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拍拍春夏的肩:“去月老祠。”
“好。”
小仙娥鼓足全力、催动咒诀,推动满载的彩云驶离南塘。
“我想,我们有一些情报可以交换。”
月老踱来时,江岚影正闭目养神。
见她全无反应,月老俯身下来:“关于禧。”
江岚影睁开一只眼:“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说来话长。”
月老直起身,“天上风雨凄寒,不如到我祠中一叙。”
正这当,春夏也在那边喊:“江宫主,我们到了,你……”
你什么时候下去啊?
江岚影起身,与月老面对面而立。
正是千红抵上万艳。
“落你的云,本座就去这里。”
.
月老祠中挂满了细窄的红绸,就如赤色的柳条一般,高高地在枝头檐角招摇;若有风至,那一串一串的同心锁还会碰撞在一起,发出金铃似地,“叮铃叮铃”的响。
江岚影穿过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物,跟着月老走入一处宫殿。
这处宫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置有八仙桌和茶具,明显是做会客用。
江岚影就在八仙桌旁坐定,而司命继续将摇光送入内间,拉上屏风,合上门。
其实无需这样避嫌,江岚影都不会多看摇光一眼。
月老对着陶壶施了个小法,不一会儿壶中就传出了沸水的咕嘟声;她拎起陶壶,给江岚影倒了杯洛神花茶。
江岚影瞥一眼那紫红色的茶汤,又瞥一眼月老,没有动作。
司命很快从内间出来:“帝君并无大碍,只是力竭而已。”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春夏:“我写了几味安神的补药,你按着这方子去找。”
“好。”
春夏接过纸跑远了。
江岚影看着司命旁若无人地走过来、落座,目光上扫,看入他蒙有白翳的眼:
他这眼睛到底有事没事?
恍惚间,司命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江岚影:……
她转开眼。
月老用指尖叩了叩桌面,门窗四合,屋内陡然昏暗。
“江宫主,实不相瞒,在你还在金犀城时,我等就曾观察过你。”
江岚影抬眼,丝缕的天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将那双灰黑的瞳孔映出一点清透的金褐色。
她不慌张,神情淡然又饶有兴味。
像是很有耐心听听,月老到底是怎么观察她的。
“人间历四百年前,我等就发现人间的‘禧’出了意外。旋即第一个锁定了太阴山上的金犀城。”
“失礼。”
司命替月老向江岚影颔首。
江岚影瞥了下司命,一双眼又沉沉地注视着月老。
“所以单方面来说,我等对你相当了解,也足够信任。我等愿意将四百年来的所得与你共享,也希望你在听完后,能为我等补充缺漏。”
江岚影用眼神说:请。
“四百年前,人间香火陡然鼎盛,我等日日夜夜都在听信徒的祈愿、接天道的旨意。起初天界还因此繁荣了一阵,但很快,我等就发现,香火鼎盛并非是因为道法广布,而是因为本该太平的凡世流民遍野,人人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得不求神拜佛、向天祷告。”
“不该发生的事发生,说明有人打乱了天道的轮回。”
司命接过月老的话,“与此同时,我等发现,贮存着凡世平安欢愉的‘禧’,不见了。”
听到这里,江岚影如猫一般眯起眼。
“排除掉金犀城的嫌疑后,我等将目光收回天界,有了一个悚然的发现。”
月老顿了顿,“我等发现,之前我等接到的天道旨意,很多都是伪造的。”
江岚影眯着眼:“是景曜借由紫微台之便,狐假虎威?”
“我等怀疑。”
月老说,“此事兹事体大,又与‘禧’的失踪有所关联,我等想查,奈何天帝一族的住所守卫森严,我等迟迟搜集不到确凿的证据。”
“所以,”
江岚影想起什么,“那晚你在北斗七宫,是趁天璇等人身死,在探查此事?”
月老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头:“对。”
“那你查到什么了么?”
