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供她择选的路只剩下一条, 路的终点是她的第二世。
走在这条路上,江岚影已然精疲力尽, 甚至一度陷入昏睡。
最终,她是在自己的躯壳中醒来――
当然, 只有神魂醒了。
江岚影从躯壳里飘出来,悬在半空, 俯瞰着倒在桌边的“自己”。
这里是天界启明宫,裴临就坐在一旁,“帮”他家尊主恢复业火。
但奇怪的是, 他家尊主的状态明显不妙,可他却并没有停止护法,依然源源不断地将修为输入他家尊主的经络, 像是有意将那些经络冲断似的。
江岚影瞧着这一切, 眉心微皱:
事到如今, 她也并不愿揣度裴临的用意。
直到她亲眼见证他的杀机。
桌边的绛衣人成了裴临砧板上的鱼肉,她被包裹在不受控制的业火中, 缀满痛苦的面容间没有一丝血色,逆流的修为肆意摧残着她的经络,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爬满青筋,她就在爆体而亡的边缘。
砰――
这时,紧闭的房门忽然被大力掼开。
金光即刻灌入, 如重剑一般将裴临搡到了后方的墙上。
邪法中止, 绛衣人脱离险境,渐渐安静下来, 看上去就像睡熟了一样。
摇光大步走入房中。
裴临受了一掌,依然死死盯着摇光,试图逃走,或是试图再利用绛衣人的躯壳。
摇光看蝼蚁似的垂眼,拂袖又是一掌。
裴临闷哼一声,彻底被金钟般罩顶的威压按倒在地。
摇光径直走到桌边,用那只刚刚揍过人的手抚过绛衣人的发,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用力,肃杀的修为散落在绛衣人的发间,也成了微茫的星光。
而后,他将绛衣人打横抱起。
裴临满脸是血地爬了一步,伸出手来,要抓抚过眼前的绛衣的摆。
摇光稍稍侧身,没能叫他抓到。
“她生是金犀城的人,死是金犀城的鬼。”
裴临恨恨出声,“金犀城的尊位更迭,轮不到你们天界管。”
摇光自顾自地将怀中人放到床榻之间,慢条斯理地整好她的发,为她一点一点掖好被角,而后,才转过眼来――
刚刚的万顷柔情,一瞬转变成冰冷的蛇信。
“你说这番话,是觉得本君不会处置你么?”
摇光俯身下去,抓住裴临的前领,将人稍稍提将起来。
惨白的月光下,裴临被迫仰起头,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恶鬼。
摇光。
菩萨面相,恶鬼心肠。
.
江岚影追着摇光来到地牢里,看到他贴着裴临的胸腹,削下了第一剑。
裴临并不想狼狈地喊叫出声,于是他故意分散注意力似地,总是在找话说:“你就打算这么沉默着杀了我吗,摇光?”
他说着,额角的汗就顺着他的轮廓滑下。
“我的来历,我顶替你的目的,我卧薪尝胆数百年在做的事,你一点都不好奇?”
“不好奇。”
摇光眼都没抬。
裴临:……
他不信。
“别装了,摇光。你一定恨我。”
裴临形容疯癫地,盯着摇光的眼,“即使如今落得你手,我也并不觉得是我输。我李代桃僵的几百年,你又在哪条阴沟里当老鼠呢?”
摇光抬眼,眸色平静得骇人。
至少裴临瞧见时,心里先是惊了一跳。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当真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
“本君做事只是为了岚影。本君剐你,也只是因为你负了岚影。”
“堂堂帝君一口一个岚影……”
裴临满面鄙夷,“你知道她杀过多少人吗?”
摇光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作声。
于是裴临继续逼问。
“你知道她作过多少恶吗?”
