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
她两手紧紧捂住嘴。
就在这时,街上的花灯忽然同时一晃,千百朵火光灭而复明,夜色黑而又亮。
春夏捂着嘴,焦急得哼出声。
“不怪你,眼下种种都是曾经。”
“不怪你,过去的事早已无法改变。”
江岚影和摇光同时开口。
春夏扬起脸看看左边这个,又扭过头看看右边那个。
沉默中,江岚影和摇光互看了一眼,目光迅速相接,又迅速错开。
街上,黑色的雾气从人们脚下穿行而过,积攒多了便缓缓升腾,缭绕在灯盏附近,整座城就像是被笼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极目所见皆朦朦胧胧地暗淡下来。
“是怨煞。”
月老张大眼。
“它们要来了。”
江岚影云淡风轻。
“是。”
摇光接上她的话,“改动昭明灯的人,就是想让我等与它们对上。”
“你们天界真是穷兵黩武。”
江岚影抬起下颌,“次次都是这么一招。”
摇光的脸色明显是憋着话要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本君与他们并不同路。”
“确实。”
江岚影眉眼一展,“你每次都是中招的那一路。”
摇光看着她:“与你一起。”
江岚影眸色浓艳:“和我一起。”
说话间,街上的一人忽然窜跳而起,两手扒住四人所立的房檐,身子甩在檐下晃晃荡荡。
“啊――”
春夏惊叫一声,江岚影抬起手臂挡在她身前,转眼瞧去:
那人的动作越来越像一头野兽,四肢抵住高墙,背脊弓起,布满青筋的脸朝向这边。
刷拉。
他背脊的衣料崩裂开,内里的皮肉也沿着脊椎划出一条笔直的细缝,继而沿细缝向两侧剥落、堆叠。
浓黑的烟雾自裂缝处滚滚而出,似青牛而有尖角的怪物自画皮中诞生。
江岚影眉心一跳:
她原以为这种怪物是由天界炼制投放,却不曾想过,它们竟是从活人身上剥离而出。
那些贪嗔痴怨在内部将人吃成了空壳子,最终孵化成了这般大凶大煞的怪物。
这一切都是因为“禧”出了事。
新生的怪物向江岚影扑撞而来,江岚影侧身避过,反手化出红缨鬼头刀,刀尖架住怪物的尖角。
僵持的瞬间,她看到怪物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涌上屋檐,三道仙法的光同时刺破烟雾。
尖角挑动刀刃,江岚影回神,抬脚一踢刀柄,人翻下屋檐。
街上,浓重的怨气横冲直撞,遍地是薄薄的画皮。尚未褪成怪物的人,一沾那怨气便化成一滩血水;还有人被推倒、被踩踏,头撞在石墙上,再无声息。
江岚影杀红了眼。
刀光划开黑雾,她看到摇光跟了下来,就在她身边匆匆掠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江岚影与摇光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岚影大刀阔斧,将怪物扫开三尺远;摇光趁机结印,半透明的金莲在二人脚底盛开。
嘭。
金光荡去,莲香弥漫,凉风过处寸邪不生,塞满怨煞的巷道在刹那之间被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那黄土里的血是不会被抹去的,那横死的人是不会再复生的,他们在幻境中遏制了灾难的源头,但在现实中、在五百年前,那场人间浩劫还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不可修正,无法挽回。
月老和春夏还在屋檐上,于是能看得更清楚些:
转瞬之间、全城死寂,江岚影和摇光原本背对背靠着,只是在摇光收招之后,江岚影也很快收起刀,趟着满地狼藉,沿长街走去。
摇光转过身,看着她走。
幻境终了,高天与大地皆绽出几道细长的豁口;气流自豁口中穿行而过,整个幻境就像一只被划破的风灯。
江岚影平静地俯身,从满地疮痍中捡出一根白竹签的糖画――
在此之前,糖画是被紧紧地攥在一只瘦削冰凉的手中。
江岚影将其举至面前,专注地端详。
光经过琉璃似的蜜糖,如繁盛明亮的灯火一般,映在她的眉眼之间。
糖画绘制的,是一位意气风发的绛衣女子,绛衣女子手中牵着纸鸢的线。
只可惜,线断了,纸鸢也不见了。
雍州城的纸鸢再也不能飞上天际。
第27章 重生第二十七天
幻境散去, 回到北斗七宫中时,江岚影半跪在地,脚边躺着那只残破的昭明灯。
昭明灯的灯纸如雪片一般散落满地, 内里的火也熄了,冷掉的灯油被打翻, 清亮亮地沿着砖面流淌。
江岚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沾了沾灯油, 拿到眼前看。
水质的灯油顺着她的小指蜿蜒而下,碰上那枚乌黑的环戒, 环戒的颜色变浅了一些。
这是……
江岚影神思一凛。
“这是‘禧’。”
月老本已转身,闻言又垂眼看过来:“你说什么?”
