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一眨不眨,周身紧绷得就像随时准备战斗的猎豹。
与此同时,小道士抓住她垂下的衣摆。
江岚影的震惊是装的,小道士的震惊却是真的。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得知了五百年前的祸事与天界脱不开干系。
是景曜。
一定是景曜。
他的眸子暗淡下来,五指却将江岚影的衣摆攥得越来越紧。
“――属下等与怪物周旋良久,属下终是不敌,部下也在周旋中折损大半。关键时分,属下决定要破釜沉舟。”
裴临继续说。
“于是属下祭出毕生修为引发了爆炸,原是想与怪物群同归于尽,没曾想竟意外捡回半条贱命,得以与尊主在此长谈,属下真是……欣喜若狂。”
他说着,眼尾泛红,看上去真的要落下泪来。
江岚影勾起食指,怜惜地擦过他的眼角:“幸好。”
裴临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发誓般地开口:“还请尊主放心,所有的怪物都在爆炸中烟消云散,属下幸不辱命。”
“这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好消息。”
江岚影说,“最好的消息你已经讲过了,是你还活着。”
她摘下裴临的手,将它好好地压在薄被间。
“我大概清楚了。之后的日子,我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好生养伤。其余诸事,交给我。”
她牵着栓小道士的链绳站起来。
“尊主这便要走了?”
裴临眼巴巴地跟着她抬头。
“没记住本座给你的任务么?”
江岚影惩戒似地拍了下裴临的脸颊。
裴临挨了“罚”,却弯起眉眼。
“是。”
他在榻上稍作恭送之礼,“裴临领命。”
江岚影步子很大,跪着的小道士没跟上她的动作,被扯得在地上爬了一下,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随着她跑出主帐。
・
守在帐外的老熊听青衣侍女讲了里边发生的事,直到如今都紧张地捂着脖子。
他瞧见江岚影大步流星地出来,硬是没敢跟,就这么恭敬地目送她消失在视野之中。
如果他没瞧错的话,她应当是驾着鬼骥飞回了府邸。
像是有什么急事。
.
江岚影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小道士颈间的束缚,将人拎到面前,想检查他是否真的受伤。
小道士在外边还好好的,一进门就像是终于卸了气力,人软绵绵地挂在江岚影的手臂上,似乎真的伤到了,还伤得不轻,甚至都没有办法接受江岚影的检查。
江岚影慌了。
“摇光!”
她唤着他的名字,弯下腰来,努力去看他垂着的脸。
然后――
就看到“虚弱”的人恍然张眼,颜色清浅的眸子里蕴满了狡黠的笑意。
第43章 重生第四十三天
江岚影:……
摇光你小子。
她骤然松手, 小道士向前扑出一步才稳住身形。
纤长的颈间雪白光洁,一丝伤痕也无。
即使知道他无事,江岚影还是忍不住往他的颈子上看, 直到再三确认他没受伤,才转过头, 微微扬起下颌――
她就知道,她绝不会失手。
被江岚影关心了, 小道士实在美滋滋的。可他面上端着帝君的架子,嘴上还在说:“方才门没关紧, 我担心被人瞧见,便多演了一阵。”
好冠冕堂皇的鬼话。
江岚影才不会轻易放过他。
“帝君的演技从来是好的。”
她垂下的眼睛艳丽逼人,“只是这骗术还有待修炼。”
小道士:……
行。
他认栽。
“岚影。”
他哼哼唧唧地向她低了头, “方才的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上一世也发生过这样的爆炸么?”
可是江岚影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床榻处走。
小道士忙不迭地跑着追她――
帝君的架子能值几个钱?
一想到天上那朵孤高的观音莲,居然是这种好欺凌的货色, 江岚影就破了功。
她缴械投降。
“是。”
她站定回身, 短短一个字的尾音里掺满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样的爆炸每一世都会发生。”
她抱着手后退三步, 裹在皮靴里的修长小腿往床边一撞,人便随性地倒坐下去。
“上一世裴临的真面目败露后, 我也曾想过,这场几乎必然发生的爆炸,其用意何在――”
她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裴临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拥护我的势力。上一世临近末尾,金犀城众全员倒戈, 若非你横插进来血洗全城, 恐怕他们不日就要拥立裴临为新魔尊。将那么多各形各色的魔修淘洗成一体同心,除了蛊惑游说, 裴临必定也动了些‘逆他者亡’的手段。”
她说着,伸出第二根手指,并在一起。
“其二,裴临要设计独占废墟。那片废墟其实是金犀旧址,里边内容很多,自来是天界必争之地,也是我守‘萧’大阵的咽喉要道。裴临将此地炸毁,明面上看来此地再无利用价值,我和天界便不会再过多关注此地,这块地盘正好供裴临使用。”
小道士安静听着,不时点头。
“不过。”
江岚影收起手指,“今日你观察到了万灵碑与爆炸的关联,兴许,这场爆炸还有它的第三重用意。”
一箭三雕。
真是出好计谋。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小道士抬眼。
“睡觉。”
江岚影说着,伸了个懒腰,慵慵地往后一仰,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小道士:?
