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很快反应过来, 她挡开摇光的手,拿走糖画, 转过脸。
嘴角是甜的,心里也生不起气来。
她从未吃过糖,这还是六百年来头一遭。
她忽然明白了春夏口中“神奇”的意味,她想说:
糖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再尝上第二次。
摇光始终跟着她的步子, 状似无意地扫上她一眼, 又平视前方,再扫上她一眼。
他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本君想, 既然是陷阱,那变数必然要发生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他没词硬挤,“不过,如果魔尊不愿坐以待毙的话,我们可以去登摘星楼,那是雍州最高之处,全城景象都将尽收眼底。”
“嗯。”
江岚影颔首。
她心情不错,破天荒地接上一句:“你很了解雍州。”
“些许了解。”
“你常来人间?”
“不曾。除了到金犀城的那次,我只来过一回人间。”
他忽然换了自称,又用了很柔软怀念的语气,想来是那唯一一次的人间之行,充满了亲切美好的回忆。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讲,只是垂下眼,重复着:“我只来过一回人间。”
江岚影没再出声,又与摇光并肩行了一段路,她转过头,看到月老和春夏凑在一起却不说话,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与摇光。
她:……
她倒退几步,退到月老身边。
“本座有几句话,要对春夏说。”
月老瞧她一眼,心领神会地去追摇光。
春夏眨着亮晶晶的眼:“江宫主,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江岚影淡淡地。
春夏:?
.
人间热闹繁华,四人走走看看,等到了摘星楼脚下时,时已黄昏,街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摘星楼建在岔路上,自灯火通明的主路向左转,还需走过一段昏暗的巷道,才能真正见到摘星楼的大门。
一拐入巷道,江岚影就在高墙下,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少年。
少年瑟缩在墙脚,巷道的墙将光与暗整齐地切割开来,外边的灯火温暖不了冰冷的巷道,巷道里的黑暗也冲破不出一丝一毫。
大神仙们都已经走过去了,没有谁留意到奄奄一息的少年。
只有江岚影停下来。
她沉默地看着少年凹陷的脸颊,看着他破损的裤脚,以及破洞里露出的青紫的伤。
她站在这里,眼中还映着橙红色的灯火。
她似乎,看到了幼小的自己。
她拿起糖画,将自己碰过的顶部――糖画纸鸢掰了下来。
接着,她弯腰,将剩余的糖画递给少年。
少年久无进食,糖画一凑近,他就闻到了麦芽焦糊甜蜜的味道,立刻抬起眼,却――
并不敢伸手。
江岚影毫无嫌怨地拉起他脏污的手,将白竹签塞入他手中。
她能感受到少年微微的颤抖,于是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才转身,没入黑暗。
.
江岚影上到摘星楼顶端时,楼中没有点灯,唯有迎面的两扇窗格热热闹闹地亮着,一边挤着月老和春夏,一边茕茕孑立着摇光。
摇光听到动静,侧转过身,背后便是万里雍州、明灯无限。
他用那双染上橙红色的清浅眸子,看着江岚影。
也不说话,就是那么看着。
江岚影没有对上他的眼。
她当然是要往春夏那边走,结果刚一迈步,掌心里的观音莲印就亮起。
江岚影:……
最终她还是黑着脸,走到了摇光身边。
摘星楼的窗格不大,刚好够两人并肩。
自窗格远望,可以望见雍州四面漆黑的山影,而在山影合抱中间,便是三界心驰神往的人间烟火――
绚烂如焰,又明亮如星。
江岚影深深地望了一遭,就转开眼,看着从檐角处垂下的镜子。
那是一面修正风水的八卦镜,镜面的角度刚好可以照见摇光。
摇光始终凝望着人间,眼底欣喜有之,悲悯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壮烈,像是笃定了什么决心。
江岚影觉得他马上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以身殉世了。
这时,摇光忽然抬眼,看向镜面。
他在镜面里,对上江岚影的眼。
他发现江岚影借由镜面,在默默地观察他。
江岚影:……
她立刻转开眼。
“你的神色太过悲壮。”
她胡乱说。
摇光盯一眼镜面,盯一眼人:“你的也一样。”
他说着,就催动夜风,让夜风吹动镜面,转向江岚影。
江岚影指尖一弹,一点力道“铛”地撞上八卦镜,没让它真的转过来。
摇光不再为难那可怜的镜子,他垂落目光,回望雍州。
“人间如此盛景,有金犀城一半的功劳。”
江岚影阖着眼:“一派胡言。”
“本君知道。”
摇光很笃定地,“金犀城下是――”
江岚影向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摇光顿在这里。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就应该明白,怎么做才能对人间有利。”
江岚影撤下手指,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入摇光的眼。
“本君永远不会撼动金犀城。”
摇光立誓一般,“只是,若有不轨之人妄图利用‘萧’――”
“不会。”
“若有呢?”
