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觉得高兴。
她只是想,或许多杀几个神仙就好了。
或许摧毁天界就好了。
或许踏平摇光宫就好了。
终于,江岚影提着带血的长刀,来到了摇光宫前。
摇光身殒,他的仙府门口早早地挂上了昭明灯。
昭明灯一为天神报丧,二为记载功过,灯面红纸为功,白纸为过。
摇光的昭明灯是正红色的,纯净得一丝杂色也无。
江岚影站在灯下,仰起头看了一阵。
如琥珀般剔透的灯光,映过她脸上的血痕,映过她阴戾毕露的眼。
难道摇光就是功德满盈的天神,难道她就是业障缠身的恶鬼。
荒唐。
江岚影扬刀将灯劈了,大步跨过门槛。
两半灯纸无力地在她身后坠下,单薄的纸面依然明灭了一阵,就像是濒死之人微弱的呼吸。
最终灯火还是寂灭,灯油淌了遍地。
.
在江岚影进门之前,业火已将摇光宫洗劫了一遭。
这片宫室埋藏深山,大多是木梁竹屋,禁不起火烧,俨然坍塌成一地废墟。
江岚影在废墟中走,漫无目的地,宛若徘徊其间的游魂。
她趟过遍地残砖片瓦,路过半间残殿。
准确来说,那半间残殿就是一角飞檐,一堵内墙。
江岚影认出,这是摇光的书房。
赴南塘诛天璇前,摇光曾带她到此地取过净魂灯。
那日也是同如今一样好的夕阳。
在尚有温度的余晖下,江岚影被夕阳推了一把,不由得踩着破碎的石阶进到残殿内,站在内墙前。
内墙上,绘着那副曾叫江岚影驻足的明珠海潮图。
叫人意外的是,这副暗藏星河的海潮图竟然完好无损,连一丝烟尘气都没能沾染上,依然生动地泛着璀璨纯净的光。
整幅图上最暗淡的地方,就是没有嵌上明珠的摇光星。
摇光。
一想起这个名字,江岚影就控制不住杀意。
长刀直向海潮图中的摇光星斩去,就在即将斩上墙面的一瞬,江岚影忽觉颈间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扯,她垂眼,只见一点小小的金光自她怀中飞出,飘忽如深林里的萤火。
那是摇光赠与她的金疙瘩。
江岚影目睹着金疙瘩飘向海潮图,飘往摇光星的位置,最终嵌入那空缺的凹槽,严丝合缝。
随着摇光星归位,整幅海潮图都涌动起来、闪烁起来,流光映满了整座残殿,江岚影确信自己听到了来自星河深处的、空灵飘渺的乐音。
转瞬间,海潮图向一侧推去,露出其后不为人知的真容。
原来摇光的书房里,竟别有洞天。
第37章 重生第三十七天
江岚影正对着刚刚出现的暗室。
暗室只有半间屋子大小, 靠墙的三侧置有高大及顶的檀木架,檀木架上摞满了整齐雪白的宣纸,于是室内留出的空隙, 就只够一人行坐转身。
江岚影没怎么犹豫,就迈步进去, 去看檀木架上的纸面。
原来那一张一张、成千上万的,全是摇光的手札。
这里有多少份手札, 摇光就亲手写了多少次“岚影”――
江岚影在每一张纸上都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丝毫不掩厌恶地皱眉,随手抽出一张来看。
岚影吾命:
我想, 你并非是全然不知。
旧城中死灰复燃的禹门,影宫里被动了手脚的阵石,擎羊洞中神出鬼没的藤蔓, 后续埋葬一切真相的爆炸,甚至“萧”的异动,这桩桩件件都只有裴临一人能够做到。
你不愿信我, 我理解。我自认并非是光明磊落、坦荡正直之人, 或许等我做得再好一点, 你就能将你的信任,也分给我一些了吧?
江岚影:……
她三两下就将纸撕了, 团成团,扔出门去。
江岚影沉着脸回头,又从对面的架子上抽出一张。
岚影吾命:
现如今的金犀城内,尽是裴临的爪牙。老熊是最后一个忠心于你的魔修,却也毙命于裴临的箭下。我将他的绝笔传递于你、为你放行, 我相信你可以自清门户, 将诸事拨乱反正。
只是,我不曾想到, 裴临于你竟重要如斯。也罢,就让我为你,将一切肃清。
“一派胡言!”
