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能倒在这里。
江岚影想。
恍惚间,丹田内炙热的业火突破桎梏,缓缓沿着经络漫流而上,她稍稍一怔就迅速反应过来,继而抓着这奇迹般的业火,奋力推上一成力道。
轰。
大量业火撞击在仙法汇集成的光幕之上,翻涌成绚烂盛放的血红玫瑰。每一片玫瑰花瓣都是一潮势如洪水般的烈火,烈火将全部仙法吞没其中,双方短暂僵持了一阵,业火便压倒了天兵的合力,猛地向天兵扑咬而去。
“孽障!三界之大劫!!!”
众天兵踉踉跄跄地破口大骂。
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地之间,江岚影身裹残破的红衣,形销骨立如鬼使的细镰,又似永生永世受诅咒蚕食的罗刹。
“不除不行!”
“围剿!围剿!!!”
众天兵再度叫嚣着向前。
江岚影亦翻掌打算搏命。
“我看谁敢?!”
这时,远方长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红线布作天罗地网,清脆的铜钱声滚得遍地都是,众天兵的攻势眨眼间便被冲散,双方各退半步,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方阵营。
月老,财神。
江岚影冷冽森然的目光一经甩去,就定住。
孤注一掷的独狼瞬间成了被风雨淋得湿透的小狗。
月老自十丈外就感受到她收不住的杀气,却还是毫不嫌怨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来了。”
对上月老的目光,江岚影的眸子里甚至闪过了一丝不知所措。
财神攥着他叮当乱响的摇钱树枝,已经在一旁骂上:“不过是一帮撒豆成兵的奴才,诸天神佛都在前线倾力以赴,谁准许你们在背后捅刀子,跑到这里来落井下石了?!”
“大人。”
为首的天兵不恭不敬地略作颔首,“我等可是奉旨办事。”
“放屁――”
财神唾沫星子都要喷到那天兵脸上。
“――摇光他一早勒令全界,不准任何人面见魔尊,不准任何人与魔尊言语,不准任何人动魔尊一根头发丝儿。你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间,月老袖中的红线又攀上江岚影的手腕。
江岚影低头,要将它摘下来,就听天兵首领一句:
“帝星陷落,我等如今只听天道的旨。”
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道金黄的卷轴。
月老一见那卷轴,立刻转过身来,挡在江岚影面前。
垂眼摘红线的江岚影一顿,继而掀起眼睑,盯着月老。
月老坚决不肯让开。
“什么旨?”
江岚影问。
然而她这一声全然湮没在财神跳脚的大骂中――
“几把天道,老子今日就捅了这天!”
眼瞧着双方又要扭打在一起,江岚影断喝一声:“念。”
明明是不高不低的一声,却力撼昆仑,即将交战的双方张牙舞爪地定在那里。
无数双眼睛直直盯着江岚影。
“本座说念。”
江岚影一字一顿,“把天道的旨念给本座听。”
很奇怪,她分明是被通缉的对象,那些天兵却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的号令。
卷轴被展开,半透明的金色大字便浮现于云际,低沉古老的嗓音平铺直叙:
“怨煞汹涌,清气不存,是以南塘圣地受邪魔波及,堕为三界至苦万骨销。即刻绞杀魔头以为天祭,方可平息怨怼,以证清明。”
“江――”
月老本以为江岚影会发疯,可她却表现得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平静。
江岚影扫过月老颈侧肿起渗血的伤。
她和财神似乎正是从南塘赶来。
江岚影的目光并没有在月老身上停留太久,她迈步,月老就不自觉地为她让了位置。
财神挥下摇钱树枝拦她,江岚影轻飘飘地转向那刚及她肩膀高的小孩。
“你,你去添什么乱?”
小孩涨红了脸,“南塘有我们就够了!”
“多本座一个不多。”
江岚影说着,按下那根摇钱树枝,迎着天兵走去,“你们不是奉旨办事么,还不遵旨?”
“啊对。”
天兵首领如梦方醒,“来人,将魔头押往南塘――”
数百天兵如海潮一般涌动起来,江岚影将手一挥:“罢了,本座自己会走。”
说着,就借由刚刚恢复的法力,驾云而起。
飞过众天兵头顶时,竟无一人敢拦。
“江宫主――”
月老和财神急匆匆地追上,一人一边抓住江岚影的袖摆。
“天道不过一纸空文,你别挂怀。”
“春夏已经去找摇光了,你且宽心。”
春夏。
江岚影眉梢一抖,显然是被这个名字刺痛到。
她直直转向说话的月老:“春夏她……”
她不是……
月老不明所以:“春夏她怎么了?”