江岚影不知道摇光为何要这样逼问,就像是那不轨之人已然出现一般。
但她还是认真想了一下,才说:“本座亲自斩杀。”
“好。”
摇光点头,又转开眼,望着雍州,嗓音轻得像叹息,“好。”
然后再不出声。
江岚影看着沉默的摇光:“那你呢?”
她为人间守“萧”六百年,看到人间繁华难免慨叹,那摇光呢,他又是因为什么?
“难得做一日凡人,我们不讲天上事。”
摇光说着搪塞的话,语气又是那样恳切,“哪怕是一瞬间也好,你不做魔尊,我也不做天帝,我们就做凡人,可好?”
江岚影转过脸,没有作声,但心里却想着摇光的话。
如果她不是魔尊,他也不是天帝,他们之间没有过往的血海深仇,没有未来的不共戴天,没有生来为敌的宿命,那么他们可以促膝长谈,可以默然对坐,可以并肩立于轩窗,看万家灯火时。
这样的共处是多么荒谬,又多么弥足珍贵。
好。
江岚影在心里应了摇光。
就当他们是凡人,就全无芥蒂地共处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
这时,摇光递了根木簪过来。
“是月老哄骗本君买的,本君留着无用,不知你是否需要。”
他的语气很轻,确实像是随口一问。
江岚影挑了眉,转过眼。
她看什么,都有一种看刀枪的凛冽。
摇光抵住簪身的拇指按紧,紧得指甲发白。
就在他以为江岚影不再会有反应之时,江岚影伸出手,接下了木簪。
摇光怔怔地看着她把玩木簪,空手还僵在那里,忘了收回。
江岚影目光上扫,瞧一眼人:“反正我们都是‘凡人’。”
“凡人”可以收“凡人”的木簪。
摇光傻傻地:“对。”
江岚影差点就要笑出来。
她垂下眼睫,掩去晃动的眸光,将那根破簪子颠来倒去地看:
笔直的簪身用的是黑胡桃木,簪头嵌有一颗红豆。
就是那样一根简单到瞧不出好的木簪,却意外地很合江岚影的绛衣。
“本座听闻,凡人赠簪,常有寄语。”
江岚影抬眼向摇光,“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本座说的?”
她故意调侃摇光,一双眸子里盛满了笑意与狡黠;橙红色的灯火映上她的面容,她看起来是那样生动又明媚。
摇光说不出话。
凡人男子赠簪于女子,以抒相思爱慕之意,他……
摇光他当然也有很多话要说。
他犹豫着,一次次冲动,又一次次退缩。
看到他那般局促的样子,江岚影眼中的笑意浓艳得更甚。
摇光:“我――”
“看那边,那边的山头上有什么东西!”
春夏在这时叫起来。
江岚影立刻转眼望去,摇光没有动,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江岚影,定定地看着她转头。
直到江岚影灰黑色的眸子再度深不见底,他才收回目光,随之望去:
正西方的山脉中飘出一束银白色的光斑,这些光斑蜿蜒着,如云气一般升入九天。
摇光望着那异常的银光,神色涣散,似乎心不在焉。
江岚影已经踩着窗沿跳了下去。
春夏惊叫一声,却见汹涌的火光拂林稍而起,化作一只凤凰,稳稳接住那道绛衣身影。
江岚影驾着火凤,直奔正西方而去。
春夏人还懵着:“帝君,我们……”
“跟上。”
.
