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头却不觉得有什么:“我辟谷了,你快些吃。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说完,转头看着含泪扒饭的小美人,忍了又忍,才将笑意完全压下去。
打死她想不到,她江某人有朝一日能把摇光欺负成这样。
重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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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弯消食似地,江岚影领着小道士在金犀城内慢悠悠地走,一路上三步跪一个魔修,五步听一声万岁,任是哪一个眼没瞎的都能瞧出他家尊主今日春风得意,所以这头一个接一个地,磕在地上就没完――
即便如此,江岚影居然都没生气。
看来是真的心情不错。
到了金瓯湖,这里林海幽深,终于瞧不见那些魔修画皮似的嘴脸。
江岚影站在湖边,稍稍抬手,就见湖中升起一道水蓝色、半透明的界门。
界门的光映在小道士脸上,江岚影不作解释,只是说:“这道门的权限,从前只有我和裴临二人。”
她说着,门扉上就浮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手印。
“而今再加上一个你。”
她捞起小道士的手,按向门扉。
小道士挣动了一下:“且慢,这只是分神――”
江岚影满不在乎地将他的手按上去,水蓝色的门扉间,登时多了一个清隽的印记。
“等你分神归位,我再带你来印。”
说话间,眼前景色倏而骤变:
那些林木、溪流,檐角张扬的建筑,甚至是二人脚下正踩着的大地,都褪为幽蓝色半透明的虚影。
透过这些虚影,小道士甚至能望见百丈之外的太阴山崖。
而放眼望去,唯一算得上真实清晰的,就是卧于纷繁虚影下的,深渊似的怨煞之海。
二人凌波于“海”上,渺若沧海之一粟。
“这是……‘萧’?”
小道士一眨不眨。
这可是人间至苦,一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最终汇集之处,诸天神佛都避之不及,江岚影却将她的城凌驾于万苦之上,还若无其事地以身为镇六百余年。
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摇光顶着这张皮时,总是藏不住心事;江岚影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小玩意儿识海里正想着什么。
“本座是万魔之魔,身负的煞气远比山高、比海深,所以才能镇得住这至凶的阵眼。而且――”
她眸色浓艳,将笑未笑。
“――不会受一丝一毫的反噬。”
换言之,什么红尘八苦,她看都不看一眼。
她本身,才是三界苍生眼中最恐怖的噩梦。
若真是个嫩葱似的小道士站在她身边,这时准被吓一个跟头,可帝君很好地接住了她的目光:
“嗯,有被唬到。”
江岚影恣意摇曳的气焰瞬间团回了躯壳。
人真的笑起来:“老神仙就是无趣。”
小道士:……
老神仙……
老……
“我带你来看‘萧’的原貌,可不是让你来唠叨我,让我迁城的。”
江岚影又一次准确堵住了小道士的嘴。
“我是想要我的盟友帮我看看,裴临这三百年来,到底是在哪里动了手脚――”
“盟友”的称呼把小道士哄好了五成。
“――那逆贼工于心计,既是专为蔽我的眼而设阵,定是处处都利用了我的弱点和盲区,我瞧不出来。”
这撒娇般的语气直接让小道士一步跨了出来――
“我来看看。”
江岚影从余光里睨着他,根本忍不住笑意。
都是活了三辈子的人了,还是这么好哄。
这么好骗。
小道士从掌心里托出一朵金色的观音莲,观音莲慢悠悠地飘入重叠的虚影之中,一一仔细探查。
“不怪你瞧不出来。”
不多时,小道士轻声说。
“他布阵用的是仙法。”
略顿了顿,他稍稍皱眉偏头。
“也不完全是仙法,是不成体系的……野路子。”
难为帝君是个体面人,搜肠刮肚了半天,也只骂出个不痛不痒的“野路子”。
江岚影正了正神色:“能摸清阵眼的具体落点么?”