“这是‘禧’。”
江岚影仰起头,“这昭明灯的灯油中掺有‘禧’的水。”
月老立刻弯腰, 也沾了沾那灯油,在指尖捻。
“天璇小儿……”
竟连“禧”的心思都敢动。
这全白的昭明灯,记录的就是他抽干“禧”的罪行。
江岚影没作声, 只定定地看着摇光。
摇光垂着眼, 没有任何解释。
行。
江岚影张开五指, 每一根指头上都凝练月华,延伸出五条细直的银线, 银线破空而去。
接着,江岚影五指一攥。
银线绷紧,拖着五只雪白的昭明灯从四方而来。
刷。
江岚影掌中刀光一闪,五只昭明灯齐齐拦腰折断,丰沛的灯油泼洒而出, 溅落满地。
每一点灯油中都浸满了“禧”的味道。
月老怔住了。
“天玑, 天权,天枢, 玉衡,开阳……”
她转眼向着摇光,“他们……”
“月老你也别瞧他了,他并非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江岚影瞥一眼沉默的摇光,又转向月老,“还需要本座把景曜的昭明灯也剖开吗?”
月老:……
这时,残灯堆里忽然传来O@之声,一点火光灭而复明,连带着那只残灯都歪歪扭扭地飘了起来,灯身在凛冽的夜色里慢悠悠地转,很有一种诈尸的美感。
是最开始的,那只天璇的昭明灯。
出了这等诡事,摇光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抬起眼。
目光所至,气劲横扫而出,将那只破灯扫了个挫骨扬灰。
整座北斗七宫都被他的气劲震动,发出“铛”地一响。
春夏从未见过摇光如此生气。
可摇光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扫了眼剩下的残灯,转身离去。
月老思量着事情,始终没有抬眼;江岚影倒是看了他一阵,直到听见月老唤她,才收回目光。
“江宫主。”
月老缓缓地,“景曜共其五子所做的勾当,我们天界并不知情。至于摇光,我更倾向于他并未参与其中,对此也知之甚少。”
“嗯。”
江岚影敷衍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月老向江岚影点头。
“不送。”
转瞬之间,偌大的北斗七宫只剩江岚影和春夏二人。
“江宫主,不如我们也――”
春夏转到江岚影面前,急急收声。
方才摇光和月老在,江岚影的神色还是散漫的,话也说得轻松又事不关己;只是如今,她的神情变了。
那种神情,春夏看上一眼,就有一股寒意自背脊窜至后脑。
她觉得江岚影什么都干得出来。
江岚影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化出红缨鬼头刀,而后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抛。
“江宫主三思――”
随着春夏的惊叫,红缨鬼头刀横飞而出,万年基业北斗七宫,一千三百三十座宫室轰然而塌。
江岚影站在夜风里,合上眼。
砖瓦碎裂的叮咚之声响得震耳,余韵宏大绵长,徘徊不绝,似若昆山玉碎,凤凰啼鸣。
她觉得这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
天牢的典狱闻询赶到北斗七宫时,天已大亮,江岚影正坐在碎砖碎瓦堆上,把玩着一支漆黑的木簪。
典狱和他带来的百十天兵全都傻了,他们怀疑他们来错了地方――
那么大的北斗七宫,那么梦幻缥缈的逍遥封地,那一千三百三十三座宫室……一夕之间,全成了破烂。
这换谁谁不发疯?
日头太大,废墟里又充满了亮晶晶的琉璃瓦,那顶上的人就坐在光中,典狱抬头一望眼都要瞎了,不得不抬手在眉骨上一挡,才扯起嗓子喊:“大胆逆贼速速就擒,坦白从宽,缴械不杀!”
江岚影靴跟一动,一块尖瓦便从坡上滚下,直奔典狱的面门而去。
典狱大惊,往旁侧一跳:“你――”
他用一根指头指着江岚影。
江岚影根本不瞧他。
“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变的?”
她侧头问春夏。
春夏站在她身边,垂手道:“好像是个铜制狴犴头。”
典狱:……
这两人说话是真不见外啊。
隔着那么远他都听见了。
要不上他脸上来说?
