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脱力踉跄一步,立刻就被摇光接到怀中。
尚有余温的风与观音莲的幽香厮混在一起,江岚影的肩骨抵在摇光心口,摇光的指尖贴上江岚影的手腕――
他们听到彼此体内发出的声响。
江岚影下意识让开一步,摇光抱着满怀凉风,还有些不知所措。
“算我欠你。”
江岚影头也不回,伸手抓上牢门,这便想走。
奈何四肢百骸忽然一痛。
本已拉开的牢门又“铛”地一声撞上。
“岚影?”
摇光看出她的不适。
要死。
江岚影抓着冰冷的铁栅,缓了口气。
毒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发作了。
她指间并出一根银针,摸索着要往后颈处扎。
抬起的手腕被摇光一把抓住。
摇光一手箍住她的腕,一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一同往地面柔软的稻草中倒去。
天翻地覆的瞬间,江岚影只看到摇光秋水般的眼。
.
毒劲消解时,江岚影发现自己坐在墙边,而摇光正坐在不远处。
两人都衣冠齐整,地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江岚影垂着眼,不去看摇光。
她一介魔头,虽说没什么廉耻心,但和摇光原身……
她还是难以想象。
摇光原本在静心调息,忽觉周遭空气越来越烫,他循着热浪来源转过眼,看到在墙角自闭的江岚影。
揣测过她的心思,摇光一时也觉得这话有点烫嘴。
但烫嘴也还是要说:
“别担心,我没碰你。我只是给你用了解药。”
这话脱口,灼热的空气直接开始冒烟。
不过江岚影仔细探过肺腑,发现其中余毒的确荡然无存,连带着经脉都轻松了不少。
“多谢。”
江岚影咬着舌尖。
她站起身,走到铁栅边,拉开牢门。
她就这么走了。
摇光心想。
这时,江岚影回头:
“你不一起?”
她垂眼,目光落在摇光腕间的镣铐上:“区区玄铁,对我来说不在话下。”
摇光睁大双眼。
“我……”
他垂了头,“我无处可去。”
三界之大,他竟无处容身。
江岚影心口一跳,她走回去,蹲在摇光面前。
“总有一天我会救你出去。”
她用对待小孩子的语气说,“不只是天牢,不只是仙宫。”
还有那囚困他一生的,被称之为“命运”的深渊。
她会救他出去。
摇光对上她的眼。
他信她。
.
鬼骥自天界折返,在回去金犀城的半途,就撞见了骑着飞猪焦急望天的老熊。
“出什么事了?”
江岚影脸色一沉。
“哎呦尊主您可算回来了。”
老熊一激动就话多嗓门大,“你不在城中的这十几日,属下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遇上些什么变数。”
江岚影:……
她现下心情不错,还能耐着性子听老熊在那鬼扯。
“所幸大的事没有,小的事倒是接连不断。什么毒牙的白事会上打起群架、鸡飞狗跳,什么暴雨导致黑水河差点决堤,什么酒楼推出尊主同款套餐,满城哄传吃了能功力大增……”
江岚影驱着鬼骥超过老熊的猪,将他的废话远远甩在身后。
“还有,还有一件事――”
老熊的猪“哼哧哼哧”地追上来。
“――那药引突发暴疾,不知是种什么怪病,发作起来浑身扭曲,可吓人了。偏生全城的巫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好在――”
听到这里,江岚影猛地回眸。
她看上去虽凶神恶煞的,但其实心里也没底。
她明明已经拦下刑雷了,怎么会……
老熊神思一凛,险些从猪背上摔下去。
他紧紧扯着猪耳朵,满脸写着“尊主您倒是听我说完”。
“――好在他兀自发作了一阵,很快就没事了。”
如此,江岚影才缓和了神情。
老熊察言观色:“尊主,那药引经此一劫,至今水米不进,身子虚弱得很,您要不要去……见见他?”
当然是要去见他的。
江岚影心里想。
然而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觉得右腿处有些不对劲。
两指并着往腿侧一划,再抬起时,就浸满了血迹。
玫瑰疤痕又要长出新的“花瓣”。
“不见。”
江岚影的嗓音比入夜的寒风更冷、更不近人情。
她说着,就扬鞭打马,呼啸而去。
悄悄地,魔尊殿的殿门被推开,满面病容的小道士站在门边,往天上望:“她不肯见我么?”