“万魔之魔的煞气有多深重?满城的魔修加在一块都抵不过她万一。”
“你如今瞧我疯魔,却不知她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话,江岚影全都听见了。
她有些怔愣,她从未想过裴临是这样看待她。
但她并不觉得如何难过。
她知道,裴临说得字字是真。
她的确十恶不赦。
她承认。
此时此刻,反倒是摇光的沉默,更叫她胆怯。
她站在角落里,垂着眼,不想再看摇光的背影。
“本君知道。本君都知道。”
终于,摇光开口。
“是你不知道,金犀城前如山如海的怨煞里,她的出现,是怎样灿若朝阳的一道光。”
闻言,江岚影抬眼。
如是的话她近期内曾反复听过很多很多遍,她每一次都不敢苟同。
她绝对不可能是光。
是,她曾救过摇光一命。
但她更多时候,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鲜血遍身的修罗。
所以世人恨她,世人怕她。
她是恶鬼。
可是,即使她已堕为恶鬼,还有摇光记得她当初微末的良善。
他还固执地认为她是个好人。
裴临痛得不行,只顾喘着粗气。
他这下可是知道了。
摇光也是个如假包换的疯子。
“少自我感动了,摇光。她根本不会相信你。”
裴临咬牙,“你知道的,她向来谨慎,获得她的完全信任并不容易。这一步我用了四百年,身为宿敌的你,又要用多久呢?”
摇光不再理他。
裴临便自言自语:“可惜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小仙其实是你。我死了,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你猜她会怎样恨你?”
“她大可以恨本君,是本君最近才想明白。”
摇光提着滴血的长剑。
“从前本君一心想要她开心,即使她身边是你、是任何人都无妨。而今,本君终于醒悟,岚影身边,有本君一个就够了。”
话音未落,一侧的木门便“砰”地一声大开。
江岚影看到“自己”闯了进来。
她:……
她捂上眼。
彼时那番被蒙在鼓里的愚蠢行径,她自己都没脸再看。
好不容易熬到了清净的天牢里,江岚影一睁眼,就瞧见摇光拎着带血的长剑离开。
是她误以为春夏被杀的那日。
摇光抛下狱中崩溃的绛衣人,面无表情地往牢外走。
直到如今俯身在他的剑上,江岚影才察觉出他五指的颤抖。
他该有多么紧张,多么痛苦。
天牢的大门一经开启,“被杀”的春夏就从门后绕了出来。
“天帝陛下。”
小仙娥明知摇光痛苦,却还是坚持要说,似乎是并不赞同摇光的决定。
“你这样做,江宫主大抵不会感激你。”
“我知道。”
摇光垂眼,“可是,时间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超乎寻常地平静:“万骨销形成在即,我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
他低下头,轻轻摇:“不能。”
不知是否是低头的姿势压迫了喉管,这一嗓听起来,竟带上了微弱的哭腔。
春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摇光已经召来了云。
他孤身回到摇光宫,将自己关了三日,终于等到了他所预知的大劫。
怨煞席卷天界的速度比摇光想象得还要快。
他正要动身前往南塘,就接到了一道紫微台的旨。
向着半空金色的长卷,摇光再急也不得不停住脚步,长身玉立着,微微颔了首。
那道旨只是一道简短的口谕:
即刻返回紫微台,承天道传讯。
摇光稍稍犹豫了一下。
“是。”
他终是妥协。
.
回到紫微台,坐在尊座上,瓦缝里倾漏的月华立刻缠上摇光的手腕、关节、脖颈,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平直空茫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那是来自天道的传讯:
“魔气汹涌,清气不存,是以南塘圣地受邪魔波及,堕为三界至苦万骨销。即刻绞杀魔头以为天祭,方可平息怨怼,以证清明。”
正是后来天兵所奉的那道天旨。
摇光听到“绞杀魔头”四个字时,人就要站起来。
可是缠附他身的月华此时就像镣铐一般,紧紧地将他锁在尊座之上,叫他不能擅动分毫。
“天帝。”
那声音念完了降旨,淡淡地唤了摇光一声,“你道心不纯。”
顷刻间,空荡的大殿里似乎生出了无数双眼,肆意审视、剖析着尊座上的人。
“彼此。”
摇光虽是被锁在那里,但背脊笔直地,依然像个矜骄的王,“这些年来,紫微台中传出过多少荒唐的旨意,谁又知道你这所谓天道,背后是个什么东西。”
那声音轻轻呵笑一声,缚在摇光颈项的月华倏而收紧。
摇光难挨地仰起头,搭在扶手的十指不自觉地攥紧。
“你是历代最不听话的傀儡。”
那声音围着摇光慢慢地转,像是在细细观赏着他的窘迫,“看来日后还要好生调.教。”
嘭。
摇光颈间的月华猛地绷裂开来,纤长又有如白瓷的颈项上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
他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大殿的各个角落。
“这次,你就在此地好生看着。”
应声,无数道金色的天旨如潮水一般向殿外涌去。
“何为‘莫与天争’。”
摇光拼命与身周的月华相抗,每一处命门都被切割出细细的血痕。
“若我偏要与天争呢?”
