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出了这事,他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难怪当初他认罪认得那样快,原是心虚所致。
萧温冷哼一声,关上窗户,不再去看。
等程家一行人快要走至城门口时,萧婉所乘的马车才将他们追上。
她探出头去,一时间竟认不出哪个是程庚。
他们脸上全都脏污不堪,连五官都模糊了。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后的身影,依稀能看出从前模样。
她下了马车,轻轻唤了一声:“宜丰。”
第42章 第 42 章
◎你怨我……◎
那人一点点往前挪动的脚停了下来, 很慢很慢地回过头。
程庚乱糟糟的发将脸挡住大半,就连眼睛也看不见,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张脸。
不知是在牢里关久了还是别的缘故, 他的动作总要比之前慢上一些。
萧婉起先有些不敢认, 等他回过头, 她这才确定,只是脚下犹豫了片刻,这才走上前去。
看守程庚的士兵见他不走了,挥起鞭子便要抽,却被旁边一名宫中侍卫拦下,他举了举手中的令牌,告知:“二人说几句话,不会耽搁太久。”
士兵见了令牌, 这才去前方守着。
萧婉浑然不知带她过来的侍卫说了什么, 她只盯着程庚的脸, 见他瘦得不像样子,和从前截然不是一个人,便悄然落了泪。
她伸出手, 想拨开他头发,看看他脸上的伤, 还没碰到他,就被他后退躲开。
“你怎么来了。”
程庚声音很冷,看上去对萧婉的到来并不欢迎。
萧婉只当是他要面子, 不想让她看见他这颓败的模样,刚想开口, 就听他又道:“你来了也好, 有些话便趁此说清楚。”
萧婉低声:“我也有话想同你说。”
程庚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自顾自道:“是我当初鬼迷心窍,受了你的蛊惑,才会酿下如此大错,不光毁了我的前程,就连下半辈子也毁了,你倒是不用愁,在公主府内吃好喝好,我却要流放去那苦寒之地,这便算了,我在牢里想了很多,始终不明白,那日你为何非要去秋狝猎场?你若不去,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
程庚前几日刚被用过刑,此时声音不大,也无甚力气,但那字字句句落在萧婉耳中,像一把利剑,直接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敢置信道:“你怨我……呵,多可笑,你竟然怨我……”
她苦苦哀求崔皇后,只为来见他一面,而这男人居然以为她在公主府过好日子。
明明前段时间,她才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的痛一点不比在牢狱里的他少。
结果呢,换来的是一句句对她的指责,对她的怨言。
萧婉周身发冷,她听得出来,现在程庚说的这些完全不是气话,而是真真切切内心的想法,他的那双眼睛里,就有对她的怨恨。
“程庚,你说我蛊惑你,那当初是谁半夜先摸进我的院中,说对我早已有意?秋狝狩猎我为何去不得,你可曾想过,那一盘让我出事的鹿肉是你给我的,你现在倒来怪起我了,我真是傻,居然会喜欢上你这种男子,这个孩子没得真是时候,你这种人,不配做孩子的父亲。”
萧婉嘴上说得狠,但心却被伤透了:“程庚,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从此以后,我们二人再无瓜葛,想来下半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程庚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方才图一时口快说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已然后悔。
她瘦了这么多,孩子也没了。
什么都没了。
一旁的士兵搡了他一把,催促他走快些,跟上大部队。
刚才说话的功夫,前面的人已走出去好远,士兵心急,便又推了他一把。
程庚本就脚下无力,被这么大力一搡,直接摔在了地上。
地面尘土飞扬,他一摔下去,头上脸上便沾满了沙砾,整个人魂不附体,连摔了都不知道要爬起来。
他趴着,从乱蓬蓬的发里,看见了逐渐远去的马车,车轮在土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乱七八糟的脚印盖过去。
萧婉就坐在那辆马车中。
程庚闭上眼,之前的一切成了镜花水月。
谁也没想到,他们竟会以最难堪的方式分离。
士兵可没有将他扶起来的耐心和义务,他只管挥舞手中的鞭子,程庚被抽打了两下,慢慢撑起前臂站了起来。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士兵的谩骂声中一点点地走出城门,离开京城。
——
马车行得并不快,崔皇后在车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差。
等萧婉回来,她也并未说什么。
谁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只要能意识到对方不足以让她付出这么多,想通了也就罢了。
