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说着,夺过云头紧追黑影。
春夏瞬间扑坐在云丝里:“啊啊啊――”
她活了两百年,第一次知道彩云还能飞得这么快。
“江宫主,这里是仙宫界内,不能飙云啊――”
春夏的声音被揉碎在大风里。
“――诸位仙友借过,让一让!!!”
“别喊了。”
江岚影淡淡地,“本座有分寸。”
听到她这样说,春夏坐正了身子,揉了揉喊痛的嗓子。
“撞不死他们。”
江岚影又说。
春夏:……
凌乱的碎发糊住了她的脸。
“江宫主。”
春夏拨开碎发,嗓音平静得有点心如死灰,“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岚影紧盯着前方漆黑的小点:
“找‘禧’。”
“禧?”
春夏一听来了精神。
不过……
她们这样一通乱飞就能找到“禧”吗?
“那缕怨气沾过‘禧’的水。”
江岚影用指头点着那团黑雾,“这就像久食野草、一朝沾染肉腥的狼,它体内的天性和本能被完全激发,它会不顾一切地奔‘禧’而去;跟着它,自然就能找到‘禧’了。”
正说着,引路的黑影忽然向下一沉,江岚影随之压低云头,春夏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抛了起来,四肢都碰不到实地,魂还在天上飘,人已经向下砸去。
.
穿过云层,江岚影纵云停在丈高的半空。
云下是一片湖泊,广阔的湖面下一半是水,一半是淤积的湿泥。
那缕怨气如雨丝一般钻入水中、彻底不见,江岚影亲眼看着的。
“到了。”
江岚影瞥向脚边缩成一团的小仙娥。
出于习惯,她险些上脚去踢,所幸靴子抬到一半,人就反应过来,转而俯身,用两根指头碰了碰小仙娥的发顶。
“到了。”
江岚影重复一遍,就直起身。
小仙娥可怜兮兮地抬起一点头:“我被摔成几瓣了?”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还认真看了她一阵:“三瓣。”
小仙娥哼唧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脚,轻轻缓缓地起身:“江宫主是大坏蛋。”
江岚影满脸写着“正是在下”:“缓过来了没,缓过来就帮本座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哦。”
春夏揉揉眼睛,往云下看去。
“这是……”
她看到枯藤矮山之间嵌着一片偌大的水域,而水域之外的景色不加任何人工藻饰,天上地下皆如混沌初开一般昏黄,似是古旧陈年的画卷,一梦到洪荒。
“这是……南塘!”
春夏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些,便在旷远的天地间激起了回声。
南塘水面纹丝未动,其中也漂着一朵“云”。
江岚影看着那朵“云”:“南塘?”
“对,这里是天界的边境,也是天界之中最像人间的地方。”
春夏转过眼,“天界无雨雪,而南塘有四季。”
如果南塘有四季……
江岚影抬眼望见高远的天,垂眸望见水域里枯瘦的苇杆。
这一定是萧瑟的秋。
南塘秋。
江岚影想起摇光在下界时的化名。
南塘秋色,如今就在她眼前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春夏卖了个关子。
“――南塘是天帝一族的诞生地。”
随着这句话,江岚影似乎又闻到了那观音莲的幽香,夹杂着初秋池水清澈、冷冽的味道。
“那正对上了。”
“什么?”
春夏问。
江岚影用下颌点着那池秋水:“禧就在这里。”
景曜伙同他的帝子窃走“禧”,将其藏在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出生地。
春夏默了一阵,轻声说:“怎样才能将‘禧’还给人间?”
江岚影从昨晚到如今始终想着这个问题,她正要开口,忽见一池秋水被搅动,有什么东西从湿泥里窜了出来!
刷。
火光横扫而去,那东西被灼出了缕缕青烟,仍像枚冷箭一般势头不减。
江岚影皱眉的功夫里,它就突破火墙,携余力撞入彩云。
柔软的云丝被一分为二,江岚影与春夏各执一端。
小仙娥勇敢地摆出招式,江岚影看着她,干脆弃了自己的云。
江岚影掠来的同时,春夏脚底的云丝燃烧起来,烧成了硕大的火凤。
江岚影将呆住的小仙娥按坐在火凤颈部:“抱紧了。”
话音未落,那东西便折返杀来,火凤斜过翅膀、侧身一闪。
这一次,二人都看清了,那东西是一头秋水凝就的四爪蟒。
四爪蟒只有一人高矮,灵巧得像只半透明的飞镖,惹得火凤随着它团团打转。
江岚影瞧准时机,单手甩出一张火网,火网精确无误地裹缠住四爪蟒。
四爪蟒挣扎不休,喷出的水流也曾浇熄过些许火焰;奈何江岚影掌中的业火无穷无尽,最终活生生将四爪蟒烧成了不得形状的烟。
春夏两手捧心,心口突突地跳:“这里怎会有如此凶煞之物?”
