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疲惫。”
江岚影只盯着黑水河,不看他。
裴临的目光倒是始终不离江岚影分毫:“尊主,您解毒时,属下不便在当场,无法时刻照料您的身子。您自己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过度索取,以防损伤贵体。”
“我知道。”
江岚影转过眼,“此次与天界争锋,辛苦你了。”
见她仍愿意同自己说些贴心话,裴临很受用地低眉:“为尊主,属下自然万死不辞。”
江岚影全无笑意地牵了牵唇角,心说你最好是。
“当下景曜已全线撤兵,我金犀城无一砖一瓦失守,然而城外楼台毁伤惨重,故并未有所追击。”
裴临细细禀报。
“在那些废墟中,属下总担心他们会留些诡阵。不过无须尊主劳神,属下到此见了尊主无恙,这便要折返回战场废墟,挨楼挨阁逐一排查。”
“那便交给你了。”
江岚影说,“待我休养生息一阵,再去为你增援。”
“尊主尽管休养就是。”
裴临万般眷恋地勾了江岚影一眼,“属下告退。”
江岚影目送他恭敬退去,耳畔仿佛已经听到了旧城中的爆炸声。
那场爆炸究竟是不可避免的意外,还是……
他缜密计划中的一环?
.
打发了裴临,江岚影既没有到魔尊殿见摇光,也没有回府邸歇下。她沿着黑水河,走上了金犀城中繁华的街巷。
彼时天色渐晚,街巷里提前点上了华灯。
已是人间歇息的时分,这座偌大的魔窟却仿佛刚刚苏醒――
纵酒放歌处,照世不夜天。
金犀城的魔修长得各有各的性格,既歪瓜裂枣,又奇货可居,等到醉得不省人事,或是疯癫起来,更是一场莫大的视觉灾难。
可在这遍野流金的灯火里,呕哑嘲哳的咏叹中,一切荒诞不经又都成了活生生的艺术品。
你说这是群魔乱舞也好,万鬼狂欢也罢,怪是怪了点,但比起循规蹈矩的人间,这里绝对算得上是红尘极乐。
满街酒气上头的魔修横冲直撞,煞气直冲九霄,江岚影稍稍收敛声息,就没有谁能发现他们噩梦一样的尊主,正衣锦夜行。
江岚影站在一处高塔上,垂着眼,俯看塔下那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酒楼的顶级包厢有扇落地窗,窗口正对着幽黑的高塔,窗内团聚着一桌乌合之众,正坐主位的,是全城最具反骨的毒牙。
彼时毒牙酒过三巡,又自封了金犀城主:“老子早晚把那姓江的宰了,到时候――”
他一指对面的人:“你,当副城主。”
再一拍身边的小兵:“你就做我的亲信。”
小兵显然沉浸了:“那敢问‘尊主’,裴临如何?”
毒牙大手一挥:“亦杀。”
满屋魔修拍着手大笑鬼叫起来,年代久远的屋檐好险没掉下几块瓦。
“老大。”
被指名当副城主的那位爬到桌上,“您再给小的们详细讲讲,那姓江的中的毒呗?咱们也好掰着指头算算,何时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啊?”
一潮胜过一潮的哄闹声里,毒牙抬了抬手。
所有魔修都兴致勃勃地看了过来。
“我敢说,那种毒除了我,天底下再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因为――”
这时,正对落地窗的小窄门一扭,店小二前来上菜。
毒牙被打断,满脸不悦地剜了店小二一眼。
店小二却不理他,人站在原地,僵直得好像根棍子,一□□气都不出,似乎已经死透了。
诡异的夜风里,店小二正对着落地窗惨叫:“尊主――”
他看到了高塔上的绛衣人。
店小二出声的同时,江岚影就已掠入屋内。
桌椅杯盏倒砸一地,众修战战兢兢地匍匐下去。
业火裹缠着毒牙的胸腹,毒牙在大惊之中,瞬间酒醒。
“关于此毒,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岚影的声音透过业火传来。
毒牙笑了:“凭什么?”
