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臣还在外府求学,听闻家乡遭了灾,便欲回乡尽些绵薄之力。”
“不想便在半道上遇见了她。”
“那时候她已经倒在路边,眼见快要活不成了,只是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围着一圈惊慌失措的孩子。”
那时候秦小良倒在路边,感到快要不行了,不想在此绝境之下,竟见到了张筲。
她大概觉得是出现了幻觉,直到张筲将她抱起,她才确认是真的。
瞬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泪如雨下。
好半天才颤抖着唇交代遗言:“这些孩子都是无家可归的,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们?”
张筲低头,瞧见她双目凹陷,浑身瘦骨嶙峋,不由红了眼眶。
他转头,看着那圈围在周围的孩子们,他们胆怯地看着他的时候,那目中全都是茫然无助,夹杂着恐惧不安。
张筲想他此生再也忘不了这样的一群目光。
正是这群孩子无助的目光,让他惊觉自己此生太过自私,一心只沉浸在作画的世界里。
这世上还有这样多的人活在困苦里,而他却只想着自己随心而活。
那时候他便发誓,此身耗尽余生,也要尽些绵薄之力,可以给这些以及这世上所有孤苦的孩子一个安身之地。
这才使得他发奋读书走上了今日的仕途。
爹爹死了,妹妹也在洪水里不见了踪迹。
秦小良还亲手送走了最爱之人,只剩孤苦一人。
她想过死的,只是看着怀里的孩子还在哇哇哭泣,她若死了,这孩子也活不成了。
瞧见张筲,她什么也没说,只希望他可以救救那群孩子。
“她虽无家可归,可若只是一人,天大地大,又有手艺傍身,哪里去不得,哪里吃不饱?”
可是她却于心不忍,带着三十来个孩子,在那样的时候,自己温饱都是问题,不知是如何养活了这么多个孩子,历经了那个寒冬。
李辰舟坐在椅子上,双手忍不住紧紧地抓住靠手,洁白如玉的手上青筋暴起。
秦小良虽与他简单说过,却没有说的具体,只是今日从他人口中讲来,他已能想象到那时她一个人,是如何艰难,命悬一线。
“微臣那时在冬荣城驻脚,便将他们全带了过去。”
“好在冬荣城里,有一个石场工坊,秦姑娘便去了石坊。为了生计,我在冬荣城里开了个小的学堂,最小的那个婴儿她一直自己带着,其他的稍大的孩子,有的跟着她在石场工坊里做活,有的便跟着我,去了学堂。”
“但是她说的,三十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便是自己饿死,也一定会将他们养大。”
张筲说完,又磕了个头道:“大人若是问我,为何至今未曾娶妻,微臣也只能据实以告。”
“秦姑娘忠肝义胆,非寻常女子可比,身处困境却顽强求存,生死之时还一心惦记着那些无亲无故的孩子,此心令人感佩,便是微臣也不能无动于衷。微臣确实对她仰慕莫名,若能娶她为妻,微臣此生之幸。”
“只是。。秦姑娘心中早另有所爱,与臣不过如兄长一般,臣虽身份低微,也绝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早在四年前,我们便在冬荣城里,结拜为异姓兄妹。今年臣也另外遇到倾心的女子,已定下婚约,明年开春便会完婚了。”
说着他又拜下身去。
一时花厅内寂静一片。
谁也没想到这位瞧着弱小普通的秦氏女子,竟有如此胆魄。
好一会,崔元偷偷觑了觑,发现太子殿下低着头,看不见面色。
他一时不知这问案是否还要继续问下去。
沈贵妃几人在听闻张筲下午腹泻不止之时,心中最后一口气却泄了。
他们原本给秦氏下的是蒙汗药,而这张筲,却是催.情.药。
他们计划着琉璃湖野钓,神不知鬼不觉得让太子坠马,死了最好,若是不死,到时只需将这罪责污蔑到张秦二人头上。
给李辰舟泼一个强他□□的罪名,合情合理,证明今日他所受之伤全都是咎由自取,这张筲不管是抓得到还是抓不到,他都无法应对。
抓到了必要灭秦氏,抓不到则他自己声名大损。
如此一来,一则灭了这碍事的秦氏女,二则,让他从此声名大臭,三则,这张筲虽微不足道,却是今年二甲及第的进士,若是因此离间了他与天下读书人之心,那再好不过。
只是,这一切都在正常运转,却又都偏离了轨道。
那马原本只该中毒发一阵狂,谁知却毒发死了,他们原以为是下毒之时未掌握好剂量。
这花厅里原本只是一壶蒙汗药,谁知却成了剧毒的砒.霜。
而这张筲的茶里,催.情.药竟被人换成了腹泻药。
原来他们精心谋划的一场局,不过全在李辰舟的算计之中,他一声不吭,将计就计,将别人的局,全变成了他的。
只是李辰舟此刻却全无得胜的喜悦。
听闻张筲的话,他看着厅中的人只感到一阵阵的厌倦和恶心。