江岚影气极。
她很难想象,摇光每天就窝藏在这么一个地方,阴暗龌龊地写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编排着她,编排着裴临。
他真像阴沟的老鼠。
真是令人作呕。
长刀挥去,三面墙的檀木架层层绽裂,数不尽的手札泼洒而下,一如穷冬凛风中盘旋的大雪。
江岚影指尖打出一点业火,往当空一抛。
刷――
业火点燃了一张手札,两张手札,十张手札,百张手札……小小的一点火光迅速腾起为炽烈的大火,尚未熄灭的灰烬簌簌而落,落成一道细碎璀璨的星幕。
星幕里,江岚影想,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模糊不辨的光斑里,忽然闯入春夏的身影。
小仙娥跌跌撞撞地跑来,纵身扑进业火,两手就这么没入灰烬中翻找。
江岚影瞥见她手上的灼伤。
“唔额……”
春夏的颈子被大力钳住,人被迫随力道仰首,看到了劈斩火光而来的、一身猩红的大魔头。
“你当本座的业火是什么?”
江岚影话音平静,听着却像是从齿缝间生挤出来一般。
然而春夏顾不得喘息,也顾不得害怕,只用上全部气力说着自己的话:“五百年前,人间大劫,你在金犀城前,救下了一个白衣小仙……”
江岚影的眸色陡然一沉:“你如何知道?”
春夏抖得几乎要哭出来:“那是摇光帝君!”
她不管不顾地大喊,用那双烧伤变形的手,将自业火中夺出的东西,努力往江岚影那处攘。
“你看,你看啊……”
江岚影没有抬手去接她的东西。
她只需垂眼,就扫见了残页上的字。
岚影吾命:
我在金犀城前,第一次见到了照临世间的光。
你在业火结界上留给我的话,“活下去”,我做到了。
“活下去。”
活下去。
盯着这三个字,江岚影只觉灵台轰然,忽然做不出任何情绪,记不起任何事。
彼时万千手札业已焚尽,她站在焦黑枯槁之间,嗅着浓重的烟气,口中竟然泛起微微的苦涩。
眼下之景,多像当年青烟遍野的金犀城前。
江岚影僵直抬眼,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依然如当年一般,有一张被熏黑的青涩的脸,那张脸上依然只有眸子清澈,就像夜幕里从不曾晦暗的摇光星。
江岚影下意识松开抓春夏的手,春夏剧烈咳嗽着,跌坐在她脚边。
自业火中抢夺而出的残页飞至半空,又被江岚影劈手抓下――
她抓着残页,一遍一遍,一字一字细致地读,反复地读。
是的,她当年善念乍起,留在业火结界上给那小仙看的字,就是“活下去”。
可是裴临从来回答不上。
可是摇光……回答上了。
五百年了,江岚影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回应。
只是……
怎么是摇光。
怎么会是摇光。
为什么偏偏是摇光?!
她难以相信。
她需要找到更多佐证。
春夏被江岚影吓了一跳――
她看到大魔头扎进灰烬堆里,发了疯似地翻找着什么,碳黑的烟尘被她搅得漫天都是。
春夏一面咳着,一面看到大魔头终于翻出了一块尚算完整的、指头大小的碎屑。
大魔头读着纸面上的字,肩线止不住地发抖。
透过纸背,春夏依稀能够辨认得出,那纸上写的是――
岚影吾爱:
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块残片遭了烟熏火烧,字迹边缘充满了焦黑皱缩的火痕。而摇光的爱意就像这焚尽一切的业火一般,热烈滚烫地从纸面里燃烧出来,只言片语、汹涌燎原。
可是江岚影熟视无睹了五百年。
恨了他两世。
一直恨到他死。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本座……”
春夏看到那块残片被一豆水珠打湿,也看到大魔头手足无措地用指头去抹,却抹烂了纸面,抹碎了那寥寥几字。
摇光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
春夏看到大魔头如此伤心,心尖泛起一丝酸疼。
“江宫主,前尘往事,不妨问问水月洞天。”
江岚影抬头,灰黑色的眸子里攒起了一汪悲绪。
她形容潦倒地点头。
“是。”
“好……”
她站起来。
绛衣的摆自灰烬中缓缓抽出,每走一步都有尘屑飘零。
她整个人就像是要破碎在风里。
“江宫主。”
春夏不放心地追上,却见荒草连天的院落里空无一人。
便知她是往救赎中去了。
.