车厢内有些压抑,萧婉还在哭,也不知是为刚才受了的委屈哭,还是为自己识人不清哭。
崔皇后掀开车帘,待凉风吹进,她看着窗外几十年繁华如一日的京城,感叹物是人非。
她在宫中蹉跎岁月,这宫外的街市与她记忆中都大不一样了。
正想着,她眸光在某一处定住。
她先是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等马车又行了一段,才发觉是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高高瘦瘦,虽没瞧见正脸,但从侧脸看去,应当是个模样很俊美的人。
崔皇后莫名产生了一股熟悉感。
每当她看到二十出头的男子,总会不自觉想到自己的孩子,那个多年前走丢,至今渺无音讯的孩子。
若是那孩子还活着,想来也这么大了。
崔皇后放下车帘,人人都当她已母仪天下,便再无所求,谁又能知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
旁边的萧婉哭过一阵,哭得累了,声音才小下去。
她此时下定决心般说道:“皇后娘娘,送我庙里吧,以后我便在庙里为所犯下的一切赎罪。”
崔皇后纵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在公主府里的那一点不甘,因为和程庚见了一面,彻底没了。
她有什么好不甘的,确实是她错了。
是她太天真,竟然将男人的话信以为真,她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
萧婉闭了闭眼,这样也好。
马车渐行渐远,与之擦身而过的江扶元停下脚步。
他扭头看了眼那辆华美的马车,略略思忖,而后继续往前。
登上城门,此处视野极佳,能将在道路上缓慢行走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萧俭站在城墙边,看着被流放的程守中一家人,志得意满,见江扶元走上来,朝他笑笑,夸道:“此事你办得不错。”
江扶元站在他身侧,并未言语。
“只是没能将萧温拖下水,多少有些遗憾。”萧俭说话从来不带拐弯,他抓程守中小辫子的最终目的还是萧温。
萧温德行有亏,若将他从竞争者的位置上拉下,那么惠安帝除了他别无选择,太子之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而萧俭嘴上说着遗憾,实际上是在怪江扶元办事不利。
江扶元只当听不懂,原先的计划里,也只是针对程守中一事进行部署,萧温背后不光有程守中,还有宁安候,哪里是他张口说说那么容易就将人掰倒的。
再者,如若不是他去避暑山庄时无意得知宁安候也在暗中帮萧温,恐怕萧俭现在还在继续拉拢宁安候。
这样的拉拢又不知得泄漏多少消息给对方。
这些话江扶元心知肚明,却不好当着萧俭的面说。
“殿下莫急,有些事情当一步一步来,做得急了露出马脚,对您也无甚好处。”
萧俭想想是这个理,顿时一笑:“你没看见最近萧温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一般,还因为帮程守中求情被父皇痛骂了一顿,哈哈哈,想必这次抄了程守中的家,他也损失不少。”
江扶元拱手道:“恭喜三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萧俭对这种话破是受用,笑得更欢了,他在江扶元的肩上拍了下:“这次你功不可没,户部那边的事情我已在帮你催着办了,想来过几日便会有结果。”
江扶元感激的话刚到嘴边,就听得他语调一变:“只是,我和萧温不同,你在我身边办好每一件事,你想要的,我大可满足。”
江扶元垂着头,一副无比恭敬的姿态:“卑职对殿下,绝没有二心。”
萧俭这是在警告他,萧温能够被他的几次示好骗取信任,但他不会,所以除了吩咐他办的事情外,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江扶元一概不知。
言下之意,要江扶元当一条听话的狗,才能活得更长一些。
等萧俭趾高气扬地离开后,江扶元才抬起头,他站在城墙正中,眺望远处。
此时就连走在最后的程庚都已消失在道路尽头,他就这般安静地站着,唇边露出丝丝嘲讽之笑。
像他这样的蝼蚁,在京城谋生,好像谁都能来踩一脚,谁都能威胁几句。
江扶元收回视线,一步步走下城楼。
钟北在等他,二人一道往城内走。
走了不多时,他突然停下,看向身侧之人:“你近日可是身体不适?怎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钟北是江扶元进皇城司出第一个任务时的搭档,那次任务极为凶险,钟北受了重伤,险些死了。
皇城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即便搭档死了,只要任务能完成,就是不施救也无人问责,甚至还能得到双倍奖赏。
钟北因为失误,不但自己受了伤,还险些害得任务失败,回皇城司问责后,被江扶元出面保下。
后来钟北因此被皇城司除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近来事情太多,江扶元早便注意到他的不对,只是现在才有空问。
钟北摇摇头,道:“无事,可能昨晚没睡好。”
江扶元顿足,皱了眉:“当真无事?”
