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永春泰然自若,看上去像是此事同他并无干系,不紧不慢的说道,“去年一年修长城、治理江南洪涝、兴修水利、以及各个军队军饷哪一项不都是格外超支?
年关户部与内阁清算财政收支时,我便已经表明户部手头紧。也特意请示了内阁缩减内廷开支,可这些总是需要时间的吧?没有时间周转你让我户部如何凭空变出这些钱来?”
崔进继续道,“齐大人莫要转移话题,户部一时之间拿不出钱这只是其次,我们今日要议论的是为何筹备的战马都是病马,这才是导致西北兵败的罪魁祸首。”
“崔御史慎言,倘若是我户部从中做手脚,也该在军粮上动手才对。这些马收上来时各个都是龙马精神,强壮有力。我们户部都是文臣,对坐骑这些并不了解,觉得马强壮检查牙口并无问题便送去了兵部,至于后续问题你应该过问兵部才是。
再者说,战场上的事本就变幻莫测,送给边关守卫军的和送往西北谢家军的都是由我户部筹备的,怎么三皇子就能得胜归来,这位传说中的常胜军却兵败了?”
“三皇子殿下到!”
就在这时李昌烨带着一行人走进殿来,他们一进来,大殿之中便安静下去。殿内各位大臣沉默地望向他,隆德帝把玩着手上的珠子,透过屏风看见了殿外走进来的那个让他并不觉得亲切的儿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昌烨先行在大殿上冲着屏风后行了礼,“儿臣李昌烨不辱使命,得胜归来,特协同兵部将兵符归还给父皇。”
徐青芜穿着侍卫的衣服安静的站在角落,低着头默不作声。宽大的帽檐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余光围着殿内打量了许久,终于看见坐在钟太傅身边正在喝茶的永宁侯。
沉默良久后,隆德帝威严的声音自大殿屏风后传来,“嗯,做得好...此事将乃蛮族击退至边境外,你功不可没。”隆德帝手在榻上不经意的拍了几下,继续说道,“你来的正好,朕与诸位大臣有事要问你。”
李昌烨向殿内众大臣拱手行礼后,转身说:“儿臣才返宫,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崔进埋首,带着几分气的说,“送往常州的战马出了问题,西北兵败了。刚接到的驿报,说...说威远将军身中数刀,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李昌烨一直悬着的心在听到这话后突然沉了下来,他不敢相信那位被百姓奉为战神的常胜将军这般轻易被击垮了,这不敢想象谢禾宁听到这个消息后该有多难过。
他强稳住心神,告诫自己当下众大臣在场,是最好的讨公道机会,如今西北兵败已经不可扭转,他替谢禾宁做的只有尽全力查明真相,严惩恶人。
李昌烨道,“战马和军粮皆是由户部筹备,经统查后转交给兵部,既然是军马出了问题,那兵部也难辞其咎。杜大人,户部送来军马时你们可有仔细检查?”
杜维上前一步道,“按照往年,这批战马应当在年初全部集结完毕一同送走,今年户部周转不开,这马也是分批送过来的。以往送到兵部的马和军粮都在静置三天,登记检查后送走,可上个月常州战事激烈,兵马损耗急需支援,兵部便将刚从户部接到的马匹未经详细检查便送往前线。”
兵部尚书闻远山用帕子捂住嘴闷咳了几声后,冲前面的屏风处拱手道,“皇上,此事是我兵部草率,之前送过去的战马强壮康健,便心存侥幸疏于检查,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闻尚书言辞诚恳,却是一口认定兵部不过是疏于检查,归根结底这批军马被出问题主要责任并不在他们身上。
李昌烨看准了时机,将从边关带回的军需册子从徐青芜手上拿过,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在边关这半年来,对朝廷送来的全部军需都进行了登记造册,从无遗漏。边关和西北都是同一时间发放军需,或许可以从中查阅到有关此次西北战马的蛛丝马迹。”
隆德帝身边的公公躬身走来,接过册子递到皇帝身边。
齐永春没想到这位三皇子还有这样一手,神色慌乱起来道,“三殿下,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是对我们户部行事不放心?”
李昌烨笑笑道,“齐大人勿怪,我这人有癖好,喜欢记录身边的东西,并不是对您对户部不信任。只不过谨慎一些终究还是好的,如若不然兴许今天打了败仗身中重伤的人说不定就是我了呢。”
“你...殿下你何出此言!”
李昌烨道,“齐大人,和西北有相同状况的军马也曾出现在边关,只是那时边关刚结束一场战事,便将新送来的军马安置在外尚未使用,未曾想不过三日这些马便都口吐白沫,齐刷刷的病倒了。想来是父皇庇佑,我侥幸逃过一劫,不过齐大人,您是否也该给我一份交代呢?”