短短六个字就要咳一声。
“这……”
老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小玩意儿遭了挺大的罪,连老熊瞧着都心疼,尊主她怎么能……
唉。
老熊向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长叹一声。
大魔头果然有世间最硬的心肠。
.
与上一世一样,江岚影堪堪撑到府邸,就闷头滚去了床边。
她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冰冷的石面上,弓起指节咬在唇齿间,拼命将痛呼闷在喉咙里。
狩猎者血债无数,最怕暴露弱点。于是在这别无旁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都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好死不死地,在痛楚逐渐翻涨之时,这间屋子的门忽然被敲响。
笃笃。
响得礼貌又克制。
笃笃笃。
江岚影背倚床沿,几近虚脱又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扇随时有可能打开的门。
“她也不在这里吗?”
门口低喃着的,是小道士的声音。
不得不说,江岚影松了口气。
她紧抓着被单的手指缓缓泄力,垂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臃坠的被单也在慢慢滑落,然后――
哐当。
带倒了床边的青铜立灯。
江岚影眉心一跳,立刻看向灯倒之处。
与此同时,房门被错开了一条小缝,一只风灯探了进来。
总之,在这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江岚影只能看到那朵橙红色的暖光。
砰。
房门被重新合上,暖光留在了屋内。
“我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你不愿来见我――”
冷汗顺着江岚影的轮廓往下爬,她稍稍扬起脸,就能感到湿透的颈间冰凉一片,她没有力气回答小道士的质问,于是她侧过头,打算逃避。
“――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出事了。”
然而小道士说。
江岚影稍稍睁大双眼。
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让她的定力几乎全线崩塌,她抑制不住地,自唇齿间漏出了一声闷哼。
风灯晃了晃,开始缓慢地向她挪动。
“我可以靠近你吗?”
小道士问。
江岚影拼命摇头,可她不敢开口――
一旦松了牙关,痛呼声就会如泄闸的洪水一般再收不住。
风灯行到半途,不太确定地停了下来。
“岚影,你还醒着吗?”
江岚影一手抓着被单,一手随便摸了个立灯的零件,往地上一摔。
铛。
嗯,醒着。
小道士循着血味一路找来,他终于见到江岚影,江岚影也终于见到他。
隔着摇晃的风灯,他们一个坐在血泊里气若游丝,一个清瘦了两圈形销骨立。
看上去两个人都凑不齐一条命。
小道士怔怔地盯着江岚影的右腿:“这伤……是当年为了救我?”
江岚影不说话,干脆将被单扯下来盖住伤处。
看不见,这伤似乎就没有了,似乎也就不会痛了。
五百年来,她始终如此掩耳盗铃。
“别遮。”
小道士将风灯放在地上,走过来,跪在江岚影身边,“让我看看。”
他的力气明明那么小,却轻易地搬开了大魔头的手,掀起了血迹斑斑的被单,瞧见了那块美丽,却叫人生不如死的伤。
“是诅咒。”
小道士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拢着那朵鲜艳的“玫瑰”。
江岚影眼前发黑,四周又是那样昏暗。可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小道士的自责与难过。
他的情绪成了有形的潮水,叫人无法忽视。
江岚影伸出手去,箍住小人儿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读取她想要对他说的话。
别难过。
她情愿的。
可是小道士泪眼涔涔的,几乎是立刻就挣开了她的手,与此同时,风灯一闪,藕丝般的灵力自小道士掌中涌现。
江岚影认出,那是观音莲一脉最敏感脆弱的感官,潜藏在南塘水底时,他们就是靠这蜗牛般柔软的触角,来感知天地间万千风物的兴衰更迭。
小道士还没有能力破解这累世的诅咒,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江岚影共感。
“不要――”
江岚影顾不得吐息间的狼狈,扑身去挡小道士的手。
他这凡人之躯尚在病中,经不起大魔头都承受不住的苦痛的!
