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愈发暴虐难忍。他在宫外线人不多,但也不是全无人手,盯着胤褆的人回报后,他才知道这景仁宫中的婢女不仅在景仁宫搅风搅雨,更是和延禧宫私交匪浅。
这也并不算出人意料,毕竟老八出身景仁宫,看他那事纳兰东珠为母的忘本模样,真是半点儿天家子弟的矜贵都没有。胤礽只是没想到胤褆竟然也在纳兰东珠之事中出力。
胤褆牵扯其中压垮了胤礽最后一丝理智。他素来知道胤褆看不惯他,但胤褆蠢笨,仗着身为长子,皇阿玛对他的宠爱屡屡对自己叫板。胤礽当然对胤褆没有对兄长的敬重之心,但他却装作一副得体的储君模样,在外并不与胤褆一般见识,可私底下,胤褆所看重的一切他都会毁掉。
胤褆这样的人对于胤礽来说算不上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对手,但却是极好的消遣。胤褆在失去和挫败中的暴怒是胤礽最好的消遣。他太过蠢笨,像一头失去视线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撞击着满布荆棘的铁栏杆,却连自己为什么受伤流血都惨不透。胤礽喜欢拎着渗血的钢鞭,看着胤褆愚鲁、莽撞和痛苦,并以此寻乐。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暗中践踏胤褆的一切,包括毁掉胤褆好容易在朝中搭建的关系,毁掉胤褆的差事,甚至折磨胤褆的下人。
胤礽头一回儿注意到胤禩也是因为胤褆——因为胤褆看上去格外在乎这个一无是处、柔奸成性的弟弟。
而今,他自然又多了一重理由毁了齐东珠。他在禁足之中,皇阿玛也常来看他,却接二连三地告诫胤礽不要插手景仁宫之事,更不能做不孝不悌的行径。
胤礽表面应是,内心则是翻滚不已的恶念。他借着孝敬重病的太皇太后,背着康熙出了损招,派一个攀附他的无名之辈去放了一把火,给纳兰东珠这样二嫁的不洁之身安排一个新的干净身份送入宫中。
忘本之人和上赶着送上门的最是轻贱不过。胤礽自认为了解纳兰东珠这样的人,知道这种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最重名声,所图甚大。她最引以为傲的仪仗大概就是她“活菩萨”的名声,而她以卑贱之身勾引皇帝,便要做好声名扫地的准备。
胤礽便是要毁去她的身份、名声和矜贵。若是换了一个身份入宫,她在皇帝严重又该是什么下作可耻的模样?而就算康熙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但孝敬太皇太后和皇阿玛的举动是没法儿被挑错儿的。错就错在纳兰东珠身份太尴尬,劳得皇帝临幸时还要殚精竭虑。
可胤礽万万没想到,康熙一国之君,竟然如此坐不住,竟然当夜便去了火场,将那烧不死的女人带进了宫。
昨日纳兰东珠以原本身份封妃,圣旨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如今和宫上下都知道了纳兰东珠以什么身份入宫,又得到了怎样的荣宠。胤礽只觉得可笑,康熙自幼教授他孝悌,可如今到了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的时候,他尚能做出如此剜太皇太后心的举动,想来是生怕晚了一步,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他要为太皇太后守孝,耽搁了他和那女人的污糟之事。
胤礽在心中百般编排,只觉恶心。在纳兰东珠封妃的当日便被康熙叫到宫中训斥,只因他险些妨害了那卑贱婢女的性命。
何其可笑,他堂堂一国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竟然为了一个卑如草芥的女子受如此叱责。胤礽的双眸布满血丝,却旋即滚下泪来,声声控诉皇阿玛不该一时情急不顾自身龙体安危,亲身犯险入了火场,又哭道儿昨夜吓得肝胆俱裂,本是一片好心,担心皇阿玛和母妃之事触怒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胸闷,才出这样的下策,若是连累了皇阿玛龙体,儿万死难辞其咎。
他膝行过去,抱住康熙的腰,痛哭不止,眼角却瞥到了康熙手背隆起的青筋——皇阿玛方才是想责打于他吗?只为了一个如此卑贱不堪的女子?