他狠咬着后牙:“你可知我今生最不快的就是你。你越是想知道的事,我越是要叫你终其一生也无从得知。”
江岚影空手挥出一道业火,直抽上毒牙的面门,抽得他头向一侧歪去。
接着,江岚影上前一步,捏开毒牙的嘴,将他口中的碎牙与血,以及牙中裹藏的封口的毒一并倒出。
粗暴逼迫间,毒牙被自己的血呛得猛咳起来。
江岚影不单不让他咳,还在此时捏紧了他的脖颈。
毒牙的脸肉眼可见地酱紫。
“不要在本座面前使这些手段。”
江岚影浓艳的眸子深不见底,“本座有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
她稍稍松了手指,毒牙立刻狼狈地发出一声抽噎。
“说。”
如今毒牙已经没有什么强可以逞了,他涕泗横流地,看着江岚影的眼:“这毒,并非是天界之物。”
他一开口,江岚影就知道,她这次选对人了。
于是她又松了松力道,毒牙不受控制地跌坐下去。
“那其中有一味金犀城独有的药材,天界压根不可能得到。”
毒牙慢慢平复呼吸,“事实上,那毒是我新研制的,世间独此一味。”
江岚影不动声色,只是如毒蛇一般眯起眼。
“但,但――”
毒牙嗓子费劲,只能连连摆手,“这毒可不是我给你下的。白日里你中毒后,我心中奇怪,当即翻查毒库,这才发现我的宝贝被人偷去了。”
他瘫坐在墙角,嘴里含含糊糊地全是血,一笑就露出了猩红色的牙:“这毒我是想下给你的,岂料我还没出手,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缓过这一劫,愈发恨恨地盯着江岚影:“那人是谁?能入我府邸如入无人之境,能在战场上近得你身。这难道不是城中位高权重的大人吗?难道不是你毫不设防的亲信吗?”
对上毒牙的眼,江岚影想起方才席间的对话――
有人问,裴临如何?
毒牙答,亦杀。
他一定知道裴临些什么。
“你知道得太多,活不久。”
江岚影淡淡地,“将此毒的解药交给本座,本座或可保你一段时日。”
毒牙戏谑地抬眼:“他们不是给你抓了一个小道士,怎么,解毒解得不快活吗?”
江岚影一脚将他踹得呕血:“本座说的是这种解药?”
她知道,这毒一定是有解药的。
前世最后一次毒发时,摇光曾给她用过。
“不,知,道。”
毒牙仰着脸,似乎视死如归。
江岚影抬手拆了他一条胳膊下来。
凄厉的惨叫声刺破长夜。
“你一日不说,本座就拆你一回。”
江岚影背着手,稍稍俯身,“死,是最难的。”
这一夜,全城魔修达成了共识:
这金犀城主的位子,至少几千年后都是江岚影的。
天底下很难再出一个更疯的疯子。
.
走在魔尊殿前的白石桥上,江岚影用一方丝帕,细细擦净指间沾染的血。
而后掌中业火一点,丝绢皱缩着化作焦黑的碎屑。旷野里短暂地亮了一瞬,很快就只剩下一指青烟。
在进门前,江岚影抬眼望向天边。
朗月依然不愿光顾这方魔窟,浓云将天幕搅得混沌一片,群星就躲在云间安睡,唯有摇光星始终荧微又不懈地照临着金犀城。
看到摇光星,江岚影就知道,时辰还不算晚。
轰隆的开门声中,夹杂着一嗓清澈的“岚影”――
小道士端坐在矮榻上,青稚未消的眉眼间,藏纳着与这副躯壳断然不符的矜贵与威严。
当然,只要江岚影走到近前,威严什么的,就全部烟消云散了。
小道士站起来,给江岚影让位。
江岚影按着他的肩:“坐。”
于是两人就沉默地坐在矮榻上。
这种时候合该江岚影先开口,讲一讲前世的要事,再提一提同盟的打算,可她将前世之事从头想到尾,愣是拎不出一件可讲――
难道要她展开讲讲,她那时候怎么盘算着杀摇光?
最终还是小道士打破僵局:“岚影,我们……”
他稍稍移开目光,努力斟酌词句。
“我们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江岚影转过眼:“你知道你也……”
“我……”
小道士捏着手指,“我知道。”
他其实想说:
虽然他不记得前世的事,但他想,无论是哪一世,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岚影陷入危难。
若江岚影遭遇不测,他只会比江岚影身殒得更早。或者……或者是江岚影自己无意于人间,这样的话,他也定当殉江岚影而去。
可是这满腹的话,硬是叫他减成了三个字。
都怪他笨嘴拙舌。
小道士自责地叹了口气。
江岚影并未多想,正好借着他的话头:“上一世的悲剧,源于‘萧’‘禧’这两个关键阵眼。”
她看向小道士:“关于‘禧’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道士认真想过:“五百年前,我因私下凡尘而获罪。当时由于父君的一面之词,三界上下都认为人间大劫是金犀城搞出的祸端。”
他小心瞥了下江岚影的神情,很快续道:“不过在天牢时,月老曾找到我,我一口咬定绝非金犀城所为,一番磋商下,我们决定彻查此事。”
江岚影听着,眯起眼。
她觉得顶着水灵皮囊、急于自我表白的摇光,真是可爱极了。
小道士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夸了可爱,他还以为自己看上去很严肃:“后来经过彻查,我们发现位于人间雍州的‘禧’不见了,红尘怨气大量滋生,而当年横行九州的怪物,正是由此而来。”
他说完,才发现江岚影一直盯着自己,眉眼间似笑非笑的,并不说话。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我对‘禧’的了解,就是这些。”
这时,江岚影才终于回魂似地“嗯”了一声,藕断丝连地错开目光:“看来你还不知道‘禧’是被何人所窃去,如今又在何方。”
小道士:“还请指教?”
