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恐怕是以为,方才的事是来自江岚影的庇佑了。
哦。
当然他想得也没错。
江岚影发觉摇光将她想得那样好,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大魔头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感激,这一点她至今都没能学会。
“被人爱”比“被人恨”难学多了。
大魔头没滋没味地,望向不远处的仙宫。
云头靠近的方向是紫薇台。
.
水月洞天所呈现的紫薇台,还是多年前的样式,尊座高高地矗立在大殿正北的墙边,座下有向四方延伸的数级金阶,金阶朝向的每一面墙上都绘有色泽浓丽的飞天壁画,与壁画配套的大小装潢也与那金阶一般,富丽堂皇。
摇光被押进殿内,他的亲父,时任天帝景曜帝君远远地坐在尊座之上,远得瞧不清眉目;他的手足,北斗六帝君排列两边,另有无数大小神仙陪侍旁侧。
这样大的阵仗,审判个六界第一恶鬼都绰绰有余。
然而如今跪在下首等待审问的,却是那位清瘦年幼的小帝君。
托他的福,江岚影也上了一回审判位。
她看见景曜就心烦,干脆合上眼。
“摇光,你可知罪?”
问话的并非是景曜,而是他右手边长眉细目的天玑。
摇光应声抬起头。
他跪在紫薇台的瓦缝下,自瓦缝处漏下的天光就如利刃一般,斜钉入他单薄的身躯。
他身负重枷,面色苍白,嘴巴却硬得很:“兄长,摇光不知。”
尊座上传出六道如出一辙的嗤笑。
“父君大寿期间,禁止天神私下凡间,这一规定,你可认否?”
天玑忍着笑意,字字句句尾音都上扬,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讥讽。
“天界与红尘自古贯通,为的是时时回应人间香火,何来禁入之说。”
摇光腰背笔直,“摇光不认。”
话音未落,钉入他左膝的天光就当真化作了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捣穿了他的膝头。
摇光支持不住地向前一扑,左手扶上地面,膝头漫溢而出的血缓缓爬向他的手掌。
“蔑视律令,是为不忠。”
开阳从旁补充。
天玑继续审问:“父君寿宴无故缺席,你去了何地?”
摇光单手撑在地上,颤巍巍地呼吸,倔强的目光倒映在血泊里,他紧盯着血泊里的自己,一个字都没有说。
寂静中,钉入他右膝的天光化成了尖刀。
两只膝盖都被打穿,摇光不由得用两条胳膊撑起身子,痛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冷落亲父,是为不孝。”
天权宣读罪状。
天玑不给摇光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肯说也罢,让兄长来替你说。父君寿宴的当日,你去了凡间。”
“凡间”二字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金阶上的众神立刻小声议论起来。
那些切切查查的声音就像白蚁一样啮噬着摇光的心。
“兄长所言,你可认?”
摇光垂着头:“我认。”
他的确去了凡间。
左手处的尖刀应声而来。
摇光吃痛身子一拧,单用右手维持着跪姿。
“明知故犯,是为不悌。”
玉衡的声音遥遥传来。
“父君千年大寿,普天同庆的好事,你不参加,跑去凡间做了什么?”
天玑的问话忽然不着急了,就像是在故意苦熬摇光。
此时摇光的体力耐力已到达极限,说起话来声线都颤:“救人。”
“救人?”
六位帝君又笑起来。
“追捕你的天兵可是回禀说,你在金犀城前撞见了魔头江岚影,还将她好生地放回了城去。你见魔头都不杀,怎么好意思说是去凡间救人?”
不知天玑口中的哪个字眼牵动了摇光的心,竟使这个沉默伏诛认罪的少年,抬起头来。
天光映在他颜色清浅的眸子里,映得他一双眼珠好像两块剔透的琥珀。
“凡间遭遇大劫,正是金犀城的魔尊救了世人。”
此言一出,不止金阶上的神仙,就连江岚影都怔愣了一瞬。
她睁开眼,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几乎没有幸免的可能,却还是说出了这叫他罪加一等的话。
江岚影救世是事实,可连她自己都从未这样想。
然而摇光始终这样想。
还在自己受审判时,骄傲地将其昭告天下。
“呃啊。”
如是叛逆之言换来了十数把尖刀,少年终于倒在血泊之中,剧烈的疼痛让他蜷缩起身子,背脊突出的蝴蝶骨不住地翕动。
“包庇魔头,是为不义。”
天枢的语气重似洪钟。
满殿的神仙都对阶下的罪神嗤之以鼻,唯有江岚影的虚影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抚摸过他骇人的血洞。
很痛吧。
这被天下所弃的感觉,她最清楚。
“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人,当真叫我南塘福地蒙羞。”
景曜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毒刺一般,狠狠扎进摇光千疮百孔的心。
兄长欺凌他,父君嫌怨他,他舍命救了人,却被这样诋毁、被这样审判。
“父君。”
少年拼命从血泊里爬起来。
他重伤后的嗓音虽细弱,却如同划破雾霭的柳叶小刀,清灵贯耳:“摇光只问您,人间生灵涂炭,生而为神,为何不能救?”