隆德帝翻阅着那份军需册,在为首的几个时间段看见了上面记录着和西北军马出现相同病症的案例。
他合上册子挥了挥手,身边的公公接过后递到了钟太傅面前,随之缓缓开口道,“太傅也替朕瞧一瞧,这衣律选拔出的军马怎么就时而好,时而差。”
钟太傅接过那册子,仔细翻越着,尚未看出门道便听见李昌烨接着说道,
“我人微言轻,受些委屈也没什么。谢家军戍守西北四十年,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我奉劝诸位一句,西北兵败不仅仅是谢家军受损,更是我大周威严受损。
敌寇数年徘徊在岳麓山一侧,等的就是一个时机,当年边关守卫军被乃蛮族逼的节节败退,西北敌寇趁机进犯打的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威远将军带病出征,用了两年才将敌寇彻底驱赶出境,诸位还能安稳端坐于此吗?往日耻辱历历在目,如今还要让自己人寒了西北将士的心不成?”
李昌烨话音一落,在座诸人都变了色。这个向来谦顺不起眼的三皇子此时倒是威严了起来,他把话说得直接,西北和边关军马都出了问题,这不是偶然,是人为而至。
此时东窗事发,他必须要一个交代。有人在前线拿命拼搏的将士们身上动手脚,还企图打官腔推脱责任来应付他,这绝对不可能!
兵部侍郎杜维说道,“边关守卫军有仵作检验记录在手,此番离奇死亡的军马都是病马,被人灌了药强行续命送来军营。军马出现问题,和下边黑市倒卖马匹的人脱不开关系。这几年京城军马贩卖猖獗,更是有不少人靠着这事发了财。此事如果不能彻查,便没法给西北将士们一个交代。臣请陛下下旨着三司会审,务必将查明真相还众将士一个公道!”
“陛下,老臣还有话要说。”兵部尚书闻远山看了眼齐永春,说,“兵部疏于检查造成大祸,老臣自请停职并敞开门户接受三法司查验,但西北兵败实乃人为,还请陛下明察!”
闻尚书跪在大殿正中,虔诚叩首。
“弹劾的折子明日我就送到内阁,”崔进说,“去年礼部宋志诚被抄家之时翻出的那些陈年旧账,个顶个的都是巨款,你们二人结为亲家,齐大人你敢说其中与你并无半分干系?皇上顾念留情,没过于追究,这次军需一事怎么讲?你还妄想颠倒是非,我告诫你这次的事,你摆脱不掉了!”
闻远山话音未落,大殿里传来了一阵笑声,众人扭头看向突然发笑的齐永春,问道,“齐大人,你这是何意?”
齐永春像是听到了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笑了许久后道,“我笑你们一个个的平日里自诩清流,如今倒是原形毕现了吧?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世上哪有不败之师,永宁侯在此尚未说什么,你们倒是群起愤之,真不知道是替谢将军讨公道呢,还是趁机公报私仇呢?”
杜维哪曾听到过这般倒打一耙,信口胡言的话,当时气的面上一片通红,正欲发作时听见钟太傅那边发出来的咳嗽声。
太傅将手上的军需册放置在书案上,缓慢开口道,“齐尚书所言也并无道理,此番虽是国事,但也是家事,总要听一听侯爷的意见。”
由钟太傅主持大局,殿内众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点暗了下来。
包括李昌烨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开口,谢家乃世家之首,深受隆德帝敬重。只要永宁侯揪住此事不放,朝廷必然不敢将此事轻拿轻放。
永宁侯自入殿一来就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实则不然,在这短暂的争论中他将事态情形,利弊得失算了个通透。
在听到钟勉提到他方才缓缓开口,“太傅言之有理,我谢家替朝廷戍守边境乃本职之务,战场上变幻莫测,胜败都在情理之中。谢家世代为大周效劳,尽职尽责毫无怨言,如今兵败已成定局,当下要紧之事则是要派遣良将尽快接替西北军务。”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都察院的崔进为了给威远将军讨公道奋力争执了这么久,在永宁侯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中都成了徒劳。
谢家人都对此不追究,那他们这些个外人还在执意倔强着什么?
李昌烨也是面上一片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家中兄长受人谋害,居然可以这般毫不在意?话语间也是明里暗里在维护齐永春,他堂堂一品军侯何至于向齐永春倒戈?
可若是谢淮真的对此事不予追究,那依着朝廷往日处理事情的方式,多半就是要互相推脱,官官相护颠倒是非黑白,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一来,谢禾宁该怎么办
骨肉至亲尚且如此,谁还能不顾与永宁侯翻脸为她父亲讨回公道?