胤礽的心底泛起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暴虐怒火,但面儿上却哭得肝胆俱裂,只想是一个担忧父亲的普通儿子。一国太子从未如此狼狈,他果见康熙心软,想来不会继续深究此事。
但大戏落幕之前,康熙却让他亲身往见那女人,只为讨得对方谅解。
胤礽垂头,半晌才应是。他的短暂沉默似乎让康熙觉得不妥,言辞又锋利了起来:
“你如此行事,到底会对你母妃如何,你心里清楚。太子,你如今并不年幼了,行事如此不计后果,如何担当大任?”
他连忙迭声应是,方才退出了乾清宫。
回到毓庆宫,他抽出鞭子抽倒了一个下人。那人胸腹被钢鞭撕裂开来,露出惨白的胸骨,而他只不耐道:
“血别流得到处都是,奴婢的脏血,味道都让人恶心。”
他饮下安神的茶水,任由奴婢跪在他眼前,轻手轻脚地擦拭钢鞭上的血污,剔除夹在钢鞭缝隙里的血肉和碎骨。又过了半晌,胤礽吩咐道:
“用参汤吊着命,这两天别让人死了。这两天皇阿玛怕是要盯着毓庆宫,盯着孤了,可别让他觉得孤心中有怨气。”
他声音嘲讽,而下人只能喏喏应是。
胤礽自认以一国太子之身,主动上门求见一个出身低微的嫔妃已是折辱,而他却没想到这齐妃竟敢如此拿乔。他盯着齐东珠,半晌露出一个笑容来:
“其实四弟说得也没错,孤自幼失祜,实在不知如何和母妃们相处,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母妃体谅则个。”
他再度放低了身段儿,可齐东珠却看清了他咧开的嘴里森然的兽牙,努力克制着打个激灵的冲动。
这并不是因为齐东珠怂。她作为宠物医生,大多数宠物都是见过并且照顾过的,但城市禁养大型犬,德牧那样体型的犬种都看不到,更何况蓝湾牧羊犬这种过分稀有昂贵,甚至比真正的西伯利亚狼还要大上一圈的存在。
按照蓝湾牧羊犬这个体系和长相,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宠物犬的范围,齐东珠每日和脸臭比格、傻笑萨摩耶和软萌小狸花玛卡巴卡,最多也是撸一下大阿哥那种虽然长得像狼,但是面容清秀,眼神看起来也不太机灵的哈士奇,看到蓝湾牧羊犬太子总觉得她脱离了宠物乐园的范畴,穿越到了荒蛮的动物世界看狼王横扫六合。
城市长大的齐东珠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过分野蛮的画风。
更何况,在这个蓝湾牧羊犬表现得如此得体的情况下,她仍然感觉不到半点儿善意,总觉得他比起与她交流,更想咬穿她的喉管。
“太子殿下不必与我言过。四阿哥如今身体也好转,殿下的心意我定然代为转达。“
齐东珠有时候真痛恨自己的素质太高,即使面对太子,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儿。而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比格阿哥请见的声音。
齐东珠其实没想让比格阿哥正面遇到太子的。在景仁宫外的事她已经鞭长莫及,对保护幼崽的无力十分愧疚了,在景仁宫中,她总是要避免幼崽受到伤害的。这次景仁宫的小太监通传,她便嘱咐身边儿的婢女不要叨扰四阿哥的院子。
可她哪儿知道这景仁宫虽然表面是没有人管照的宫殿,内里早在佟佳氏过世后,就被比格阿哥安排地妥妥当当了。这种事自然瞒不过比格阿哥,他心知此刻太子来应该是皇阿玛的安排,只要太子还有分毫理智,便不会为难齐东珠,但等了一会儿还是心浮气躁,放心不下,便借着向齐东珠问安的由头来到主殿。
“四弟来看母妃?进来吧。”
齐东珠还未开口,太子先开了口诏四阿哥进殿。他从头到脚扫了扫胤禛,率先露出一点儿笑来:
“四弟可是大好了?孤今日带了许多小玩意儿,四弟若是喜欢,尽管开口。”
齐东珠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自家脾气不太好、脸也一向比较臭的比格胖崽记仇,说出什么让太子发疯的话儿来。她正想走几步护在比格阿哥身前,可谁知竟然见比格的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对太子屈身行礼,声音清亮道:
“太子殿下莅临景仁宫,臣弟自然心怀大畅。几日前皇阿玛考校功课,见了臣弟的字便夸赞臣弟有太子殿下的几分笔力,臣弟心中甚喜。今儿个下面奴才刚从江南寻了几幅好字,臣弟斗胆请太子殿下往臣弟院子一观。”
说罢,他带着齐东珠从未见过的神色,又转向了齐东珠,朗声道:
