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懒得看摇光装可怜,当即转身,恍然间听到外间的门“哐啷”一声, 她抬眼, 望向翕动的门扉:“别藏了,本座知道你们在。”
吱呀。
两扇门扉洞开, 司命终于记起了自己的眼疾,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我看不见你知道的”;财神用怀中硕大的金元宝挡住了脸,而月老捉着袖中跃跃欲试的两条红线,拼命将它们塞了回去。
这时候,还得是春夏最坦诚。
小仙娥第一个跑进来:“江宫主,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弃天帝陛下于不顾的!”
江岚影扫她一眼,又看向门口的三位,似笑非笑:“方才说到哪了?天帝一族为祸人间罪大恶极?”
月老眯起眼:嘶。
虽然这么说没什么不对。
但也大可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江岚影率先坐回八仙桌旁,用下颌指了指剩余的空位:“请。”
月老走过来,看了看江岚影,又抬眼望了望那边坐不住的摇光:“小帝君,你还好吧?”
“无妨。”
摇光重束衣冠,出了内间,“你们谈论的话题,本君很有发言权。”
他这样说,刚挨上凳子的财神又弹起来。
不是。
这鸿门宴啊?
江岚影瞧着摇光,向财神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她一路注视着摇光走近,发现他垂眼,看到自己面前一动未动的洛神花茶。随后,那杯茶就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杯白水,还是热的。
隔着雾气,江岚影向摇光挑眉。
有趣。
摇光落座于江岚影正对面,那最远,又抬眼可见的位置。
眼瞧着三神欲说还休,江岚影大大方方:“北斗七宫一别,你匆匆忙忙地走,是为了去南塘?为什么?”
明明在场还有四个神仙,摇光的话却似乎只对着江岚影说:“如你所见,父君和兄长窃取‘禧’的事,本君心知肚明,却并非与他们一路。本君与你,是为同道。”
其余四人:……
你好?
江岚影不知道他在表白什么:“所以?”
“天璇还活着。”
摇光平地起惊雷,“他的残魂仍在消耗‘禧’,本君去南塘,是为了阻止他。”
兀地,江岚影想起她碰过的那副残卷,也想起当初看到那紫衣黑发的画像时,一瞬勾魂摄魄的感觉。
难道说,神仙身殒后,会附残魂于画像上;而焚毁画像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赶尽杀绝?
那天璇的残魂,会不会正是她无意之间放出的……
江岚影想得出神,久久没有出声,摇光的话头就被月老接过:“难怪他的昭明灯会灭而复燃。”
“是。”
摇光垂了垂眼睑,“不过此行匆忙,我准备不周,并未见到天璇,只是能确定,他如今正在南塘之下。”
月老有些惊诧:“那四爪蟒和巨龙等诸多邪物,都是天璇的手笔?”
“是也不是。”
摇光说,“他没有能力创造邪物,邪物却因他而诞生。”
“你是说……”
“是。他们先前透支了‘禧’,天璇的出现加剧了这种透支,如今的‘禧’已然摇摇欲坠,开始堕为‘万骨销’了。”
摇光用指节叩了下桌面。
“魔尊。”
江岚影被他叫回神,恍然抬眼,就听到他问她――
“你知道‘万骨销’么?”