江岚影走出一片焦土,又走入另一片焦土。
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这是五百年前的金犀城前。
怨煞湮灭无踪,青烟丝丝袅袅,白衣小仙趴在业火结界里,他的身上,藏着江岚影梦寐以求的答案。
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江岚影却竟不敢触及。
她站在小仙面前,看了他一阵,转而俯身上天际的一抹云。
大魔头平生第一次当了逃兵。
她藏在云丝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转身,毫无留念地往金犀城中走;小仙挣扎着向城门爬出一步,这是她从前没能看到的。
而另一件她无从知晓的事是,当年在她回城后不久,太阴山上,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业火结界自然是可以避雨的,可那小仙却在这时,将业火结界收了起来――
好好地收在掌心里。
雨丝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湿了他的白衣。
是时候了。
江岚影下了决心。
她转附在雨滴上,凌空降下,抚过小仙的脸。
时隔五百年,她亲手一点一点抹净小仙面上的灰尘与怨煞,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有一双青涩却初见绝色的眉眼,单凭骨相就能瞧出,他成人以后一定是天上地下无出其右的美人。
只是,他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好皮相而高兴过,一双极薄的眼睑总是恹恹地垂着,唇瓣犹如还未上釉的陶坯,淡得没有颜色。
摇光。
江岚影亲眼看到,当年的白衣小仙就是摇光。
这一刻她的心情很难形容,她停留在少年摇光的小脸上,非常想狠揪一下――
她想问问他,他当年跑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跟被灌了哑药一样,憋了五百年都不肯提及。
为什么。
为什么瞒了她这样久。
可是少年摇光不知道她的存在,更无法给她答复。
他伤得太重,甚至都有些站立不能。
然而即便如此,他都没有让掌心里的那团业火淋到一丝一毫的雨。
他将其紧紧地捂在心口上。
他对它视若珍宝。
江岚影不太理解少年摇光在做什么,她紧紧盯着他的眼,试图从其中找到答案。
这时,她听到天边传来的甲胄的响。
她在摇光颜色清浅的眸子里,望见了一队浩浩荡荡的天兵。
刷――
两道手腕粗的玄铁锁链自天兵袖中甩出。
那每一环锁扣上都贴着黄纸符、长着尖倒刺,俨然一副狩猎魔王的架势,真要被它缠上了,恐怕不掉几块皮肉不能挣脱。
江岚影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或许被他们看到了。
锁链擦身之际,江岚影闪身一躲,反手一掌劈去――
锁链从她半透明的手心里径直穿过。
江岚影:……
她随着锁链之势回头,看到了被捆缚住的摇光。
玄铁绕着摇光的手腕与脖颈,缓缓移动的尖锐倒刺割过摇光的锁骨。
摇光不甚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除此之外,竟再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江岚影皱眉望向天兵。
摇光显然比她淡定得多。
他可以说是平静,也可以说是心死地看着逼近的天兵,冰冷的雨点自他苍白的面孔间淌过。
“摇光殿下,天帝陛下请你一叙。”
天兵嘴上说得多恭敬,手下就有多发狠地扯动着玄铁锁链。
似乎不叫摇光流点血,他们就很难交差。
摇光就像一块抹布似的,任他们拖来扯去,不喊痛不反抗,只是低声问:“父君到底也不允许任何人来营救人间?”
“允不允许的,摇光殿下还不清楚吗?”
天兵抓住摇光后脑的发,将他从泥泞里拖拽起来,“就凭你,也配当救世主?做什么美梦。”
他忽然凑近,凑得江岚影很不舒服,于是反手就是一拳。
连带着被她俯身的锁链一道向天兵攻去。
尖刺直戳进天兵的眼。
那天兵惨叫了一声,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摇光:“你胆敢暗算钦差?!”
可摇光盯着狂舞的锁链,人也愣住了。
他没有,他不知道。
江岚影一不做二不休,动动手指,就催得锁链勒住那天兵的脖颈,直勒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其他天兵七手八脚地来帮忙,江岚影才功成身退,转附于摇光的玉簪上,冷眼旁观。
被她暴揍的天兵倒在地上,变回了纸人原型,剩余的天兵群龙无首,也失了气焰,只一面念叨着“锁链怎么失控了”,一面将摇光架上了云头。
摇光始终僵立着,江岚影轻轻地摸摸他的头,摸到一半手一顿,稍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摸下去。
她心里有点复杂:
她对摇光的恨深入骨髓,即使如今得知了真相,那几乎成为习惯的厌恶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扭转。
但至少,她可以与摇光共情了。
她看到摇光躲在天兵后,躲在云端不起眼的一角,悄悄松开手指,盯着掌心里的业火出神。
这傻小子。
江岚影垂眼同他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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