“指教不了。”
江岚影存心逗他,“有机会我亲自带你去看。”
“哦。”
小道士当然是高兴的,但又有些受宠若惊地无措。
他用汗湿的手,搓了搓发烫的耳尖,又听到江岚影说――
“那裴临呢,关于裴临,你知道多少?”
“此人……”
小道士放下耳边的手,“此人冒充我潜藏在你身边,尚不知底细。近日我越来越觉得,他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忠心。”
“你说得对。”
江岚影稍稍扬起下颌,再点下来。
“他部署了针对‘萧’的计划,收买了金犀城的所有魔修,其意并非独独指向于我,其意在天下。”
小道士抬眼:“那你的处境岂不是……”
江岚影对上他的目光:“我习惯了。魔尊之位向来能者居之,我深知他们只是怕我,而非敬我爱我。如果有机会,他们每一个都想杀了我。”
“我懂,岚影。我懂这种感觉。”
小道士眸中神色翻涌,“我也从来都是孤立无援的。还好现在,我有――”
“轰隆”一声打断了小道士的话。
江岚影警觉地望向殿门。
老熊端着托盘喜气洋洋地踱了进来:“晚饭来喽。”
他眼睛多少有点花,这毛病到了晚上更是灾难。
于是这位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半,才发现了坐在那腾腾冒杀气的江岚影。
人“扑通”一声就趴下了,端来的白粥小菜打砸一地。
“尊,尊主。”
老熊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属下,属下听闻您今夜去收拾了毒牙,还以为您正忙着,万万没想到您会在魔尊殿啊……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江岚影想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没甚耐心地转开目光,就在这时,她在余光中,发现刚刚还坐在她身边的小道士不见了。
她再一垂眼,才看到小道士正乖顺地跪在她脚边,还摆出了一个要伺候她、帮她捏腿的姿势。
江岚影:!!!
她张大双眼,下意识伸出手,要把人拉起来。
不是,摇光你干嘛?
然而小道士已经开捏了。
江岚影杀气凛凛地瞥了老熊一眼,抓在小道士肩头的手指一松,人自如地仰去,倚靠在矮榻上。
“本座今晚沾了血,没兴趣再开杀戒。滚下去。”
“是,是,是,谢尊主,谢尊主……”
老熊把脑袋磕在黑曜石砖上,“砰砰”地响。
他一面快速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一面战战兢兢地禀报:“还有一事,尊主。裴临大人托属下给您捎个口信。”
这时,小道士的手刚好游走到江岚影腿上的玫瑰疤痕处。他隔着衣料摸着块旧伤皱缩的凸起,并不敢用力触碰,便稍稍收了力道,弄得江岚影有点痒。
江岚影一把按住他的手,小道士仰起脸,却见江岚影面不改色地吐出一字:“讲。”
声息里并无半分破绽。
“裴临大人回禀,废墟中确有诡阵,他已发现诡阵入口,并设法绕过了守阵的摇光虚影。接下来,他将继续深入诡阵排查,伏惟叩问尊主贵安。”
老熊复述裴临的话时,江岚影正漫不经心地揉捏着小道士的手。
小道士半途想将手抽回来,江岚影不让,一直将那只缀满冰蓝色血管的白皙的手搓捏得红红肿肿。
“本座知道了。”
江岚影垂着眼,“有机会回问裴临:天界阴险,万事小心,盼卿凯旋。”
“是。属下这就去办。”
老熊应了一声,抱着满怀的碎片逃了出去。
殿门合拢的同时,小道士站起身,用完好的手堪堪遮着那只被蹂.躏的手。
两只手的颜色相差悬殊。
“为防打草惊蛇,对外,我的身份还是你的药引。”
小道士神色摇晃,“另外,刚刚那人对你我的关系似乎有些误解。”
江岚影眸中浓丽:“你不喜欢他误解?”
“我……”
小道士满脑子都是老熊的那声“尊后”。
“我倒没什么所谓,只是怕你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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