钟北打起精神回了句:“无事。”
江扶元扣住他手腕,将袖子撩上去,却见他手腕中央多了根黑色的细线,约一寸长,隐在皮肤内,不细看不容易发现。
第43章 第 43 章
◎明日便会搬离府上◎
江扶元用拇指在那黑线上按了按, 钟北并未有什么反应,他也不知此种是何病症,便问:“这黑线何时有的?”
钟北垂眸瞧着手腕, 他想了想, 道:“大约七八日前就有了。”
“可有什么不适症状?”
江扶元松开他的右手, 又撩起另一边看了,这边手腕上倒是干干净净。
钟北任他将两只手都检查了:“只是偶尔有些头晕,其余并无不适。”
钟北比江扶元大上两岁,自小便没有父母,在街上流浪长大,后来跟一好心游侠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这才勉强活下来,直至进了皇城司。
他人是聪明的, 也有些认死理, 所以在皇城司这个大染缸里日子并不好过, 时常吃亏被欺负。
后来离了皇城司跟着江扶元,才觉得生活有了滋味,是以他在这世上唯一相信的便只有江扶元。
这条烂命是江扶元救的, 即便他要收走,钟北也绝无二话。
此时见江扶元眉头紧锁, 他生疏地出言安慰:“无碍,你莫要担心。”
“担心”这个词语对钟北来说有些陌生,也有些欣喜。
江扶元继续往前走, 对他道:“我今日休沐,叫个大夫来帮你看看。”
钟北下意识想说不用。
他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感, 叫大夫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 想了想还是保持沉默, 这是江扶元的一片好意,他不该拒绝。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十月,从侧门迈入府内,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桂花香,甜而香浓,直到进了屋还萦绕鼻尖。
江扶元看见桌上有一碟和他屋子格格不入的糕点。
下人告知,是姜宝鸾早些时候派人送来的桂花糕,亲手做的。
那糕点看上去便没有那么精致,江扶元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块。
有些甜。
糖放得多了,偏腻。
江扶元不喜甜,却还是咽了下去。
一块桂花糕吃完,大夫也被请了进来。
钟北坐在椅子上,由大夫搭脉诊治。
那大夫胡子已经花白,经常帮一些达官贵人看病问诊,也算经验丰富,可是刚听了没一会儿脉,就皱了眉,许久之后换了钟北另一只手,继续诊脉。
大夫眉心折痕愈深,他朝江扶元道:“爷,老夫无能,这位公子脉搏时而有力时而疲软,像是气血不足,又像是火气过盛,老夫行医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如此怪异的脉搏,实在不知是何病症,还望恕罪。”
大夫的话,让江扶元也跟着皱了眉。
钟北向来康健,这阵也未去办甚难事,怎会突然出现这种症状。
将大夫送走,江扶元又问他:“你老实说,最近一段时日可有受过伤?”
钟北抿唇,好一会儿才将那日晚上处理刺客时发生的事情说了。
“我当时脚上一疼,从那刺客手里的银针上并未发现异常,便没提此事,眩晕也是后来几日才有的。”
那银针甚至没让钟北流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江扶元听了他的话,肃颜道:“为何不早说,你这症状怪异,现在随我去营里找刘大脚,让他帮你看看。”
钟北看了看手腕上的黑线,最终还是依了江扶元。
抵达营里时月已高悬,刘大脚还是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他喝过酒躺上床,鼾声刚起,便有人将他摇醒。
一看来人,他翻身揉了揉松怔的眼,还当是在做梦。
“刘叔,醒醒。”
又听了听声音,刘大脚这才翻身起来,眯着眼瞧他:“你怎么来了?”
江扶元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心里大概有数。
江扶元道:“刘叔帮他看看,这可是中毒之症?”
刘大脚一开始还有些许睡意,等瞧见钟北手腕上的黑线,登时清醒。
他拉着看了好一会儿,又将两指按在脉搏上,神色一点点变得凝重。
“你小子什么运气,怎么老是遇上这些奇奇怪怪的毒。”刘大脚盘腿坐在他那不大的床榻上,忽然叹了口气:“回去吧。”
钟北问:“不碍事?”
刘大脚冷哼一声:“你说这黑线出现了七八日是吧,恩,算下来的话,至多还能活二十日,你说碍不碍事?”
江扶元与钟北相视一眼,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刘大脚指着他手上的黑线解释:“此毒名唤月散,从中毒者手腕上出现黑线之始,一月之内,必定毒发身亡。刚中毒时不会有太大的不适,伴随着偶尔的头晕,不影响生活,等到第二个十日,便会手脚无力行动不便,第三个十日只能卧床等死。随着中毒愈深,黑线也会逐步往手肘处延伸,一旦蔓延到手肘,便神仙也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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