天帝故里、人间至喜,怎么说都不该豢养出邪祟。
“如今的‘禧’并非是从前的‘禧’了。”
江岚影面无表情地拍了拍火凤的背,火凤长吟一声,猛地往秋水中扎去。
春夏空张着嘴,喉咙被急速掠过的气流堵住,发不出一丝叫声。
在火凤距水面仅剩一丈多高时,水下忽然窜出数十只四爪蟒,整片水域都被搅掀而起,于半空炸作盛放的莲花。
火凤处在“莲花”中央,四周皆是模糊扭曲的水幕;它向着水幕猛一甩尾,迸裂的水珠如银箭一般飞射开去,将四爪蟒冲撞得溃不成军。
就在这时,火凤再度振翅高飞,凛冽的风声于四方山野激起回响。
那回响似箫似笛,空灵婉转。黄沙伴着此声勾勒出风的痕迹,整个南塘都流动起来,流动成一幅活的山水画卷。
春夏抱着火凤的颈子,瞪大眼睛瞧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江岚影始终垂着眼,只在这哀婉的回响里抬起手,旷野之风皆奔涌向她的掌心,她的掌心熊熊地燃起一团火。
四爪蟒大张着血口向火凤咬来。
江岚影将捧有火团的手向下一翻。
刹那间,点点业火划过天幕,就像是降了一场流星。
“流星”击中四爪蟒,将其灼烧得抽搐嘶叫;“流星”落在水域里,沸腾起缭绕不散的青烟。
一时间满目白雾氤氲,不知道的还以为南塘改了温泉。
江岚影一面擦着手,一面睨着那些垂死挣扎的四爪蟒:“好凶的东西。”
春夏觉得她在说她自己。
江岚影擦完手,两指并着一绕,就绕了一缕雾气过来;雾气在火凤身边凝结,成为一朵柔软洁白的云。
“赔你的云。”
她拎着春夏的后领,将人拎去云上,“它们短时间内不敢造次。你就在这里,或者回启明宫也成。”
“江宫主――”
春夏伸出手,试图去抓江岚影的衣摆,奈何那抹绛色只在她指间缭绕一瞬,就向白雾里直坠而去。
.
江岚影裹挟着火凤化出的星火,落在露出水面的一小块空地上。
周遭依然笼着薄薄的水雾,视野受限,望不见太远的地方。
江岚影蹲身,将食指浸入污浊的水中。
水下很快沁出一抹血色。
她收回食指,盯着指腹上溃烂的伤。
看来“禧”的情况不妙。
她按住伤口,挤出其中的脓水。
她也只是听说,在极端情况下,“禧”会转化为比“萧”更恐怖的东西。
嗖。
有什么东西闻着血味,自白雾中寻来。
江岚影看都不看一眼,就抬起手,五指狠扣住不速之客的“脖颈”。
吱吱,吱吱。
一番不甚悦耳的嘶叫声后,不速之客化成了一瓢浑水,顺着江岚影的手臂泼洒而下。
又是那种四爪蟒。
江岚影掀起被打湿的衣袖,看到自己泛红的手腕。
这东西的怨气比尖角怪还要重,若是流通出去,后果……
想到这里,江岚影忽然抬眼。
她听到水下传来了什么动静。
几个细小的水泡从空地边缘冒了出来,江岚影刚刚起身,就听见“轰”地一声。
三道水柱拔地而起,由三方向这块空地包抄而来,距江岚影最近的这道几乎触手可及。
水柱如游龙一般甩打向江岚影,江岚影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躲过水柱一击,继而踏上水柱,借力于空中翻身,落地后立刻翻掌补上一道火。
轰。
水火交接处迸出碎星,江岚影挑开水柱,后退半步蓄力――
恍然间,她的两肩都撞上了什么东西。
然而致命一击已然脱手而出,她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这一击之上,余光却见另有两道伟力自不同方位汹涌而出,共她的业火形成合力。
嘭。
三道水柱同时炸裂成针雨细雾,惊魂动魄之中,江岚影收势回身,看到一位怀抱七弦琴的陌生青年,目光再一平扫,就看到手绕红线的月老。
月老挑起一边眉毛。
江岚影瞥她一眼,又转向那位一身冷气的陌生人。
陌生人眼底蒙有白翳,目光总是涣散着,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无端生出些生人勿近的冷气。
“江宫主――”
小仙娥乘云而至,一头撞在江岚影的后心上,两手扑抱住她的腰,“――刚刚真的吓坏我了。”
江岚影被她撞得跌了半步:……
她抬起眼,看着对面的二位。
一片沉默之中,春夏探出小脑袋,随她看去――
“月老?”