“没怎么。”
江岚影转回眼,盯着脚下的云。
她从这时起,终于意识到不对。
摇光故意激怒她,折磨她,背后却向全界颁布护她的重令,替她恢复业火,还拉着春夏演了这样一出好戏,难道……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直到最后,她与摇光依然是意见相左的宿敌。
浩浩荡荡的天兵“押着”魔头向南塘进发,起初还能偶尔得窥一丝天光,到了接近南塘时,天地间皆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与江岚影梦中的情景一般无二。
只是,她往南边望去,望不见太阴山。
春夏就是在这时追上了大部队。
“情况如何了?摇光怎么说?”
月老急切地接住春夏。
春夏面色颓败地摇头:“不太妙。连天帝陛下都被囚禁在紫微台,天道要诛江宫主之意已决。”
月老当即就要刹住云头,往来路折返。
可惜云头被江岚影强行夺去,月老怔怔望向江岚影,江岚影只会盯着春夏。
那样庆幸、释然,又夹杂着一丝愠怒地盯着春夏。
春夏被她盯得发抖,情绪崩溃又讨饶般地扑进她怀里:“对不起,江宫主,我骗了你。我本来不想如此的,可天帝陛下说,只有这样做才能救你……”
江岚影任她扑抱着,稍稍后撤半步稳住身形,神色空泛:“他那根本就不是在救本座。”
“他自私自利自负,他只是想要满足、取悦他自己罢了。”
“不是的……不是的……”
春夏哭成了一汪水。
小仙娥形容太可怜,连财神都忍不住走过来安慰她。
将人好好托付给财神后,江岚影来到云端,与月老并肩而立。
此处暮雨潇潇,两人各俱风华的红衣就成了暗淡天地间,不得多的两抹壮烈的血色。
“看到你们的人了。”
江岚影说。
不远处的层云里,隐约可见众神倾力搭建而起的结界,结界的光照亮混沌的天幕,得见二十八方分野群星震荡,过境的风如携满泥沙的黄河水一般浑浊不明,三界似乎真的迎来了它的最后一天。
江岚影没有亲眼见到陨落的神明,却又觉得天地间无处不是陨落的神明。
“守卫苍生是神明的天职。”
月老说着,抬眼窥见结界中抱琴重伤的司命,袖中红线毫不犹豫地窜跃出去。
“你若还信得过我等,就与春夏回启明宫,静候我等凯旋的好消息。”
她向着绝境,高傲地扬起头颅:“南塘,交予我等足矣。”
“神仙有神仙的天职,魔头亦有魔头的宿命。”
江岚影向着月老赴汤蹈火的背影,“青山绿水,相会有期。”
世人惯会用“再见”的希望,掩饰“永别”的哀伤。
这怎么可能不是永别。
月老走后,江岚影亦全力向最凶险之处进发。
她见月老的最后一眼,是瞥见她与司命合力对抗怨煞而不支,双双跌向那名为“万骨销”的漩涡。
她不忍观。
于是她合上眼,踩着羸弱的一小片云,飘在万骨销的正上方。
她像是一座无援的孤岛,绛衣飘扬着,又像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
大魔头全无顾虑,连死都不怕。
她只是往云下瞥了一眼,就张开双臂,以拥抱长风的姿势,直直地倒了下去。
失去支撑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旷野里的欢呼。
驰骋三界的恶鬼魂飞魄散,世间再无比这更好的事。
连江岚影心里都是高兴的。
三界得救了。
她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却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死亡。
即使在后世流传的青史之中,她依然是声名狼藉、受天道处死的大魔头,但她自己知道,她最后为三界做了一件好事。
她真真正正地,成了破开雾霭的一道光。
这就够了。
梦里的万骨销冰冷彻骨,江岚影最终的落处却有着活人的温度。
在她的心口抵上另一个人的心跳时,她发现自己停止了下坠,甚至如云一般浮起。
江岚影睁开眼,看到一片翻飞的衣摆。
衣摆上,绘着醒目的映日流云。
摇光来了。
摇光救了她。
摇光不要她牺牲。
摇光要她活。
然而江岚影却不觉得庆幸。
她看到摇光的第一眼,就觉得厌恶至极。
她本能地推着摇光的胸口,她半点都不想和摇光凑得这样近,她宁愿此时此刻在万骨销底。
摇光不动也不说话,任由她撕打。
拉扯之间,江岚影嗅到摇光怀里浓重的血味,看到他被掀起的衣料下,手腕与颈间细细的、像是被绷紧的丝线切割而出的伤。
江岚影抓着摇光的手再不能动。
她抬起眼,看到摇光完全失色的唇。
他就像是进了一回棺材,周身上下都缠满了呛人的死气。
他是怎么从紫微台中闯出来的?