这次,小道士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不能。”
他的观音莲飞回,又被他立刻赶出去再巡查了一遭。
“毕竟是几百年的大阵,做得很细,隐匿得很精明。大概只能窥测到些许仙法的痕迹,但连不成片。”
他说着,张手接住观音莲,转眼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挑了挑眉梢:“我知道。看来还是不能打草惊蛇。”
她抬手,依次点着环抱金犀城的三座高山:“你看出我设下的大阵了么――”
她等到小道士点头,才继续说。
“――上一世,我就在那西山上中了裴临的反阵。他的阵一是隐匿精巧,二是不遗余力。”
她收回手,抱在胸前:“若是激怒了他,我相信,他是会干出鱼死网破之事的。”
“诚然。”
小道士眯起眼,眸中神色有着与青稚皮囊断然脱离的阴鸷,一如蛰伏蓄力的毒蛇。
“且从长计议。”
江岚影说着,张手要撤了界门,却被小道士一把嵌住了手腕。
“慢着。”
小道士迎着江岚影转来目光,抬手一指。
“你看那里。”
隔着重重虚影,被他指中的物什是一座古旧的白色石柱,柱身大概一拳宽窄的部分刻有金色篆文,而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那截金篆正缓缓转过一个不起眼的角度。
江岚影眉心一跳。
轰――
几乎是在小道士指中石柱的下一瞬,远处就炸起一团灰白的尘烟,火光明灭在山影之中,漫山黑鸦随之惊起。
“发铱生什么了?”
小道士放下手。
走过三世的江岚影望着出事的方向,淡声道:“爆炸。”
“哪里爆炸?”
“金犀旧址,城外废墟。”
小道士听着江岚影全无波澜的声线,恍然想起了什么:“世世如此?”
江岚影合了合眼:“世世如此。”
二人沉默了一阵,江岚影睁开眼:“帝君。”
“在。”
“你觉得,这场爆炸,与你方才瞧见的异状,有关么?”
小道士颔首:“我认为有关。”
他再次望向那座石柱,这时的石柱已经没有再转了。
一切似乎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那石柱是什么?方才一路走来,似乎在城内看到了很多。”
“万灵碑。”
江岚影垂眼,“每一座万灵碑,都属于一位为金犀城牺牲的勇士。每至七月十五万灵节,英魂们会附着在各自的碑石上,参与城内彻夜的狂欢。当然,所有万灵碑的营建,都由裴临一力主持。”
她说着,抬眼:
在“萧”的原貌尚在时,那零星错落的万灵碑,当真像极了钉在墨石棋盘上的,步步为营的棋子。
她知道裴临的阵眼在何方了。
江岚影收在绛衣下的五指攥紧。
借由万灵碑做阵石,是笃定她即使堪破大阵,也不忍动手拆除么?
裴临?
真是笑话。
仰息之间,小道士也想明了一切。
他转过头,正要同江岚影说些什么,就听林木间传来苍老的一声:“尊主――”
江岚影抬眼,转瞬将界门收入掌中。
一切虚影都落为实体,脚下铺张汹涌的怨煞重为坚实可靠的大地。
“尊主――不好了,尊主――”
老熊灰头土脸地滚出树林,滚到江岚影脚下。
“方才的爆炸声,您也听到了吧?”
老熊胡乱拿手比划着。
江岚影慵慵懒懒地:“嗯。”
“城外废墟炸了!”
老熊叫起来,“那么多精锐都折在了里边,只有裴临大人一人活着回来了――”
江岚影闷着头没接上老熊的戏,急得小道士直在后头踢她靴跟。
江岚影抬了抬下巴:“他人如何了?现下在哪?快领本座去瞧!”
“是,是是。”
老熊只顾闷头应是,就没看到江岚影那张一动不动的死鱼脸。
他爬起身从前带路,江岚影别过头向着小道士,万般无奈地撇了撇嘴。
她是真不想演。
小道士拍了拍她的后腰,聊作安抚却也催促着她快些跟上。
江岚影摇了摇头,一副只好从命的样子,迈步向老熊追去。
不过,在小道士瞧不见的地方,她的神情又浓艳如沁毒的多宝匕首:
逗摇光归逗摇光,现下,她倒真想见裴临一面。
.
