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金犀城,宽容地接纳着犯过错的人,也庇佑着天下苍生不再堕魔。这可是三界独一份的大功德,连寻常神仙都难以企及,你又怎么会是作恶多端的恶鬼呢?”
“多谢。”
江岚影颇为生涩地咬着这两个字,迅速别过头去,不欲叫春夏看到她晃动的神情。
“只是,如今天界事毕,人间春色正好,三界不再需要金犀城主。这,就是我所能留下的,最后一点价值了。”
春夏的心,忽然跳得剧烈。
她因江岚影而生,她就是江岚影,江岚影就是她。
江岚影的心意,她又怎会不知呢?
隔万里薄云,江岚影遥向人间眺望:
她看到三月的纸鸢,六月的红莲,九月秋桂描金数里,还有年关下的、寻常人家的喜乐团圆。
自此纵身而去,便化作穿梭红尘的万万缕清风。
绛衣弥散的同时,南塘花开,三界春来。
.
人之将死,会见走马灯。
在这条色块斑驳的隧道里,江岚影见到了走在前方的摇光。
“摇光。”
那道长影略略一顿,旋即转身。
他眸中一亮,眉头稍稍扬起又皱紧,一双眼却不曾离开江岚影分毫。
江岚影径直走到他面前:“过往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摇光气息全乱,眉心却不见松:“我真后悔将暗室的钥匙留给你。”
江岚影满不在乎地扬眉:“怎么,你不想见我?”
“我想。”
摇光的嗓音和他的心跳声一样急促又沉重。
他当然想,他发了疯似地想。
可是――
自南塘纵身一跃之后,他就再不敢如此奢望了。
“我也不单是为了你。”
江岚影错开目光,“那些事我总要知道的,我也总是要死的。知道得早些,死得早些,还不至于遗臭万年,也还赶得及来见你一面。”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地低喃:“我想,我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他们辗转两世都是以宿敌相称,如果就这么以宿敌的身份结束了,多残忍。
至少。
至少要有一次重逢时,不是剑拔弩张的宿敌。
“高兴些。”
江岚影再抬眼,还是看到摇光紧绷的眉眼,“早知你这幅哭丧脸,我就不喊住你了,真晦气。”
她一边骂着,一边用两根指头推着摇光的唇角上扬。
看着摇光严肃的眉眼与滑稽的唇,江岚影先笑了。
摇光也绷不住地笑起来。
过往两世的纷争仇怨就在四周演绎流淌,他们却在其中笑着、闹着――
摇光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幸福。
他非常知足。
可一想到这样的幸福稍纵即逝,又是那么地叫人难过。
“对不起。”
摇光依然笑着,眼角却不自知地泛红。
“为什么要道歉?”
江岚影问。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
江岚影故作平静地回答,心里翻涌的浪潮却几乎要将她的表情冲垮。
她下意识地错开目光,想要躲开摇光的逼视。
她受不了了。
摇光见状,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臂,不叫她转头。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像是在乞求。
乞求她最后再多看他一眼。
于是两人对望。
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彼此宽慰。
没事的。没有关系的。不要再难过了。
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过往辗转两世、深陷迷局的江岚影和摇光,会渴望此时的片刻宁静么……
沉默中,摇光借两人相牵的手,将江岚影拉进怀里。
撞上他胸膛的瞬间,江岚影竟也觉得心肝如催。
她用力反抱住摇光,发丝蹭过他的耳垂。
摇光顺势将唇凑到她耳边。
“岚影。”
他沉声说,“不要恨我。”
江岚影稍稍侧头,盯着他柔软温热的颈窝。
“我恨透你了。”
她决绝地说,忽然张口咬上摇光的颈窝。
摇光轻轻抽了口气,硬生生承住了江岚影的啮咬。
江岚影咬得非常非常狠,非常非常重,直到摇光疼得发抖,她才肯放过他的皮肉。
她注视那新造出的、青紫淌血的伤,抬起手,轻轻地在伤口周遭爱抚。
“从来没有人能叫我这么难过。”
“岚影……”
摇光刚受过痛,声线飘摇。
江岚影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伤口,下巴就垫在他的肩骨上。
“给你长个记性,千万别忘了我。”
她斜斜望着周遭浮动的光影,“如果还有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我会的。”
摇光带着江岚影赐予的伤,努力向她贴近。
“我爱你。”
他们相拥着散入长空,化作天边齐辉的日月。
第40章 重生第四十天
直到真的死了, 江岚影才肯认,死是很疼的。
她不比那些功德累累的大神仙,她死后没什么好地方去,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说都是要下地狱的。
地狱又黑又湿又冷, 她每一寸骨头缝都疼。
模糊的视线在剧痛的刺激下逐渐清晰,江岚影抬起手, 遮了遮光。
半阖的眼睑试探着张开。
透过指缝,她望见黑曜石砌就的高墙, 墙上光晕昏暗的长明灯,长明灯下款式古朴的矮榻,以及矮榻上的皮皮虾大战小山鸡图纹锦被。
江岚影:……
慢着。
她拧腰坐起, 两手不住地在皮皮虾和小山鸡之间摩挲。
哪家阎王的品味和她一样好?