晃神片刻,江岚影就被摇光带回了那一小片云彩上。
此时的云彩宛若深海暴风雨里,即将被撞得粉身碎骨的渔船。方寸之地并不够两个人站,摇光紧紧搂着江岚影,半个身子都悬在云端之外。
而在他身后,丢了猎物的万骨销勃然大怒,漆黑的漩涡一潮接一潮地翻涌,就像是无数只夺命的利爪,迅速扑杀而来。
江岚影完全被护在摇光的衣冠之下,摇光揽她揽得太过用力,揽得她发疼,可她没有再试图挣脱他。
她不知所措的眸子里,倒映着毁天灭地的灾难,但更多的,是摇光清瘦的脸。
摇光满眼急切,他时间很紧很紧似的扳着江岚影的肩,争分夺秒地看了她一眼。
接着,他松开手,仰面往扑来的黑潮中倒去。
没有人想到摇光会这样做。
江岚影也没有。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要探手去拉他,可指尖只是浅浅地划过了腿侧,就攥成了拳,硬是定在原地。
摇光衣袂翻飞,如秋叶般凋零。
他跌下去时,手被狂风托起,看上去是有希望被江岚影拉住的。
然而,当他看到江岚影真的想要拉他时,却是硬生生地将手臂收了回去。
他望着江岚影的眼睛,拒绝了她的救赎。
江岚影目睹摇光跌入深渊。
所谓万骨销,触及者,无论神佛,顷刻灰飞烟灭。
摇光他,灰飞烟灭。
万顷艳阳合力撕破浓云,青天为三界带来了崭新的生机。
万骨销得到了令它满意的牺牲,魇足地缩回到渊底,游荡在天地间的怨煞尽数烟消云散,被压制已久的天界清气涤荡而出,幸存者到这时才发现,原来今日也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江岚影怔立云头,被炽烈的阳光包裹着,却觉得冷。
她衣袖间残留的,摇光的余温,经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她如何能不觉得冷得彻骨。
她久久凝视着摇光跌下去的地方,凝视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她的宿敌死了。
她的宿敌死在了她的面前。
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她开始笑。
“押”她前来的天兵被她笑得毛骨悚然,齐齐惊恐地,望着天边癫狂的魔头。
“就是她――”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这样一句。
“――是她把天帝推入了万骨销,是她害死了天帝!”
江岚影不再笑,她狭长明媚的眸转向声音来处,反手就是一道业火。
众天兵匆忙四散,江岚影却像是找到了什么趁手的玩物,一道业火又一道业火地追着他们打。
南塘天干物燥,零散的火星很快就烧成了燎原之势。
江岚影的眼中染上了汹涌的火光,明艳得比她身上的绛衣更甚。
“摇光终于身殒,天界再也无人能挟制本座。”
她像一条色泽鲜丽的毒蛇。
“本座终于等到了今天。”
江岚影身周弥漫的杀意遮天蔽日,饶是春夏都怔了一瞬:“江宫主,你疯了――”
“本座从来就是疯子。”
江岚影于掌中化出红缨鬼头刀,“是你们识人不清。”
言罢,长刀破空而出,精准击中每一团浮于云际的业火,业火绽裂如星、直坠入地,十方天界皆被火星笼罩,远远望去,就像是降了一场浓艳的血雨。
心系苍生的神o皆在万骨销一役中陨落凋敝,剩下的,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鼠辈。
这样荒唐的天界,也没有什么必要存在了。
财神撑起结界,护了春夏一遭;再抬眼时,天边那以屠戮为乐的魔头便不见了。
南塘入冬的北风裹挟着业火的炽浪,不时烫得灼面,不时又冷得彻骨。浓烟污浊了晴空,足下寸寸焦土,恐惧的气氛在惊慌失措之中传染蔓延,似乎此地才是传说中的炼狱十八层。
这一日,天界迎来了亘古未有的浩劫。
.
江岚影离开南塘,一路向北杀去。
她遇殿拆殿,遇山毁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赤红的通路在她脚下蜿蜒而过,早已分不清那红黑一片的是业火,还是谁人颈间喷薄而出的血。
江岚影杀红了眼。
如今摇光死了,她却没有意想之中的酣畅淋漓。相反地,她发觉心口空了一块,空得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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