“你们二人胆大包天,酿下重罪,还嬉皮笑脸不知悔改,合该罪加一等!如今老实接受批捕,或可饶你二人不死!!”
“典狱。”
春夏揣着手,“这位可是天帝陛下亲自延请上天的金犀魔尊,你那小小的天牢有什么资格说批捕。你有天帝陛下的手谕吗?”
典狱用手点着废墟,满脸不敢置信:“这这这……这打家劫舍还用的着手谕?”
他偏过头啐了一口:“一介魔头活该牢底坐穿,摇……他还纵容魔头上天,若放在从前――”
“若放在从前,你当如何?”
春夏抢过他的话。
“我……”
典狱噎了一下,大袖一挥,“休说那些没有用的。我看不动点真格的,你们就忘了我天牢的无上威严!”
他侧头向着身后天兵:“把她们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乌泱泱的天兵就抄起长矛往废墟上冲。
江岚影抬眼,尚未作反应,手中的木簪就自行飞了出去,“轰”地一声爆发出一片金光。
冲上废墟的天兵被金光扫倒,接连滚落斜坡,摔成一滩手脚交缠的烂泥。
“是……是天帝陛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
那木簪悬于半空,如应声一般金光大盛。
爬起身的天兵纷纷面向木簪匍匐,典狱向着大盛的金光瞪起眼,终是不甘不愿地单膝落地。
“陛下。”
他垂了头,嗓音低哑。
江岚影挑眉望着跪了满地的人,又扬起下颌,瞧着装模作样的木簪。
她向木簪招手。
木簪万般乖顺地向她飞来,她反手将其夺入掌中,站起身。
“你与这典狱,似乎有些积怨?”
她问春夏。
“是。”
春夏绷着小脸,“从前天帝陛下受父兄排挤而入狱,没少受他的发难。他是那群坏人的帮凶。”
江岚影听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顺着斜坡向下走。
“典狱,本座在此等你,是要让你看到,这北斗七宫确实是被本座砍成了废墟。”
她在典狱面前停住。
典狱盯着她一尘不染的靴尖,莫名觉得喘不上气,头顶又好似有千斤重,不由得佝偻起脊背,努力将身形缩到最小。
“本座让你看,你却得寸进尺,还妄图对本座定罪。”
江岚影背对天光,眼睫低垂,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不敢,不敢……”
典狱连连摆手。
刷。
江岚影手中的木簪如匕首一般飞刺而出,典狱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眼瞧着木簪钝处扎入地面,锋利的一端朝着天,日光在其上流转。
典狱白了脸,大口大口喘着气,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也庆幸江岚影放过他一马。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颈子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缝,他面上还充满着劫后余生,人就僵直地向后倒去。
他变回了狴犴头原型,铜制的狴犴头碰上地面,立刻分作两半。
数十天兵的脸吓得比身上的甲胄更白。
江岚影面无波澜:“喜欢拿鸡毛当令箭的人最是讨厌。你们去告诉摇光,本座替他清理门户了,不用谢。”
她说着,就踏上春夏的彩云,凌空而去。
.
云端,江岚影摩挲着小指上的环戒,一言不发。
“江宫主。”
春夏盯着她的右腿,“你这伤……”
她记得,江岚影的伤在她们出发去北斗七宫前就不太妙,早先在昭明灯中撞见那群怪物后,似乎变得更严重了。
“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将养。”
春夏说着,作印催动彩云,全力向启明宫飞去。
江岚影听她嘟囔了一阵,稍稍回神,垂手往右腿上一点――
手再抬起时,指尖就沾了一点明晃晃的血。
她慢慢地捻动手指,将那点血捻开、抹净。
“没有伤。”
她睁眼说瞎话。
彼时启明宫的屋檐已在脚下,春夏压低云头,向宫室中扎去。
江岚影瞥去一眼,抬了抬手指。
春夏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道在与她相抗,整朵云都被反托起来,于空中跳了一跳。
她:……
她鞋跟一滑,人向后倒去。
所幸被拦腰接住。
春夏惊魂甫定地侧过头,看到一片烈烈生风的、绛衣的摆。
“继续飞。”
江岚影将人推起来。
春夏恋恋不舍地望了启明宫一眼,小小声问:“往哪边飞?”
她低眉塌眼的,好像是叫江岚影绑来的。
江岚影摘下小指上的环戒,往当空一抛,那环戒便化成一缕小鬼似的黑影,兀地向正前方飞去。
“跟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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