“有些思路。”
月老用指尖搓动着陶杯,“只是,还要听江宫主的补充。”
“你说你了解本座,理应知道,本座眼界短浅,只能看到金犀城。本座对‘禧’毫无兴趣,更不知道它失踪了。”
江岚影看着月老手下泛起涟漪的茶汤,“不过――”
她抬眼。
“――通过昭明灯中的所见,本座可以告诉你,景曜将脏手伸向‘禧’的准确时点,是人间历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人间大劫,是景曜的罪过。
是天帝一族的罪过。
月老想起昭明灯中的怪物,想起惊慌失措的人和长街上的血,一时说不出话。
“月老,无需你直言,本座也能将景曜干的烂事理个分明。”
江岚影将自己的茶杯推远一些,“五百年前,景曜独占“禧”后,凡人少有欢愉,短时间内滋生了大量的仇恨和怨气。这些仇恨怨气超过了另一关键阵眼――“萧”的贮存能力,于是无处安放的仇恨怨气就化作了那种怪物,险些摧毁人间。”
她说着,手指攥起来。
“与此同时,人间流民遍野,反倒给你们增加了香火,于是景曜贪心不足、更加肆无忌惮。随着“禧”中的欢愉逐渐被消耗殆尽,景曜不断伪造天道旨意,迫使你们昼夜不分、为凡间造福,为他产出更多的欢愉。”
这番话由她来说,就像是宣读罪状;若由月老或司命来说,还说不出这般滋味。
一时间,殿内没有人再说话,沉默的空气凝滞在方寸之间,就像四百多年来,压在万万百姓头顶的大山。
“江宫主,你说得一字不差。”
良久,月老沉声道,“景曜的卑劣行径,一度令我等瞠目结舌。”
“瞠目结舌?”
江岚影哼笑一声,目光死死咬着月老,“还是司空见惯?”
“江宫主。”
司命一出声,江岚影便垂了下眼,而后慢悠悠地将目光转向他那处。
“江宫主。”
司命盲着眼,只是大概朝向江岚影,“我等确有失职之过,然而并未与景曜之流同流合污。换句话说,但凡你我三人有一丝一毫的贪念,如今都不会围坐在这里。”
江岚影觉得司命说得有趣。
她稍稍向后倚坐,神色随之松弛些许。
“江宫主实在不必怀疑我等,我等当然希望凡世好,也希望信徒得偿所愿。”
月老露出一个苦笑,“也免得我等点灯熬油、日夜伏案,到头来,还是被奸人所用。”
江岚影稍稍扬起下颌,复又点下来:“你们也不过是景曜的棋子。”
月老看了司命一眼:“我与司命还算好,乱世之中想起我们两个的并不算多,江宫主你是没见到财神――”
正说着,房门就被谁一脚踹开,一个手抱金元宝、头戴铜钱双翅冠的小孩子黑着脸走进来。
月老瞧着小孩:“看,给我们财神累的,都长不高了。”
财神脚下一顿:……
他扫视一周,这才发现还有江岚影这个外人在。
他沉默地瞪了月老一眼,转身出门,声音远远地从殿外传来:“月老司命你们要是还有心,就帮我应一应这八千万道香火来!”
好家伙,八千万。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
不止吧?
司命当即起身,月老也和他一道站起来,一双眼还望着江岚影:“江宫主,失陪了。”
江岚影心里说着“无妨”,正要动身离开,就听月老又甩来一句:“小帝君还要劳烦你照看。”
江岚影:……
你再说一遍?
江岚影当然不会听月老的差遣,更何况是照看摇光这种鬼事,可她整个人却好像被粘在凳子上一般,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妈的。
江岚影一边暗骂,一边翻开掌心。
观音莲印正在那里欢快地闪。
她:……
她不说话,就这么咬着牙,向月老摆了摆手。
快滚。
月老和司命都滚走了,偌大的殿内就剩下江岚影――
和那个半死不活的摇光。
江岚影盯着紧合的殿门,终于动作僵直地站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她被观音莲印驱使着,一脚踹倒拦路的屏风,猛地掼开内间的门――
她看到薄纱帐里的摇光。
摇光的发冠被拆开,三千青丝如上好的丝绒绸缎一般摊开在枕侧,锦被高高地盖至胸口,两手乖巧板正地压在锦被上,遮住手臂的中衣像糯米纸一般微微透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下白瓷一般的肌骨。
隔着一层水红纱帐,他看上去颇有些血色,可若是掀起纱帐――
江岚影看着自己撩动纱帐的手,死死盯着掌心里的观音莲印:
差不多得了,你可别太离谱。
――若是掀起纱帐,摇光的面色就褪为虚弱苍白,就像未经上釉的陶坯。
江岚影一步一挣扎地走到摇光床前,垂下头,肃穆地看着他。
如今这情形,非要想象摇光死了,她心里才能好受些。
她用目光切分着床上的人,盘算着将来要把他拆成几块。
忽然地,摇光挣动了一下,压在锦被外边的手指绷紧。
江岚影顺势去看摇光的脸,看到他皱起的眉心和快速凝集的冷汗。
做噩梦了?