“人间自有劫数。”
景曜缓缓道,“更何况,此劫的关键并不在荡清怨煞,而是在金犀城的魔头。是她独占了‘萧’,才致使凡尘怨煞无处可归,从此横行霸道。”
闻言,江岚影抬眼:……
老贼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若非你从中搅局,此时人间仙门百家早已集结起来,破了金犀城门,杀了江姓魔头,永绝后患。”
“不。”
摇光摇头。
他稍有动作,四周的天兵便围拢上来,长矛的尖刺直抵上他各处要害。
天璇上前一步:“仰面见圣,有意杀王刺驾。”
他用手指着摇光。
“还不快拿下!”
数根长矛依令刺入摇光的肋骨,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摇光被挑得双脚离地,嘴角的血一股一股地外涌,浅色的眼眸神采全失,只灰蒙蒙地向着那天地间至高的尊座。
这时天璇正得意地向景曜拱手:“父君,贼人已认罪伏诛。”
景曜连话都不愿讲,只向着天璇一挥手。
“是,父君。”
天璇眸中凝出一抹笑意,转而直起身,自袖中取出一道长卷,当空一抛。
金色的大字便浮现于众神眼前。
“罪神摇光藐视天道、恣意妄为,祸至天界,殃及凡尘,着以渎职之过、傲慢之罪没入天牢,勒四百日刑期,以警戒诸神,告慰苍生。”
面对着不实的罪状,摇光望着自己的父兄和满堂神仙,硬是一个字都没能驳出来。
是。
他自小就是父兄脚下踢来踹去的狗。
他连命都是旁人的所有物。
他没有资格和他们讲话。
更没有资格对他们的任何处置做出反抗。
被带离紫微台时,江岚影自大门前,回望屋内白衣翩翩、面目模糊的众神――
如果她是摇光。
她亦会把他们全杀了。
.
“进去。”
天牢里,有人在摇光的后腰上踹了一脚,少年瘦削的影子跌入牢房内,沉重的铁门就在他身后落了锁。
借着微弱的烛火光,江岚影认出门外的人是天牢曾经的典狱――
就是被她一刀砍了的那个狴犴精。
江岚影正瞧着狴犴精,就听身后传来“刷”地一响。
她回眸,看到空无一物的灰墙上忽然窜出两条缚索,缚索缠住摇光的手腕,将其拉至墙边、吊起来,直吊得靴尖堪堪能够踩到地。
摇光的后脑重重撞上灰墙,束发的玉簪被撞落下来,青丝泼洒,晃至腰际。
江岚影随玉簪一道落至地面,在这个角度,她可以很清楚地瞧见摇光的脸――
泼洒的青丝下,遮眼的额发里,少年的眸色宛若孤狼,纵使沦落至此也丝毫不掩眼中杀意。
“哎呦我的殿下,您可千万别这样瞪着小的。小的也是奉天帝陛下之命做事。”
典狱向着天边拱了拱手,复又隔着铁栅探进半张脸来,向着摇光阴诡地笑。
“小的向天帝陛下保证,会好好照顾殿下的。”
他说着,两手掐了几个复杂的法印。
只听顶上轰然巨响,塔影里七十二道刑雷忽然不留一丝喘息地向摇光落来。
灼目的电光里鲜血四溅,却硬是听不见摇光一声叫喊。
江岚影不自觉地皱眉。
景曜比她想象得还要阴毒。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不体恤幺子一己之力挽救苍生也就算了,他当着全天界公开审判幺子也就算了,他不顾幺子伤痕累累,一意将其打入湿冷天牢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引天雷……
纵是曾为宿敌的江岚影都想不出这等招数。
他还是摇光的亲父。
亲父……
“摇光。”
天雷终于休止,江岚影望着摇光垂下的头,忍不住出声唤。
若有所觉地,摇光当真动了一下。
他看向的,正是枯黄茅草里细瘦的玉簪。
跨越时空,他似乎真的看到江岚影了。
“居然还能动。”
典狱咒骂一声,自腰间解下一道长鞭,冲着铁栅挥打出去。
鞭影是一道金光,结结实实地抽在摇光身上。
“唔。”
摇光的脸被鞭尾带得偏向另一边去,青紫的痕自他白瓷似的脸侧肿起,口中积压的淤血终于自唇角溢出。
“不叫?”