金犀城除了有奇形怪状、恣意生长的闲散魔头,也豢养有一队训练有素的精锐。裴临大多时候都待在操练精锐的营帐里,江岚影从前也曾赐给他一处雅苑,只是他并不长住。
今日的营地里有些冷寂,所有的精锐都围着主帅的帐篷跑前跑后,又在瞧见江岚影的瞬间,自觉四散。
老熊弓着他直不起的身子,为江岚影撩起帐门,浓重的敷药味道就混杂着血腥气与不通畅的热风,撞了个扑面。
小道士跟着江岚影行了一步,老熊当即抬眼:“诶,你――”
江岚影回首瞥去一眼,老熊又缩了回去,任小道士紧跟着他家尊主步入帐内。
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进门。
帐内仅用一扇屏风粗略隔出了里外间。
这扇屏风是江岚影赏赐的,绘得是结草衔环的典故。江岚影在屏风前停了一瞬,就绕步过去,见到了病榻上的裴临。
他面色苍白,嘴唇失血到几近透明,平素尚算伟岸的身子包裹在薄被里,竟伶仃得犹若缟素。好在他的伤口已经得到了处理和包扎,再拿干净中衣一套,就与平素没什么两样。
只是旁侧鹤形衣架上悬挂着的,沾染大片赭色的血衣,依然昭示着他伤势重极。
里间陪侍的人不多,只有两个青衣的侍女。
侍女见到江岚影就跪下来,江岚影及时抬手,令她们不要通传。
可裴临听着动静,已然睁开眼。
“尊主。”
他立即掀开薄被,撑起重伤的身子,挣扎着要下榻见礼。
“躺着。”
江岚影快走一步按住他的肩,借由他稍稍错开的衣领,她看到他胸口浸过重重绷纱和药膏的血。
“谢尊主。”
裴临气若游丝地谢恩,抬起眼来,瞧着江岚影。
他眼中有大片难挨的痛色,痛色中又掺杂着炽烈的忠诚与见着江岚影的喜悦,再加上额角微微沁出的青白的冷汗、病中无暇顾及的凌乱的碎发。
何处不怜人。
江岚影觉得,她被活活骗了两辈子也并不是全无理由。
“废墟的事,我都听说了。”
江岚影亲自要扶裴临躺下,裴临却坚持倚坐在床头,于是江岚影不再强迫他,只是垂了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苦了你。”
“不苦。”
裴临摇头,“属下情愿为尊主赴死。”
“好裴临。”
江岚影拍着他的手背,“休说那‘死’字。”
她说着,从床脚拖来一只软凳,掀袍落座。
裴临的目光越过江岚影的肩:
“没眼力的东西。”
他就像才瞧见小道士一般。
“随侍尊主身边的,这么这点小事都要尊主亲力亲为。”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梢。
小道士:……
裴临向角落里的两个侍女递了眼色:“好好教教他规矩。”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女侍就三两步跨到小道士背后,利落抓起他的一条胳膊,同时往他肩骨处一按,就将人按得半跪在地。
而另一个女侍从腰间解下细鞭,向着小道士的脊背高高扬起。
这时,江岚影抬起一只手。
两个女侍稍稍一僵,忽觉一股无名之力向胸腹涌来,猛地被掼飞十数步,直至撞倒那扇“结草衔环”的屏风。
与此同时,一条业火凝就的颈环自江岚影袖间窜出,套上小道士咽喉,再大力一拽――
小道士被拽得完全扑跪在地,又四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径直爬到江岚影靴边。
“本座的狗,还是本座亲自教导为好。”
她顺着小道士的发顶一路摸到他的后颈,小道士就抬起头来,湿漉漉地瞧着她。
裴临惶恐低头:“是属下僭越。”
“僭越谈不上,裴临,你我不分彼此。”
江岚影摆摆手,“我只是怕你辛苦。药引而已,花太多心思调・教他没有用,等我最后一次解毒完毕,我就宰了他。”
她说着,五指一收,箍在小道士咽喉间的业火颈环就燃烧起来。
小道士痛叫一声,两手扣着青烟迭起的颈环,人难挨地跪直身子,又仰倒在地上打滚。
他形容太惨烈,骇得后边的两个青衣侍女都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可江岚影却无甚波澜地,用靴尖将小道士拨弄得正面朝上,顺道碾过他的身子、挑起他的下颌。
小道士只好用两手抱住那只踩在他胸口的脚。
渐渐地,业火熄灭,裴临再没看小道士第二眼。
“裴临。”
江岚影转过目光,“废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提及此事,裴临稍稍摆了摆手。
两个侍女自觉退出帐外。
然而小道士却被容许留在原地――
毕竟,一介“将死”的蝼蚁,就算听了些密辛又如何。
“废墟中表面上只是有一个天界的大阵,属下带人一一排查破解,虽也历了些九死一生,但并不算棘手。只是……”
裴临说到这里,声息都有些颤抖。
“只是最后,在诛仙塔内,属下遇到了大劫。”
江岚影认真地注视着他。
裴临抬眼,看入江岚影的眸子:“尊主,您还记得五百年前人间大劫,您在城前救下属下的场景吗?”
“记忆犹新。”
江岚影淡声回应。
靴尖却是在榻下悄悄地与小道士的碰在一起。
小道士抬眼,就对上江岚影垂来的目光。
心尖在暧昧又隐秘的氛围里猛地一撞。
他们心照不宣。
裴临活像个背景音:“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怪物又出现了,就聚集在诛仙塔内,多得像暴雨前占领天幕的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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