江岚影第一个找到银光之前。
那是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拨开繁盛的枝叶,可以看到一汪莹蓝色的湖泊。
那种莹蓝色万般纯净,不只是清澈,竟还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吸引力;月色洒落湖面,每一点浮光都如星子般晶亮璀璨。
它美得不似凡间之物,叫人不忍玷污,不敢狎昵。
于是当摇光赶来时,他便瞧见江岚影远远地站在岸边,一步都没有靠近。
月老发现,他们此前望见的银光,正是这湖中蒸腾而起的水汽。
水汽闪烁如倒流的银河,而湖面也肉眼可见地下降,大概不出今晚,这湖就要被抽干了。
“这是什么地方?”
月老问江岚影。
江岚影看向摇光。
摇光看向月老。
春夏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显然,并没有谁认得这里。
“昭明灯的关键就在此了。”
月老说着,走到湖边,用腰间的空酒壶掬了一壶水,凑到鼻尖轻嗅。
接着,神色一凝。
她将酒壶拿开,望着其中清透的水,晃了晃壶身,又凑近去闻。
眼睑始终垂着,没再掀起。
江岚影盯着她:“月老可是记起什么了?”
月老没作声,只是回眸看向摇光。
摇光谁都没看,也没有上前。
江岚影没耐心和神仙们打哑谜。
她亲自走过去,蹲身,将手浸入湖水中。
夏夜的湖水不甚寒凉,温温热热地包裹着她的指尖。
那一瞬间,江岚影觉得自己的心飘起来――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能叫她烦忧。
她诧异地抬起手,看着指腹上淌过的水渍。
她将半干的手指凑到鼻前,闻到了白日里尝过的、蜜糖的味道。
这时,她环在小指上的那缕怨煞开始躁动,开始牵着她的手,试图往湖水里浸。
江岚影用另一只手沾了水,向环戒上弹。
挣动的怨煞立刻得到安抚,碰上水的地方甚至变浅、变透明了一些。
江岚影捻转着环戒,目光沉沉向着湖面。
她想,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禧’。”
人间两大关键阵眼之一的“禧”。
那承载着世间一切幸福欢愉的“禧”。
“是。”
月老不再遮掩,她将酒壶中的水倒回去,“这是‘禧’在人间最后的画面。”
“什么意思?”
江岚影皱眉。
“你不知道吗?现如今人间的‘禧’已经干涸了。”
“什么时候的事?”
江岚影整个人都绷紧。
“很长时间了,具体不清楚。”
月老神色凝重,“我问你,人间是否战乱纷纷、哀鸿遍野?”
“是……有些动荡。”
“动荡是从何时开始的?”
“自五百年前九州大劫以来,就始终民生凋敝――”
说到这里,江岚影忽然抬起眼。
“禧”的枯竭,盛夏,雍州……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同一件事。
“回城。”
撂下这一句,江岚影率先起身,向雍州城中去。
.
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城中的灯火还亮着。
江岚影踩在白日里站过的屋脊上,注视着下方的长街。
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死寂的巷道间,每一个人都像行尸走肉,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何方去。
反正他们就是在那里走着,脸色灰败地走着。
江岚影第一个认出了白日放纸鸢的那群孩子。
他们没再让纸鸢上天,就把纸鸢在怀中抱着,抱了没一阵,又开始撕扯着纸鸢的两只翅膀,边撕边踩,踩着踩着,脸上划下两道潮湿的泪。
江岚影沉默地,盯着泥泞里彩色的碎片。
很快,她转开眼,望向那个糖画摊:
铜锅里的糖稀熬得发黑,焦糊的味道飘遍了整条街。没有人有心思买糖画,摊主也懒得开张,就那么歪坐在破旧的藤椅上,似乎再也不会站起。
街中,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忽然叫骂起来。有序的人群被这点子意外打乱,你推我、我搡你,被拽倒的人扑碎了一边的首饰摊,于是沉默的首饰摊主跳起来;抡胳膊的人打翻了熬糖的铜锅,于是颓废的糖画摊主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整条长街从街头打到街尾,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理智,也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春夏一落上屋檐,就躲到了江岚影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这怎么打得这么凶?”
江岚影没说话,月老踩着瓦片走过来:“仓廪足而知礼节,日子过得好了才有和平安稳,若是每个人都揣着十足的怨气,岂不是沾一沾就要起火,碰一碰就要爆炸。”
“这一切都是因为没了‘禧’。”
江岚影嗓音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但愿别再滋生出什么妖邪才好。”
春夏这句一出,江岚影、月老以及迟来的摇光都抬眼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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