典狱接连挥了几下长鞭。
摇光的两手咯吱咯吱地攥紧。
“――就是不够痛。”
转瞬间,不知典狱又施了什么邪法,牢房内的枯黄茅草间,忽然烧起了熊熊的地火。
火焰一直舔舐到摇光皮开肉绽的胸口,在挫骨焚心的大火里,摇光终于发出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声惨叫。
撕心裂肺的余音里,典狱餍足地离去。
江岚影终于按捺不住。
她自玉簪中脱身出来,飘荡在浓烟里,望着摇光扭曲的脸。
她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他,却又缩回。
她如今瞧着他,只会皱眉。
原来他自小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难怪他不怕疼。
难怪他敢往万骨销中跳。
“岚影。”
正无措着,江岚影忽然听到有谁唤了她的名字。
她抬眼,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摇光。
“岚影。”
江岚影清楚地看到,摇光唇瓣一碰,唤出了她的名字。
“岚影,岚影。”
摇光急促地喘息着,急促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量却是那样微弱。
他合着眼,就像是遭了梦魇。
“我在,摇光。”
江岚影没入火焰中,用掌心托住他的脸,“我在。”
“岚影――”
摇光几乎是惨叫而出,人猛地睁开眼,眸子里满是承受不住的痛色。
“摇光,摇光。”
江岚影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一双直直盯入他的眼,“你看,我在的,我在啊――”
在那一声一声宣泄似的、救命稻草似的“岚影”里,江岚影多么希望摇光能够看到她。
“岚影……”
在几乎没有力气的时候,摇光又陷入了呓语,“岚影……你是此生唯一一个希望我活下去的人,即使只是为了你……我也一定会活下去的……”
“摇光!”
江岚影发现他的眼睑渐渐沉重得抬不起来,“摇光――”
这一声,摇光似乎真的听见了。
他强撑着睁开眼,望向江岚影的所在。
即使如今,他眼前只是一片虚无。
在江岚影看来,那双终于张开的、脆弱奄奄的眸,竟也成了世间不可多得的光。
“岚影?”
“是我。”
江岚影点头,止不住地发抖,“你看到我了,对吗?”
第38章 重生第三十八天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 牢房外传来一声温和的女音。
牢内刑火渐熄。
江岚影警惕回眸,却见铁栅间飘过一片朱红的衣角。
原来摇光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将来人错认成了她。
江岚影悻悻让到一边, 却不曾见,摇光的目光是追着她移动了半寸, 才转向了牢房外。
“阁下是?”
摇光竭力稳住声息,将字节咬清楚。
“月老。”
来人温声答。
“见过月老。”
“不拘虚礼。”
月老抬手阻下摇光的动作, “小帝君,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
少年遍身纵横的伤口, 任谁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摇光垂着眼,没吭声。
良久,才缓缓说:“是父君的授意。”
连亲父都要他死, 他如何能活。
月老细眉紧蹙,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小帝君。此番人间的事出得蹊跷,我……有些好奇。”
她抬眼, “我想问问你在凡尘的所见, 尤其是关于金犀城的线索。”
天帝景曜金口玉言, 他的话一经流传出去,三界都认定那些怨煞尽是江岚影的手笔。一些慈悲的大神仙若想弄清怨煞的来龙去脉、探寻化解之法, 必然是要从金犀城查起。
“此事与金犀城无关。”
然而摇光说。
月老有些意外:“何以见得?”
“所有怨煞尽葬送于金犀城主之手。”
摇光一眨不眨,“人间是被金犀城救下的。我亲眼所见。”
“这……”
月老思忖一阵,“我知道了。此间诸事,我会一一查清。”
她望向摇光:“多谢了,小帝君。还有什么事, 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摇光正了正姿势, 手腕间的锁链“哗啷”“哗啷”地响。
“真有一事要劳烦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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