“今晚是金犀除夕万灵节。”
江岚影两手枕在脑后,一双眼望着幽黑的床顶。
“我们会有收获。”
.
如前两世一般,今夜的金犀城内灯火连昼,平素就自由放纵的大街小巷在这一晚,更是无限度地肖似传说中的极乐之地。
小道士一踏上主街,就被江岚影按在墙边,拿旁侧摊位上红红绿绿的花泥,给涂成了个小花脸。
江某人的艺术天赋不言而喻。
她瞧着自己的“杰作”,还美其名曰“入乡随俗”。
小道士原本欣然接受着,没过一会儿就意识到不对劲,老实又委屈地问江岚影:“你怎么不涂?”
江岚影险些乐崩:“我……本座……”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编不出得当的理由,干脆含混了过去。
“前几百年,我在万灵节上的路线都是固定的,裴临深知这一点,如果他有所动作的话,必然会绕开这条路线。所以过往两世的今天,都过得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从余光中,瞥见小道士果然再没管他的花脸,而是格外认真地听她讲话。
江岚影心尖一软。
“所以。”
她吸了口气,“这次我们倒着走。”
她先行一步从前引路,直到完全背对着小道士,她才稍有疑惑地抬起手,拿指尖轻轻按着心口。
奇怪。
方才那酥软的感觉是什么?
竟惹得她心跳如催。
.
倒着走的第一站,是一片远离街巷的、幽深的树林。
树林里的万灵碑都是新近砌就的,仲夏的夜风中,处处都是新石料透着寒意的生涩味儿。
从前每至万灵节,每至这千里孤坟的去处,江岚影总觉得一口气压在胸口,说不出的沉重。
如今她死过两次,又活过来两次,便觉生死只在游戏之间。
何须挂怀。
但她还是近乎虔诚地,一座、一座万灵碑地转过去――
不知她过往两世慷慨赴死之时,可曾想过在她死后,是否有人为她转经祈祷?
或许是没有的。
江岚影的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柱身上。
她没有想过这些琐事。
也没有人会为魔头之死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江岚影抬起头。
天幕依然混沌,瞧不见月亮。
三千星斗唯有摇光星肯突破层层浓云,微茫又不懈地照临着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借由摇光星的微光,江岚影瞥见百步之外,有道黑影贴地飞掠而过。
刷――
业火如刀似剑,直斩而去。
正在飞速移动的黑影被精准击中,发出物种不明的“吱”的一声。
在碑林外望风的小道士见状,连忙跑来。
“你立功了。”
江岚影头也不回地对小人儿说。
刚刚站稳的小人儿:?