摇光这么一提,江岚影还真有些印象。
大概是在研究“萧”时,她曾在某本古卷中翻到过:
人间的两处关键阵眼,“萧”与“禧”,一掌凡世凄苦悲愁,一司红尘欢愉喜乐。二者天然平衡,互为掣肘;同时也互联共通,可以相互转化――
如果“禧”中的欢愉被挥霍无度,就会堕落成比“萧”还要凶煞的“万骨销”;如果“萧”中的怨煞被功德平抚,就会跃升为比“禧”更近极乐的“却长生”。
“万骨销,阵如其名:穷凶极恶,挫筋销骨。”
江岚影回答摇光,“与之相对的是‘却长生’:若得此乐,长生不换。”
“言简意赅。”
摇光表扬她,“本君知道,魔尊想要还‘禧’于人间,本君与你一样。所以,本君会再入南塘――”
“不可。”
“帝君三思。”
月老和司命同时冲口而出。
没赶上大流的财神弱弱举起小手:“附议。”
春夏捏着袖口:“天帝陛下,你才逢牢狱之灾,受了那样重的雷刑,后又分神遇劫、动摇元神,一直到如今,事情一件挨着一件,你连片刻喘息都没有,可怎么熬得过啊……”
小仙娥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小帝君,春夏说得对。”
月老正色道,“你也说了,‘禧’已有堕为‘万骨销’之相,那就是比阿鼻都不如。你全盛之时单刀杀入,都不一定能站着出来,何况如今。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与司命财神,会同天璇会上一会。”
“对。”
财神将金元宝往桌上一摆,“帝君放心,我这些年攒了不少功德,区区‘万骨销’不在话下。”
“司命亦然。”
摇光被他们夹在中间,正要开口反驳这个,另一个就又搬出了一套大道理。他从春夏看到司命,又从财神看到月老,每个人都在嘈杂地说,没给他留一点分辩的机会。
“本座同意摇光御驾亲征。”
浊流之中,这句话就像清泉一般,浇上了摇光的眉心。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江岚影。
江岚影也在人群中,坚定地望着他。
她心里想的是,让摇光去,让他死在南塘下、死在“万骨销”里才最好,免得她动手。
何乐而不为。
剩余四人也不再说话,齐齐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也不怵:“看本座干什么。”
她翘起二郎腿:“你们也太小瞧摇光了,他是那久缠卧榻的病秧子么?他不是。”
她又给摇光添了把火:“你当然可以去,本座也去,一起。”
她的每句话都说在摇光的心缝里,他定定地看着江岚影,虽没说话,但月老瞧见他那不值钱的样子,就知道这玩意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那便一起。正好那是南塘,你比我们都要熟悉。”
月老打不过就加入。
“得。”
财神把元宝抱回去,两根帽翅颤巍巍地摇。
江岚影睨着摇光:“何时动身?”
“择日不如撞日。”
摇光站起来。
司命绕过去,把春夏找来的药包“啪”地一声扔到摇光面前。
摇光拾起药包,在鼻前晃了一晃:“司命,不必给本君下这么重的迷魂散。本君有分寸,不会直接去南塘送死。”
他放下药包。
“本君要回摇光宫,拿一样重要的东西。”
他看向江岚影,“魔尊,你可愿同行?”
江岚影攥起落有观音莲印的手:……
她有的选?
・
月老祠位于仙宫最繁华集聚之地,越往北去,宫室越稀落;等山林景致越发天然粗莽,寒叶之间只能窥得一处雅苑时,就到了摇光宫。
跟北斗七宫那样宏大的宫殿群相比,这摇光宫实在称得上清丽――
直接点说,就是寒酸。
寒酸到宫就是宫,殿就是殿,没有一点另外的装潢,也没有什么居住过的痕迹。
江岚影懒得跟着摇光到处跑,非要掌心里的观音莲印催促着,她才肯慢悠悠地挪动三两步,于是始终远远地在摇光身后缀着,勉强维持着一个不跟丢的距离。
她出神地想着南塘的事,靴跟百无聊赖地,描画着青砖上凸起的花纹。
景曜当年窃走“禧”,是在天界与凡世之间搭建了一条通路。通路的一端连着雍州,另一端应该就藏在南塘下。如果能重新开启通路,那么――
忽然地,她描画着花纹的靴跟一沉。
某条细小的青砖纹路被她踩了下去。
有机关。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收回脚。
被她踩中的那块青砖上,所有的纹路都一齐凹陷下去,复原成平滑的砖面;随着这块特殊的地砖向一侧转去,其下的暗道口缓缓出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岚影抬眸,望一眼摇光:
摇光一步未停地走在前面,并未觉出端倪。
江岚影在暗道口前蹲下来。
暗道口内是一段向下延伸的黄土台阶,台阶底部隐隐约约透上些炬火的光。
似曾相识。
她定定地,看着昏暗的深处。
恍然间,一幅画面跳入她的识海:
同样是这般的黄土,这般的火光,这般阴冷的地底,她看到很多的血、锋利的剑与裴临苍白的脸。
她想起来了。
天河向她展示的未来中,裴临被摇光囚禁刮杀的地方,就是这里!
江岚影眉心紧皱,合上眼。
亦真亦幻的画面缓缓消弭,呈现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干干净净、未经染血的暗道口。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江岚影起身,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喉管。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青砖复归原位。
.