这些人只知沉浮在阴谋诡计之中,而他自己也是。
可是却有一群人,自身尚不朝不保夕,却还在关心那些人间疾苦,在这世上行那大义之事。
李辰舟自椅子上直起身来叫道:“王仁。”
一旁王詹事忙应道:“臣在。”
“你即刻代孤草拟一份章程,将今日之事细细地列了。”
“是。”
“将他们押了,连带着章程,即刻送进宫里,送到陛下面前去,由陛下定夺。”
“几位堂官留下,其余人全退下。”
“是。”
腊月二十四,傍晚时分,天降大雪。
香山别院很快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暮色四起,四周光线已经模糊的看不清楚,白玉簌不顾大雪纷纷,站在道上张望了半天,才远远瞧见几个人影从远处走来,也没有撑伞,那些人只是缩着脖子,浑身雪白之色。
玉簌眯眼一瞧,其中那个微胖身型,走起来一步三摇的可不是自家爹爹。
她欢喜地冲着不远处的马车叫道:“娘,姐姐,爹爹出来啦!”
马车的帘子立时掀开,白夫人带着另外三个女儿下了马车。
白玉簌已经撑着伞往山道上方跑去。瞧见她立着,旁边几位大人也不过多寒暄,拱了拱手便各自告辞了。
白玉簌忙上前一步将伞挪到白典头上道:“爹爹,你们怎么才出来?你瞧,这里就剩我们几家了。”
白典四处一瞧,果然昏暗里四周寂寥,原本遮天蔽日的马车已不剩多少了。
唉,好好一场消寒宴。
他冻得哈了哈手,勉强笑道:“太子殿下留下我们又吩咐了点事,所以出来晚了。”
白玉簌下意识地勾头往远处大门已经关闭的香山别院望去。
太子的车架一直未见出来,看来是不下山了。
想起今日马场上的事,她关切地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白典一愣,旋即又摇摇头道:“受了点皮外伤,无甚大碍了。”
一旁白夫人接过夫君,不由感叹道:“唉,殿下俊逸不凡,天仙一般的人物,脾气又实在是好的没话说,就是身子骨瞧着太弱了些,竟遭了这般罪。实在是老天不公,尽挑这些好脾气的戳磨。”
一旁几个女儿纷纷点头附和:“估计是连那马也知道殿下是个好脾气的,竟就撒野。”
白典一时面色变换,好半天才吐出一个词来:“妇人之言。”
“唉,妇人怎么了,”白夫人叫道,“妇人可撑起这半个朝堂呢,这可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
白典想起来下午惊心动魄的一幕,再一瞧身边身娇肉嫩的几个女儿,不由皱了眉道:“下午你们被安排去了何处?可知外面发生的事?”
白夫人连带着四个女儿具都摇了摇头道:“马球场散了不久天就下雪了,别院里的内侍们便带着我们一帮女眷们去畅听阁听戏去了。”
旁边几个女儿异常兴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戏文。
“这里的戏文可真好听,我们在外面从未听过,连母亲都给听哭了好几回呢。”
“听戏?”白典忍不住苦笑。
据他所知,这太子殿下对听戏是深恶痛绝,怎么今日却在香山别院摆起戏台子来。
好在外面的腥风血雨,没有半点波及到她们。
一旁白玉簌瞧见爹爹面色奇怪,遂好奇道:“下午可是发生了何事?我们那里一直在咿咿呀呀的唱戏,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白典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左不过是那些事,朝堂上的事你们以后少打听,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的好。”
说完瞧见女儿又盯着远处的大门发呆,他心中一突,那个人就不要肖想了,是你我承受不起的,回去之后千万要嘱咐夫人才行。
白玉簌却喃喃道:“我这一辈子,若是能寻到一个对我这样的男子,便是死也值了。”
。
李辰舟轻轻推开门,门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无。
他拨开眼前的轻纱,才发现秦小良已经躺在一张摇椅上睡着了。
屋角里点着好几只蜡烛,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印在了她的身上。
他轻轻地放缓脚步走上前去。
却不想秦小良还是惊醒过来。
方一瞧见他,立时困意全无,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
抓住他就上下打量起来。
李辰舟进来前特意换了衣裳,外面瞧着未有丝毫不妥。
秦小良却二话不说,一把掀开他的衣裳下摆,果然瞧见这膝盖上裹着厚厚的纱布。
“你受伤了!”
