁看不懂。
“它有名字吗?”
“嗯。它叫做拿破仑的鼻子。”
Alex用碧绿的玻璃瓶口指向山峰的方向,“这是我外祖父买下这座别墅的理由。”
乔予洁无言。他尚且能这样混若无事的与她聊天,丝毫没有愧疚之意, 这就是资本家的底气, 仿佛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
乔予洁问:“自杀事件是否和你有关?”
Alex点了一根烟,无趣道:“要毁掉一个游戏制度内的人, 太容易了。”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正如Micheal所言, 没有人能从这个事件收益,监听事件的余波会给整个金融业带来冲击,这是一损俱损的玩法。
“给那些活在fairyland的人们一个教训。他们以为真相代表一切, 并不是的。所有你认为金钱无法改变的事情,都是因为金额还不够高。”
Alex撂下瓶子站起来,单手插在法兰绒长裤的口袋中,“在这个世界上,金钱代表一切。到最后, 你还有你的初恋男友,都只是金钱的奴隶。”
“在某种程度上,你是正确的。我是金钱的奴隶,但他不是。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为了生存而卑躬屈膝并不可耻。真正的金钱的奴隶,是那些自以为能用钱操控一切,无人性的资本家,比如眼前这位。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忏悔?”
“忏悔?”
Alex走近她,捏了下她的耳垂,用暗哑的声音道:“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换得今晚。”
乔予洁站着没动,“你的新女友呢?”
昨天在秀场,其实他们已经打过照面,但并不是在单独的情况下。闭幕时,Alex接受完媒体的采访,在众人的注视下揽着新女友坐上跑车离开,彼时,她还站在T台上谢幕。
纵使他早有新欢已是公开的秘密,也大可不必在所有人面前羞辱她。
全场人都在偷偷看她的脸色,然而乔予洁却是最淡定的那一个。她完成了工作,带着浮夸的妆容,换上自己的衣服,乘车离开了秀场。
Alex无所谓道:“我不介意三人行。你呢?”
乔予洁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了他数秒,转身离开。
Alex看着她的背影走入大门,上楼,最后一声摔门声响从二楼的窗扉传来。
他搅着舌头,厌恶地将手中的瓶子扔进草丛里。
这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他希望得来的是一场补救。
可他为什么这样做?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毁掉一池鱼苗后再放出诱人的饵,那个男人会退缩,会接受现实,会为了保全自己的事业而放弃爱情,或者被利欲熏心选择出卖他的上司……Alex唯独没想到,他会干脆了当地放弃一切,然后找到他的办公室。
这发生在DIVA开秀的三小时前,正在现场化妆准备的乔予洁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人的穿着打扮,能直观地展示出他的个性。藏青的圆领毛衣和浅底的衬衣,无一不透露着欧洲人骨子里的单调无趣。Alex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他只是很想知道,像他这种阶层的人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恳请他高抬贵手,或是干脆冲进来给他一拳?
因为如果这是一场竞争,那么他根本输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只是抓着他的领子,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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