可是小道士执拗地,硬是将不堪一击的感官落到了江岚影身上。
共感成功的瞬间,江岚影的痛楚减轻了大半,小道士却跪俯在血泊里,每一缕藕丝都在剧烈颤抖。
他翕张的肩骨就像白蝴蝶的翅膀。
江岚影撑起虚弱的身子,拼命后撤,试图扯断小道士构建的连接。
“别动了,岚影。”
小道士仰起头,消瘦的额角处有冷汗不断地滚下,“就这样。”
他用支离破碎的五官,努力攒出一抹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染血的手――
请接纳我。
他想对江岚影说。
请接纳我从此和你风雨与共。
分担你一切苦痛与摧折。
于是江岚影没有再后退。
她稍稍俯身,也伸出手。
残破的灯影里,累世的诅咒中,两只手苍白、汗湿、颤抖,但紧紧相握在一起。
待到红日喷薄而出,暗夜里的一切不幸都烟消云散。
江岚影安稳地睡在床榻之上,小道士坐在床脚,依然轻轻拉着她的手。
他虚脱得不成形状,两缕额发汗湿成一线,稍稍遮过他注视着她的眼。
“岚影。”
他柔声唤着她的名字,“答应我,再也不要一个人苦挨到天亮了。”
第42章 重生第四十二天
稍晚些时候, 沉重的大门被轻而礼貌地敲响。
小道士略施仙法整束衣冠,快步前去应门。
与日光一道出现在门缝里的,还有老熊那张低眉顺眼的脸。
瞧见面前全须全尾的人, 老熊如释重负。
“尊主保佑,尊主保佑。”
他摇头晃脑地念叨。
小道士不知道这熊瞎子在那做什么法, 他只听到了“尊主”二字。
于是他说:“她还睡着,你稍晚些时候再来。”
“不不不。”
老熊赶紧摆手, “卑职就不面见尊主了。这早膳你拿着。”
他将手里的食盒抡给小道士,忙不迭地走了。
江岚影心情好到睡不醒, 整个金犀城都跟着放晴天。
老熊更是一身轻松,边走边哼着粗野的山歌。
小道士哭笑不得地合起门,转身。
却见江岚影已经醒了。
她侧卧在床榻上, 用手支着头。
经由一宿的折磨与久违的懒觉,她一身绛衣懒散得松松垮垮,右腿处更是褴褛, 被撕扯得破碎又缀满干涸血迹的衣料半遮半掩地挂在腿部, 露出的皮肉被衣料映衬得凝脂若雪, 长出新“花瓣”的漂亮伤疤随她舒缓的呼吸而一翕、一张――
她眸中的颜色更比她的绛衣浓艳。
她像业火一样一路烧进了小道士心尖上。
小道士看得一愣。
他的心脏撞得他难受,一身血脉更是毫无预兆地舒张滚烫起来。
他紧张得喉间鼓包一滚:“你, 你醒了……”
江岚影缓缓点过两回头,脸侧碎发就随着她的动作而晃、而在昏暗灯火里划出风情万种的痕迹。
她不太耐烦地将碎发往耳后一别,再抬起眼望向小道士时,眸中神色又是那样灼人地亲近。
“都这个时辰了。”
她眉眼弯弯地埋怨他,“本座原也是明主, 竟被你惹得‘从此君王不早朝’……”
此言、此情、此景, 倒真像他俩昨晚彻夜不眠地做了些什么似的。
小道士:……
他一身血气都涌到了脸上,还有――
他低头看了一眼, 迅速将食盒挡到了身前腰下。
“咳。”
他喉咙紧得想死,“你饿了吧,吃饭。”
他费劲挪步到床榻前,江岚影起身让位置给他,他就魂不守舍地坐了下来。
食盒离开他身前的同时,他就掀起食盒的盖子,遮在腿上,人不敢看江岚影,只看着盒中腾起的白雾,假装欣赏着菜肴。
江岚影也垂眼向着盒内。
“算那熊瞎子有心,送来的菜样大抵都合你的口味。”
她说了一句,就掀起眼睑,正瞧见小道士抱着食盒盖。
“你抱着那块破木头做什么?”
她抬手要来抢,吓得小道士将盖子抱得更紧了些。
“没,没什么,我先拿着,你好吃饭……”
他简直语无伦次。
江岚影盯着他,眉眼一沉。
她担心小道士是昨晚受了什么伤,才故意遮掩。
大魔头只消心念一动,就不是一介小道士所能抵抗。
食盒盖飞出去,撞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小道士:……
江岚影:……
她瞥过一眼就转开。
“我当是什么。”
她说着,又瞥去一眼。
“谁没见过似的,小气。”
小道士脸红得要落泪。
他感觉他身心都被大魔头的眼神给调・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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