“死。”
轻飘飘的一声却如玄雷般贯耳。
摇光并不肯后退。
他行动受限,就调动起全身的修为,金色的光华源源不断地自他袖间奔涌而出,丝丝缕缕如蚕茧一般将他包裹在其中,每丝每缕似乎都掺杂着他的血肉。
整座紫微台的砖瓦尽数随之震颤,轰然如催。
他真的在以命相搏。
天道不再出声,沉寂间,却有更多的月华刺向摇光,密密匝匝的丝线接连成片,几乎窥不见半分空隙。
鲜血沿着绷紧的“木偶提线”,慢慢浸染向上。
在盛大的光华里,江岚影已经望不到摇光了。
她不知道摇光又做了多少疯事,最终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
成片上万条月华齐齐崩断,断裂处模糊、细碎、交相辉映,好像白孔雀展开的尾羽。
而如烈火般张扬而去的血河里,摇光于尊座中起身。
他依然衣冠齐整如来时那般,只是似净瓶般纤长的脖颈脸侧,溅上了一串醒目的血。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了。
连天道都不能。
这一次,江岚影没有再随他离去。
她留在了紫微台中,看到天边的微光一点一点升起,看到满殿月华被吞噬,换作挟有余温的艳阳热热地泼洒下来――
看到万顷怨煞尽消,清气涤荡。
她知道,摇光又一次为她而死。
彼时幻境渐渐破碎剥离,紫微台的光景在江岚影身边飘渺如雾。
梦,该醒了。
.
当日,春夏只是听说江岚影从水月洞天中出来了,却没在启明宫中见到她的人;最后,她是在北斗七宫的废墟前找到了那一袭绛衣身影。
彼时长风潇潇,一株高大的红豆树自废墟中破土而出,江岚影站在红豆下,衣摆与树稍一同飘摇。
春夏想起,北斗七宫化作废墟的隔日,江岚影曾在此倒插一根簪子,那根簪子头上,正有一颗红豆。
那是摇光在昭明灯中赠与江岚影的发簪。
昭明灯中幻象迭生、事事皆空,灯中所生之物断不能带离灯外。自发现这根簪子没有随灯消失的当时,江岚影就知道,这是摇光特意为她准备的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不知准备了多久、踌躇了多久的,定情之物。
“你来了。”
江岚影没有回头,便说。
“嗯。”
春夏走到她身后,垂眼看着二人脚下晃动的,红豆的影。
“你和我们一样,也是重生的么?”
闻言,春夏抬头。
他们?
“江宫主,你知道天帝陛下是重生的了?”
江岚影颔首:“知道。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
“哦。”
春夏听着,觉得这话甚是亲昵。
“是的,这也是我经历的第二世。当初天帝陛下逆转轮回,启阵人是他,为的是你,而我作为大阵的参与者,也被卷入了轮回之中。”
她稍稍侧过头,观察着江岚影的神情。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三个都保有前世的记忆。”
“嗯。”
江岚影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她看向春夏:“回去罢。”
江岚影亲驾着云,在晴空里不快不慢地飞。
等到了目的地,春夏才发觉,江岚影口中的“回去”,回的不是启明宫,而是南塘。
那一刻,春夏就意识到江岚影要做什么了。
她满怀复杂地望着江岚影,而江岚影望着云下的水。
“你说,依着摇光的功德修为,他能保三界几时平安?”
“至少千年。”
“那我呢?”
江岚影抬眼,看过来,“如果是作恶多端的我的话,封印万骨销的效果会不会大打折扣?”
对上她的眼时,春夏惊讶地发现,那双灰黑色的眸子里,居然含着清透的笑意。
曾经的晦暗、警觉、不容窥探尽数不见了,她像是终于拂尽了千层万层雾霭,干干净净地站在春夏面前。
“江宫主,其实,你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不堪。”
春夏说,“你离开天界的那次,是你身边的那个裴临作局,设计让你跌入‘萧’,试图借你身上的煞气冲开‘萧’上的镇守。事实证明他失策了,你身上的煞气并没有那么多,你并不是什么坏到骨子里的万魔之魔。”
她说着,不自觉地抬手,按上自己的心,那里边跳动着的,正是江岚影的业火。
“坦白讲,把任何一个人放在你的处境下,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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