李辰舟忙将衣裳扯下来道:“不过是擦破了点皮,我让太医包扎得夸张了些。”
“我不信!”秦小良叫道,“你可别想骗我,待会换药的时候我要看看。。”
话还未说完,嘴已经被李辰舟给堵住了。
他低下头,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一手插进了她柔软的头发里,一手便不老实地钻进了衣裳里。
两人亲了好一会,李辰舟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唇来,只是手却没拿来,忍不住皱着脸道:“实在是太可惜了。”
秦小良忍不住道:“可惜什么?”刚问完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
果然李辰舟道:“这香山别院,也就还有个汤泉池看得过眼,我可是期盼了好久,真是来得巧不如来的早,我为什么没昨日连夜就来,这算算日子,七日之后都春节了!啊!太可惜了。。”
是啊,不想今日一早她来了月信。。
两人红了会脸,李辰舟方轻声道:“今日下午在马场上瞧着你被她们带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实在是后悔万分!”
“我怎么就答应你参与到这些事中来,万一他们把你怎么着了,可怎么好!以后再也不要了,好吗?”
秦小良叫道:“那可不行!今日我演的很好,也没有给你添乱吧?”
李辰舟忙道:“我哪有怕你给我添乱,我是担心你,万一其中有半点差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差错,我相信你,而且我想和你站在一起,不想只是等待。你也不愿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一个劲地为你担心吧?”
“可是。。”
“没有可是,”秦小良目光中印着烛火,熠熠生辉,“我们现在就是一体,不是吗?你若是错了,我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我可全指着你呢。”
“恩,容我再想想。”
“哎呀,不要想了,下次你若是有什么谋划,可一定要告诉我。”
“小良,”李辰舟突然正了神色,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你会不会讨厌我?”
秦小良不解地看着他。
“你今日见到的这些,不过是个小场面,在这宫廷朝堂之中,多的是阴诡算计,利益人心,你会感到怕吗?”
“我今日还杀了人,你会不会因此怕我,讨厌我?你还会愿意。。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秦小良低了头。
李辰舟瞧见她的模样,心中一酸。
哪知秦小良又抬起头来,双目圆瞪却隐隐含泪,粉腮鼓起控诉道:“李辰舟,你就是小瞧人!”
李辰舟忍不住一愣。
“五年前,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命都差点没了,五年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害怕会退缩,凭什么觉得我不能为了你成为这宫中的女子?”
李辰舟眼睛一酸,将面前的人搂紧怀里。
他小声道:“但是我不愿意,五年前我就不愿,现在更是不愿,我希望你永远是秦小良。”
“我一定可以做到的,相信我。”
“恩。”
过了好一会,李辰舟才道:“张筲在外面,我让他先留一步,你现在可想见他?”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秦小良出了门,进了畅香阁,阁内灯火辉煌,张筲一个人负着手站在当中。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眉眼在烛火下温和又有些瞧不真切。
秦小良上前道:“前些日子托你给秋雨送去的冬衣冬裤可合身吗?”
张筲道:“穿着很合适,有灿儿和我照顾他,你莫要担心。”
“其他的孩子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这些年许多人已经能独立生活了,你莫要再为他们操心了。”
“我…”秦小良一时感到羞愧难言。
张筲摆了摆手道:“莫要多想,我知道你是不想他们也卷入这宫廷中来。”
说着他看了看秦小良,又笑道:“这些日子我看下来,太子殿下是真心喜欢你,他对你很好,这我就放心了。”
“对不起啊,今日把你卷进来。”
张筲温和一笑,开玩笑道:“无妨。不光是你,我自打算踏入这官场开始,便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好在如今我也是有大靠山的人了,还怕什么。”
秦小良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张筲瞧见她此刻粉面寒春,是自己少见的娇羞模样。
他心中一愣,这才道:“原本我有一事一直不明。”
“什么事?”
“原本我以为,太子殿下是想借此机会,扫除沈贵妃及南宋二位亲王的障碍,顺便瞧一瞧这朝中谁是南宋二王的手下,可是凭殿下的手段,却完全不必将我牵扯进去,没有我胜局已定,加了我岂不是多此一举?”
“直到此刻见到你,我才惊觉,今日这香山别院一局,原来他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
“前些时日,你让我递些冬袄,尚且要偷偷摸摸,可如今,我们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畅香阁会面。”
瞧见秦小良迷惘的眼神,张筲复又道:“我和你曾经的过往,还有在冬荣城的五年,总会被有心之人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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