摇光最终拐进了一座还算考究的宫殿里。江岚影跟到这里时,他正在内间翻找;于是江岚影就停在外间,等着他。
外间是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条案、书架什么的都乏善可陈,只是条案后一整面墙的巨幅浮雕,自一进门就吸引了江岚影的目光。
浮雕描绘的是汹涌的海潮。蔚蓝的底色有深有浅,波纹流畅有力,浪花突出墙面,仿若触手可及。单是看着这幅浮雕,耳畔似乎就回荡起巨浪拍岸的声音。
尤为别出心裁的是,在起伏的波纹间,还顺着波势嵌有许多细小的明珠;明珠依照星辰的位置,组成二十八方分野――
这其实是一幅隐晦的星图。
就是……
江岚影盯着北斗七星的所在。
不知是特殊的设计,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漫天星斗里,独独少了一颗摇光。
江岚影没等多久,摇光就从内间转出来。
“这是魂灯。”
他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江岚影看。
那是一盏黄铜的立灯,左右跟火把差不多大,灯底有一个圆盘底座,底座上方是一根细细的柄、供人手握,而灯身则是一朵半开半合的莲花。
“实不相瞒。天璇吸食‘禧’多年,他的残魂与隐隐成形的‘万骨销’几乎合二为一,他的意志将操纵一切,这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这意味着他无处不在,且没有实体,无法击败。这魂灯能帮助我等将天璇的残魂分离出来。”
江岚影睨他一眼:“管用就成,何必说这些废话。”
她说着,抬靴就要往门外走,却听身后追来一句:“这个给你。”
江岚影回眸,看到摇光伸来的手中捏着一条红绳,红绳下缀着一小块摇摇晃晃的金疙瘩。
是条坠子。
江岚影人还没反应过来,掌心里的观音莲印就亮起,手同时伸了出去。
她:……
她眼看着红绳套上她的颈间,金疙瘩悬在她胸前,还在夕阳下耀武扬威地闪闪发亮。
“魔尊戴着,很合适。”
摇光仔细观赏。
咔。
江岚影将指骨捏出了响。
“这是什么东西?”
她捏着红绳,将坠子拎起来。
摇光抬眼:“管用就成,何必说这些废话。”
江岚影:……
学人精。
看到江岚影被噎个半死,摇光清浅的眸子里分明蕴出些笑意。
他心情不错,抬手往眉心一点――
那里有一枚小巧的观音莲印。
“你知道的。”
他忍着笑,眸色清亮得好似琉璃,“本君害不了你。”
说来也是。
江岚影横他一眼,转身便走。
她步子大,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一丝细小的金光在眼下闪。
真现眼。
她一把抓住乱晃的金疙瘩,将其塞到衣领下。
嘶。
好凉。
江岚影被冰得眯起眼。
.
二人折返月老祠时,已过午夜,财神揉着眼睛来给他们开门:“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摇光宫睡着不舒服吗?”
摇光勾起手指,往财神的帽顶一敲,把他的脑袋敲进了帽子里。
“诶!”
财神眼前一黑,两手往四周摸,“哪个王八蛋把灯给吹了?”
司命迎出来:“怎么回事?”
“没事。”
摇光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孩自己捉迷藏。”
司命偏头,望见扣着帽子到处乱撞的财神:……
江岚影一步未停地跨过门槛,月老在灯下收起红线。
“春夏睡熟了。”
月老抬头,对江岚影说。
“正好。”
江岚影颔首,“留她看家。”
彩云在月下升起来,又在第一缕晨光刺出东方之前,抵达了南塘。
鱼肚白的天幕下,江岚影望着镶嵌在黄土之中的混浊水域。
摇光并没有急着进南塘。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枯槁的莲叶,将其往当空一抛,接着并指作诀。
浅褐色的枯叶被金光托在空中,整片水域的水都向枯叶奔涌而去,注入其中通外直的茎。
随着吸水,莲叶缓缓胀大,枯死的脉络渐渐被浸润、渐渐透出星星点点的绿;绿意不断蔓延扩散,脆硬的莲叶边也重新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
等到整片水域都被暂时收纳到莲叶中,那片莲叶也宛若新生。
“百闻不如一见。”
财神自顾自地嘟囔,“一早听说天帝一族皆是玉体莲心,出生时――也就是本体金莲绽放时,会自带一支伴生莲叶。这支莲叶能号令南塘的一切,是出入南塘的钥匙。”
江岚影注视着莲叶缓缓下降,扎根进黄土里。
此时的莲叶已然亭亭如盖。
摇光用这支莲叶收起南塘的表象,其下“禧”的模样便一览无余:
黄土为界的深渊里,浓黑的怨煞翻滚无休、窥不见底,就连十殿阎罗来了都得自惭形秽,说自家地狱简直是游戏场。
江岚影凝眉。
她想起雍州城郊初见“禧”,扶摇仙境,月下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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