江岚影不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小道士随之抬头,看到了夜空中最亮的摇光星。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花脸,正要说些什么,就见那被江岚影打中的黑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它有四肢,脖颈纤细,看上去是个人形。可它站立的姿态极为扭曲,且形销骨立,就更像个鬼影。
这地方坟挤坟、坟挨坟,有鬼再正常不过了。
小道士登时捏了朵观音莲在掌中,随时准备喊“剑来”。
可在他喊“剑来”之前,江岚影先喊了一句――
“滚过来。”
鬼影瑟缩了一下,没有上前。
“别让本座说第二遍。”
江岚影的声线毫无起伏,可就连盛夏的茂叶都随之飘零了几片。
鬼影根本受不住这样的威压,没犹豫片刻,就贴地遁行,眨眼就到面前。
小道士始终拈着观音莲印,垂眼。
他看到:
那“鬼影”原是一个瘦瘦高高的魔修,魔修腿部有处尚在流血的新伤,是以他方才站立的姿势那样扭曲怪异。
“他叫‘靴底油’,逃命技术天下第一。”
江岚影当着魔修的面,向小道士介绍说,“裴临此次进入废墟,他也是随行部下之一,是白天的爆炸中,不为人知的幸存者。”
“靴底油”显然不知江岚影是从哪里得到如此详尽的信息的,他完全被他家尊主吓傻了,只会将嘴唇贴在沙地里,一个劲儿地说:“尊主圣明,尊主圣明,金犀城内的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你知道就好。”
江岚影垂着眼,“把你在废墟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向本座禀明。”
“啊尊主……”
“靴底油”五体投地,忽然抖得如瑟瑟秋风。
他心下在盘算:
他若如实禀明,裴临定会要了他的小命;可他若不禀明,恐怕是连明天的太阳都瞧不见。
“尊主……尊主,求尊主容小的组织一下语言。”
他生怕江岚影等得急了,嘴里一直絮絮地念。
“额废墟……废墟里……”
江岚影眉心微皱,一团业火便如箭般飞出,直打中“靴底油”重伤溃烂的腿。
“啊――”
“靴底油”惨叫一声,整个人都疼得翻转过来,他躺在地上,两手抱着他的伤腿。
“尊主息怒,小的讲,小的讲。”
他一咬牙,咬得眼泪都顺着额骨滑入发间。
“裴临他在废墟里显了原形!他原本还端着,后来在擎羊洞里,他和老魔尊残魂狼狈为奸,操纵藤蔓绞杀了大半弟兄,我领着‘贼眉’‘鼠眼’‘莲蓬头’和‘鬼钱’逃了出去,不巧又在演武场外撞见他和景曜分神密谋――”
听到这里,小道士合上眼。
他越是想自制,就越是难以自制地眉梢抽动。
还好江岚影并未瞧他。
“――再后来,裴临打开诛仙塔,放出了一群乌烟瘴气的怪物。看形容,就是传说中曾于五百年前出现过的那种!也怪的是,传说里那屠天戮地的怪物,居然会听裴临的差遣。‘莲蓬头’第一个被怪物撞倒,我正弯腰拉他时,就听‘轰’地一声炸响。”
“靴底油”吞了口唾沫:“那么多的怪物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使出浑身解数逃命,还是被炸断了一条腿,料想弟兄们定然不能活着出来了。”
他一住口,林木间登时沉寂得骇人。
小道士睁开眼:“这样说来,那怪物是裴临的手笔?”
“我们金犀城可没有那种腌H货。”
“靴底油”缓过劲儿来,就重新拧身,向着江岚影跪好,“那玩意儿是景曜带来的。我们在演武场外听见了他们的密谋:是景曜出怪物,老魔尊出诛仙塔接应,而裴临负责驱使怪物群。他们三个合起伙来,要夺尊位、乱人间。”
事到如今,小道士最后一口气也泄了。
他垂着眼站在那里,脸上再浓、再滑稽的花泥都遮不住他神情的冷冽。
他又成了那佛口蛇心、无所不用其极的摇光。
“尊主。”
“靴底油”再度叩头至地,“小的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知道了。”
江岚影盯了小道士一阵,才莲藕拉丝般缓缓转过眼,并指打出一团业火,业火渐冷,化作一枚赤红的漆印。
“你拿着本座的印信,暂且去投奔老熊。他声望高,人人都愿意卖他个面子,足以护你周全。若是最终被裴临察觉,本座会记你个功,给你立座万灵碑。”
这就是好大的恩典。
“谢尊主。”
“靴底油”拿着江岚影给他的印信,略带哭腔沉沉叩了回首,就滚入林间不见了。
“他说第一个字时就知道自己死无全尸。”
小道士向着他离开的方向,“可是他还是说了。”
“你觉得他说的,几分是真?”
江岚影没回头。
“这番话不像是撒谎。”
小道士说,“既骗了你又得罪了裴临,得不偿失。只是,我有一点不解――”
江岚影转过眼。
“――既然‘靴底油’有天大的本事,能逃出生天,裴临为何还要带他进入废墟?”
“这便是裴临的高明之处。”
江岚影瞧着小道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所做的事不可能全无痕迹。他需要留一个活口,一旦东窗事发,可以拿来顶罪。即便这活口胆大包天,敢于向我揭发,别无旁证,裴临也可以说他是颠倒黑白、戕害忠良。”
她说完,仍一直盯着小道士看:“我还以为,你要问景曜的事。”
“没什么好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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