在识海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双唇角就先打着颤翘起。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地狱,这是她家魔尊殿!
她竟再一次……
江岚影笑着, 眼眶却不争气地发烫。
她凭什么。
她这样的人, 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逃脱因果, 一次又一次地得以重来。
砰――
江岚影正苦笑着,她对面那扇雕满恶鬼的大门忽然四开。
一队魔修押着一个穿得白花花的小道士走了进来。
所有的一切都第三次地在江岚影面前上演。
摇光。
可等到再见着那人时, 她的眉心还是会猛跳。
就在不久之前,她狠下心来与他诀别。
而如今,她欣喜得几乎要忘形。
“尊主,药引抓到了。”
魔修们将小道士随手一丢,恭敬向江岚影示礼。
江岚影将手按在眉骨上, 稍稍遮住眉眼, 尚端起了三分威严。
“都滚。”
低低的一声像是往魔修们头上敲了一记。
“是,是。”
魔修们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去。
砰。
殿门关了个严丝合缝。
江岚影缓缓放下手, 铺平衣摆,坐直腰杆:“来。”
高高在上的大魔头向小道铱士倾身。
小道士还跪在地上,望向江岚影的一双眼中充满了清澈的恐惧。
啧。
江岚影无奈。
又装。
她站起身,亲自往殿下走去。
大魔头的靴跟叩在黑曜石砖面上,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她一身绛衣犹如业火,张扬热烈地向小道士烧来。
小道士瞧着背光而行的人,紧张得喉间鼓包上下一滑。
江岚影在他面前俯身,一把捞起他的手,引着他往矮榻处折返。
她步子太大,小道士被拉得小跑起来。
行至矮榻前,江岚影掀袍落座,当场给小道士表演了一个死鱼躺。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方漆黑的穹顶:
“我们摊牌吧摇光,我知道你想,要上快上,我不拒绝。”
妈的把小道士吓飞了。
纤弱的少年连退几步,一脚在阶上踩空,人就滚下了那三五级石阶,直撞得一身红红紫紫的,才终于从平地上爬起来。
哪来这么大的反应?
江岚影坐起身,莫名地瞧着那个神情怯懦的少年。
“摇光。”
小道士抱着臂膊一抖。
“摇光?”
小道士连目光都瑟瑟如秋风。
这是什么意思?
江岚影皱眉。
是忘了他自己是摇光,还是忘了她知道他是摇光?
这时,江岚影体内的邪毒已然叫嚣得凶猛。
她忍耐着,向小道士走去。
“别怕。”
将将说完这句,她就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江岚影已经回到了矮榻之上,小道士就躺在她身边,衣衫单薄。
江岚影翻身过去,一把将小道士敞开的衣领拉上。
仰息之间,小道士湿漉漉的眸子就像触手可及的秋水。
江岚影的手还按在小道士的心口上,隔着聊胜于无的衣物,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跳。
那是比寻常人微弱许多的响声。
不假思索地,江岚影侧耳过去,将头枕在小道士的胸口上――
她想确认,这副躯壳下的心,是否还完整。
可小道士显然不知晓她的意图。
江岚影将微凉的耳廓贴过来的同时,小道士就格外敏感地弹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才褪色的胸口红得更甚,浓丽的色泽一路晕染而上,染得他脖颈脸侧都开满了桃花。
他不太承受得住地仰起头,除此之外,却是没敢再有另外的动作。
江岚影并不知道小道士的窘迫。
她听了一阵,就抬起头,两手撑在小道士两边,问他:“你知道自己只剩半颗心吗?”