“母妃,儿臣见太子殿下便难以自持,心生向往,还请母妃容儿臣失礼。”
齐东珠接不上话儿。她没见过比格阿哥这样一面,竟全然当作那日之事没有发生似的,对着行凶过的太子言笑晏晏,宛若平常。这让齐东珠心中蓬勃的保护欲短暂地偃旗息鼓了,一时只能点头。
而胤禛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落在胤礽眼里,只觉得拙劣无比,其神情话语之浮夸,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胤礽仍在嘴边儿挂了一抹笑,先是瞥了一眼神色呐呐地齐东珠,再淡淡道:
“四弟如今是越发长成了。罢,孤恰好得闲,便跟你走一遭。”
齐东珠立刻想出言阻止,但却见比格阿哥对她摇了摇头,跟着太子离开了正殿。齐东珠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一时明白比格阿哥确实长大了,能成熟应对这些污糟事,与太子虚以委蛇,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疼。
他才十岁,本该不必如此。
齐东珠这么想着,心里仍旧是乱糟糟的。厨房的菜色她已经处理了大半,并且定下来了,如今虽然想亲自操刀,但是太子还在景仁宫里,她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只能龟缩在主殿里,取了今夜准备挑灯完善的纺织机图纸,继续埋头研究。
她之前交给嫂子和善堂的纺织机图纸已经是珍妮纺织机的原型加强版了,一次可以纺织十余根棉线或者丝线。但她知道珍妮机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一次可以纺出八十余根。
这才是达到了一个明显的生产力提升。
齐东珠虽然对于机械和构造毫无天赋,但是仍不死心,在纸上计算改良的方案所消耗的原料价值和产值。她自己不方便出去,便叫宫女盯着四阿哥院子里的动静,还害怕宫女吃了亏,让她离远点也好,若是不对赶紧跑回来。
索性,四阿哥院子里没有什么出格的动静,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比格阿哥只身回到了主殿,对着比对计算结果的齐东珠轻声说道:
“嬷嬷,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了。”
齐东珠放下图纸,把他扯过来抱着,对着小狗额头吸了几口,又用鼻子顶了顶他软塌塌的大耳朵,方才瓮声瓮气道:
“不管他了,后厨应该做好饭了,今天有新鲜海鱼,给你们做了好吃的,饿不饿?你弟弟怎么还不回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提起比格阿哥和太子相处的话题来。她其实知道比格阿哥的小心谨慎、维持住和东宫的关系是明智之举。只要东宫一日是东宫,他们景仁宫就断没有和太子撕破了脸去的必要。
就像康熙所说,即便是齐东珠辈分高太子一头,也不能和太子闹得僵,这本是生存之道。
比格阿哥的思路想来也是一样的。不只是齐东珠,他们这些光头阿哥如今年岁小、本事小,东宫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们应该藏好自己的小尾巴,哪怕虚以委蛇,也该小心行事。
本该齐东珠去做的事,却让比格阿哥替她去转圜关系,做得得体了。齐东珠心里有些愧疚,抱着他轻声说:
“你就是太爱操心了,宝。”
比格胖崽用粉色肉垫拍了拍齐东珠的手臂,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太子的话题。他今日对太子表现得全无芥蒂,毕恭毕敬,他还有些怕齐东珠觉得他攻于心计,觉得他面色陌生。
他也不愿如此。对于太子私下的肮脏事,他可能比萨摩耶阿哥知道得还多。比格阿哥一向知道宫中眼线的重要,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培养眼线和人手,而萨摩耶阿哥仍然在从和旁人的真心交际中获得消息。
但无论他们如何行事,或是景仁宫外如何暗潮涌动,景仁宫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净土,因为这里有齐东珠。有些事,有些算计,是不能入了齐东珠的耳的,那些都太脏了。
“我不操心的话,八弟惹的麻烦都会找到嬷嬷跟前来的。”
比格阿哥小声抱怨,而后又说:?