“司命星君?!”
司命?
江岚影挑眉。
原来司命竟是个心盲眼瞎的货。
兴许是巧合,这边江岚影刚刚腹诽完,那边司命就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残废的眼。
江岚影转开目光,看向水面。
春夏松开环抱江岚影的手,向二位神仙行了一礼:“二位也是循‘禧’而来?”
听闻此言,江岚影兀地回首:……
好仙娥,这么快就把她给卖了。
月老意味深长地瞧了江岚影一眼,明丽一笑:“正是。没曾想,江宫主对人间疾苦,也有许多记挂。”
“江宫主记挂得可深呢!”
春夏很骄傲似地,“此前发现天璇之流是霍乱人间的罪魁祸首,江宫主气得把北斗七宫都给――”
江岚影眼疾手快地捂住春夏的嘴。
“唔。”
春夏扣住江岚影的手,抬眼瞧人,却见她的目光如冷箭一般直扫而去,单是窥见一眼,就叫小仙娥打了个寒颤。
“月老不必帮本座脸上贴金,本座――”
江岚影正说着,四人脚下的空地忽然开始剧烈晃动,惊涛拍岸,这小小的陆地陡然间成了风暴里的海上行船。
江岚影抓着春夏的后颈,将人箍在身边,抬眼望去。
“在那边。”
司命第一个开口,手下琴弦撩动,几枚小小的金色乐符飘出,直指某方。
在那个方向上,江岚影望见秋水如沸腾般翻涌,高塔粗细的水柱冲天直起,柱身又幻化出头、鳞和爪――
与此前小巧滑稽的四爪蟒不同,这是一条五爪真龙。
十丈高的五爪真龙。
凶相毕露、怨气缠身的五爪真龙。
江岚影:……
我靠。
一时间四人谁都没有动作,愣生生看着巨龙俯身下来,一个瞳仁就能将整块空地容纳进去。
“忘带酒了。”
巨龙摆尾、飞沙走石的瞬间,江岚影听到月老这样说。
她单手揽着春夏,躲过巨龙喷吐的冰凌与浓烟,再落地时,四人不约而同地靠到一起。
巨龙的利爪遮天蔽日,四人被笼在它的阴影之下,皆做好了大杀特杀的准备。
就在这时,巨龙的胸腹间忽然绽裂出一道口子,那么大的物件竟被从内剖开,剖成了一道中空的水幕;水幕自苍穹轰然垂坠,疑是银河落九天。
水花飞溅间,一个身影自“银河”中飞出,赭衣仗剑、金光环绕,恰似流云映日。
是摇光。
摇光翩然落地,一抬眼,就对上了四张熟脸。
他:……
有点热闹。
第28章 重生第二十八天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岚影紧盯摇光。
若说她和月老都沾过“禧”的水, 勉强算是循迹而至,那摇光呢?
他本就身份特殊,又赤手空拳地找来这里, 似乎与天璇之流难脱干系。
摇光刚从水中来,额前的碎发还湿漉漉地垂着, 他扯动唇角,话没说出一声, 只咳出些细小的水雾。
接着,铮――
他的剑向下扎入黄土之中, 他撑着剑踉跄了一步,缓缓跪下.身。
“小帝君!”
“天帝陛下!!”
月老和春夏奔他而去,在人影错动的间隙里, 江岚影看到,摇光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望向的是她。
成缕的湿发搅碎了他的目光, 致使那欲说千言万语的神情变得脆弱、支离、不堪, 就像滚水里的几两薄冰, 惹人心怜。
江岚影不自觉地,看向他的小臂。
她的目光似乎能洞穿层层衣料, 一直看到那枚丑陋的黑色印记。
此前在北斗七宫,摇光的利落身手让她全然忘了,他身上还刻着这么个噬人骨血的东西。
“负有印记的神o极度虚弱,千万不能碰上怨煞之类的秽物,沾到一点都不行。那感觉就像是往剥了皮的血肉上滚盐粒, 生不如死。”
她想起春夏的话。
.
春夏和月老合力将摇光架上彩云, 一转头,就看到跟过来的江岚影:“江宫主, 你也要和我们一起吗?”
小仙娥很是惊喜。
“本座不认识路。”
江岚影路过摇光时,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等到了仙宫界内,本座自行离去。”
“哦。”
春夏眼睁睁看着江岚影走到远远的云头上,真的全然不管摇光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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