“啊?”
小道士眼神迷蒙,吐息热得连自己都脸红。
“你知道你的心被割去做什么了吗?”
“什么?”
小道士茫然地眨眼。
江岚影眉心微蹙。
“仙宫前自刎?”
“逆转轮回?”
“血洗金犀城?”
“地牢内千刀万剐?”
“万骨销牺牲献祭?”
她一连串说了很多很多件刻骨铭心的大事,可小道士的眼底竟没有一丝情绪翻涌。
一丝被触及到的感觉都没有。
完了。
江岚影坐在小道士身边。
这次重生,摇光似乎没有携带前两世的记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小道士撑起身子,凑过来,“你看上去好难过。”
“我……”
江岚影迟疑了一下,转头对上小道士的眼,“摇光。”
听到这个名字,小道士又瑟缩着,不自觉地后退。
江岚影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退:“你听我说,我是重生的。我知道五百年前,我在金犀城前救下的人是你。”
小道士双眼微微张大,果然不再有退缩的动作。
江岚影继续说:“我也知道你因此事获罪,在天牢中被关满了四百个日夜,之后你还到金犀城来看过我……我都知道的,摇光。”
小道士听着,始终浸润的眉眼间,终于拧出水来。
他一哭,大魔头就慌了。
江岚影手忙脚乱地去蹭小道士脸侧的泪珠,每每蹭掉一颗,立刻又有更大的一颗滚落下来。
无论是乍然念及旧事、痛彻心扉也好,还是觉得沉冤昭雪、苦尽甘来也罢,江岚影以为,小道士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而觉得委屈了。
可小道士抽抽噎噎地,却是抓上了江岚影的手:“这么说……你死过一次了?”
江岚影不知所以:“嗯。”
岂止,她都死过两次了。
小道士垂着头,轻轻翻看着她的指尖:“疼吗?”
“不疼。”
江岚影下意识扯谎。
“对不起啊。”
小道士扬起湿透的脸,“上一世的我,一定没能保护好你。”
他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这一世不会了。”
大魔头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软色,“摇光,我们结盟。”
“好。”
小道士用力点头。
江岚影转眼,向着雕满恶鬼的殿门,眸中柔波尽褪:“我稍晚时候再同你细说。”
现在,裴临还等在外边。
她并不知道裴临的阴谋已落成几分,还是不要过早打草惊蛇才是。
江岚影起身,向门外走去。
沉重的石门自行为她开启。
天光漏进来。
.
出了门,江岚影一眼瞥见藏在角落里的老熊。
老熊觉察到她的目光,拼命将自己弓成颗球。
她一探手过来,老熊就差点跪下去。
“站着。”
江岚影垂着眼,用指尖摸上老熊手里的托盘。
“是……”
老熊哆嗦着,努力将托盘往外递。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烫手的玩意儿扔了。
江岚影端了端托盘里的水杯,又挨了挨盛菜粥的碗:“这次先这样。下回再来送吃食,水要热的,粥里多放点鸡丝,不要太咸。”
“好,好。”
老熊不管江岚影说什么,全部闷头答应下来。
直到江岚影走过黑水河上的石桥,他才如梦方醒地“诶”了一声。
他快速瞥了下那抹绛衣,又转过脸,久久凝望着魔尊殿内全须全尾的玉人。
不是吧,尊主竟对这药引如此小心呵护。
金犀城怕是要变天喽。
惯会察言观色的老熊小步快走进殿:“尊后,您请用膳――”
小道士:???
.
石桥彼端,江岚影望着白衣白甲的人,兀地觉得分外陌生。
“尊主。”
裴临如常向她折腰。
江岚影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指尖染上那人的体温,才是一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做完了虚礼:“起来罢。”
裴临很敏感地察觉出江岚影的疏离:“尊主,您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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