“昨儿我们吃饭没带八妹,她生我的气呢,嬷嬷今日说点儿好话儿,要么她好几日不理我。”
至于另外一个生着自己气的萨摩耶阿哥,比格阿哥倒是并不担心。给萨摩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齐东珠面前表现出半点儿端倪,让她操心。
同住一宫的亲兄弟便是如此,就算他心里再倔,到了晚上仍然要同桌吃饭,在嬷嬷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
齐东珠连忙迭声说好,带着比格阿哥去抱小狸花儿。眼看天色都变暗了,萨摩耶身边儿的阎进小太监都摸了回来,跟齐东珠挠挠头说主子过会儿就回来,晚膳不用等他。而后看着比格阿哥阴郁的神色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昨夜两位小主子闹了一场,阎进作为八阿哥的侍从,当然知晓了。虽然具体说了什么,书房的门严丝合缝他也听不见,但他可知道自家主子膝盖上紫红一大块儿,今早还肿了起来。
阎进心有不忿,但主子三令五申,是绝对不敢在景仁宫的地界儿里表现出端倪的。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母妃等他许久,盼他用膳,哪儿轮得到他四处招摇,惹母妃伤心!”
眼看着比格阿哥的脾气上来了,齐东珠连忙捋了捋毛,哄道:
“没伤心,没伤心,不要说这么重的话儿。”
说完,她给阎进包了许多点心,要他送去给八阿哥小院里的奴婢分吃。阎进是八阿哥的近侍,年岁也不大,看着就十二三岁,齐东珠还怪心疼他镇日要跟着一个经历过分旺盛的萨摩耶在宫里上蹿下跳地画地图,看着人都跑得精瘦。
瞧瞧四阿哥的侍从苏培盛,比阎进大几岁,脸上还有肉呢。
自己在齐东珠面前发了火儿,比格阿哥也是不乐见的,连忙补救道:
“嬷嬷,左右离晚膳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等等八弟便是了。”
“你饿不饿?”
齐东珠摸了摸他的小肚子,比格阿哥难得有些扭捏,躲闪了一下,但还是将肚子送到齐东珠手底下,任由她摸。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知礼了,这样被长辈摸肚子的孩子举动,若是被旁人看了,定然是要被嘲笑的。可是比格阿哥又莫名贪恋齐东珠掌心的温度和她温柔的神色,舍不得躲。
他就是莫名知道,齐东珠是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饿不饿,拿他当幼崽,还会温柔摸摸他肚子的人。他舍不得这个。
而齐东珠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以前比格肚子上肥肥软软的小肚子都消下去了,她妈眼看人瘦,总觉得孩子少吃了许多。
“今晚多加一碗饭。”
她用嬷嬷的威严吩咐道,比格阿哥也只能点头应是。
又过了两刻钟,萨摩耶阿哥肃着小毛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景仁宫,头一句话儿便是问道:
“今日太子来了?嬷嬷如何了?”
“你整日不回宫,此刻倒想起关心嬷嬷?”
比格阿哥脸色不好看,但余光看到齐东珠,终究软了声音:
“去换套衣服,净手用膳。”
萨摩耶阿哥看了一眼齐东珠,最终只低声应是,便去换了一身儿常服。宫中规矩多,有些讲究的宫妃一日要换三五件衣服,应对不同场合。他们这些皇子上午进学和下午骑射也是要换过衣物的。此刻风尘仆仆地回来,确实应该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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