江岚影心中笑着他,右手就在全无知觉的情况下伸了出去。
且慢。
江岚影用左手抓住不听使唤的右手,同时垂落目光,往右手伸去的方向看――
那是摇光的小臂,略透明的中衣下泛起雷光。
是那枚问罪神o的黑印。
是它在折磨摇光。
江岚影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她大大方方地松开左手,在观音莲印的驱使下,右手利落地捋起摇光的衣袖,并指作印欲为他疗伤。
就在这时,江岚影假意踉跄一步,靠得极近的右手正好按在那枚黑印上――
被这该死的观音莲印戏耍那么多次,她也该将计就计,利用它一次。
转瞬之间,风云骤变,无数扭曲斑驳的画面向江岚影奔涌而来,她紧紧抓着摇光的小臂,身子颓然跌坐在床侧,头低垂。
她的神识被牵引着,到了另一方世界。
.
花花绿绿的画面终于休止,江岚影张开眼,看到绯红色的天幕,以及正对面的白玉高台。
白玉高台四方皆有数十长阶,被修造得圣洁、肃穆、高不可攀,像是个王座。
而如今的王座前,立着一个十分恶心的怪物。
怪物长得很像人,却身型巨大又无衣蔽体,从头到脚都近似于肉粉色,然而四肢、躯干、头颅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
它看上去像是由零散的尸块拼凑而成,还拖着一条细长的秃尾巴。
江岚影被它的丑狠狠抓住眼球,终于――
铮。
她被一声剑鸣惹得回神。
她侧过头,看到自己身边站着摇光。
难得地,她觉得摇光有些顺眼。
此时的摇光身着隆重的战衣――
映日流云广袍,白玉金丝莲冠。
手里提着他的剑。
他大口喘息着,一双眼紧盯着高台上的怪物,眼白中缀满血丝,他看上去杀意汹涌,疯魔又癫狂,好像拼死一搏的孤狼。
眨眼间,高台上的怪物跳起,摇光也如闪电一般劈上了长阶――
轰。
金光乍起,四野震动,天幕的绯红缓缓加深,就像是沁出了血。
摇光与怪物近身缠斗,硕大的金莲绽裂不休。
最终,是摇光的剑捅穿了怪物,携雷霆万钧之势。
怪物引颈长鸣,恰似万鬼齐哭。
已是强弩之末的摇光跪倒在高台之上,唯有手中剑狠狠地定在那里,剑刃抽出,沾皮带肉,又再次用上全身气力捅刺而去。
猩红的血顺着四面长阶蜿蜒而下,江岚影望着那缓缓爬向自己的粘稠的“溪流”,想:
印记里记载着罪神之过。
摇光的罪过是杀了那头怪物。
他是因此落罪的。
是吗?
刹那间绯红褪去,天地消弥,摇光和怪物和那么多腥臭的血淡如水痕,轻轻慢慢地退出江岚影的识海。
入目昏黑。
.
一个恍神的功夫,江岚影抓着摇光的手臂,肩线一颤。
她醒过来。
月老祠的阳光很好,温温热热地投过雕花窗棂,落在床侧,照亮两人交握的手臂。
江岚影仍恍惚着,就觉得头顶有一点刺痛,她抬眼,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清浅的眸子。
她:……
见鬼。
摇光已然苏醒,还坐了起来,于咫尺之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江岚影。
江岚影合了合眼。
别急。
等我给你编。
第29章 重生第二十九天
她根本编不出来。
江岚影自暴自弃地反盯摇光, 态度介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与“不服来干一架”之间。
接着,她就意外地发现,是摇光先仓皇失措地移开了眼, 并不欲与她直观。
江岚影:?
她挑起一边眉毛,趁机站起身, 佯装没事人:“本座去找月老。”
她捻动靴跟,大步向外间走去。
“魔尊。”
江岚影抬靴欲踢开碍事的屏风时, 摇光喊住了她。
她收回脚,深吸一口气, 转身,给摇光看她掌心亮起的观音莲印:“说。”
若非此印胁迫,她才不会为他留步。
“你……”
摇光的嗓音很轻很低,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小心征询的样子,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
“没什么。”
江岚影下意识说, “看到你杀了一个怪物。”
“噢。”
摇光的眉眼舒展些许, 手指蜷缩着、颤抖着, 隔着衣袖,拢在那枚黑印上。
江岚影看着他:……
很难想象, 这玩意儿居然能单挑一条水龙,手劈一头巨怪,甚至平推一整个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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