齐永春见此连忙笑着称赞道,“侯爷大义凛然不拘小节,实属让人佩服。”
*
这场议事最后以崔进愤然离场而告终,殿内众人一一离去,除了齐永春,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阴郁。
徐青芜站在角落将全部事情听了一遍,永宁侯不追究,皇帝不愿在此事上揪着不放,这事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抓几个没名没势的人责罚一番,在给予谢家些补偿,轻拿轻放。
虽然早就听说永宁侯和这位庶出的还是威远将军的兄长多有不和,可他想不明白同为谢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也不该如此行事。
他听见李昌烨唤他,便上前跟在身后向殿外走着。外面正下着一场大雨,此时路滑难走,他一脚刚迈出宫门时见永宁侯脚下一滑,身子晃动几欲跌倒。
徐青芜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把扶住谢淮,“侯爷小心。”
永宁侯借着他的手站稳后,客气道,“多谢。”随后身边的小厮跟来,撑好伞扶着谢淮上了马车。
徐青芜盯着谢淮离开的地方久久没有转身。
外头大雨瓢泼,乌云密布,使得使徐青芜的脸陷入阴暗中。一连下了一整日的雨,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泥土潮湿的味,这便让其他的香味在此时变得更加明显浓郁。
他抬方才扶住谢淮的那只手,放在鼻间仔细嗅了嗅,是龙涎香的味道。隆德帝自潜心问道以来殿里使用的都是檀香,龙涎香这东西象征着身份,珍贵且不容易得,除了皇室宗亲不可使用。
眼下几位王爷都不在京城,李昌烨匆忙赶回来还未曾熏香,那能用的了如此量大的龙涎香的人还有谁呢?
衣袍粘上如此浓郁的味道,想必是在皇长子殿内待了不止一刻吧。
只是出了这样大的事,谢淮没有先行进宫议事,却去了李昌烁殿里,他们二人私下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联系?
第37章 秘密
这场雨一连下了几日都未曾停。
乌云笼罩在常州上空, 昔日喧闹的军营像是静止了般安静下来,一眼望过去一片惨白。谢家军多年来打下的铜墙铁壁被敌寇轻易的捅穿了,不败之师的声誉也随之轰然倒塌。
主将谢洵的离世让谢家军一时间失去了主心骨, 整个军营的将士们像是毫无意识的游魂飘荡在这里,茫然若失。
同样, 京城这几日天空布满阴霾, 消息传遍后,满城百姓自发摘掉了喜庆的灯笼, 停止歌舞声乐,在沿着去永宁侯府的路上摆满白花。
谢禾宁一身白衣站在城门最前处迎接她的父亲回来, 当车队入城时, 道路两旁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谢禾宁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在这短短几日流干了,她素净的脸上毫无血色,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走向马车前, 颤抖的手指抚上那漆黑的棺木。
雨还在下个不停,她没有撑伞, 道路上的污泥沾满了裙角。那那场朦朦胧胧的春雨里, 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若说当年那位威震四海的宁远侯谢长林是个传奇, 那威远将军谢洵则是唯一一个能延续神话的人。大周开国至今功臣名将比比皆是,可保全身后名的同时还能让后代继续将此基业发扬过大的人却没几个。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老侯爷生前立下的功劳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这世上之人只会歌颂英雄年少有为,封侯拜相,而不会赞扬一个继承衣钵无功无过的人。
谢洵不是嫡出, 他没有高贵的出身, 也不够聪慧,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老侯爷最得意的儿子。可是就是这样的他,跟随着老侯爷十年如一日的在黄沙里摸爬打滚,也只有他谢长林年迈后独自一人撑起了西北,筑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
可谁能想到,这面墙最终坍塌在自己人手里。
自西北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廷看似是就军马一事进行严惩,可最终责罚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被推出来当死棋的人。
齐永春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将此事同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最让人意外的还当属永宁侯,她的二叔谢淮。
谢禾宁自小被祖父教导,一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即使这些年父亲不在家时她们母女在谢家这座高墙里过得并不如意,也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她从前总觉得,手足之情虽会有些摩擦,终究还是要相互挂念的。
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自威远将军谢洵去世后,隆德帝亲定谥号为‘忠烈’,并封他发妻为一品诰命夫人。人死不能复生,谢禾宁要的也从来不是这些个身外之物,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一个谋害他父亲的公道。
偌大的侯府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有官员、亲属、更是有一群多年来跟在谢洵身边东征西战的将士们,四周哭声抽泣声逐渐交杂起来。
随行回来的将士一路上都绷紧了神经,强撑着维持队伍有序稳定,然而在此时他们就像是冲破坍塌的节点,那种崩坏的氛围已经无法控制的弥漫了起来。
威远将军死了。
这句话就像是噩梦一般压在所有谢家军的心头,他们这些人里年长些的从前跟随在老侯爷身后和谢洵称兄道弟,年轻些的则是被谢洵一手栽培出来的。
在他们心中从前的老侯爷谢长林,如今的主将谢洵就是他们一生要追随的方向。
他在,谢家军则永远在。
可如今威远将军他不在了,仿佛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觉悟这场败仗不仅仅让他们失去了主将和兄弟,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今后前行的方向。
谢禾宁在父亲下葬后一直很平静,她所有的泪水和哭喊都随着那场大雨淹没在春日里。
她不断在心里暗示自己要坚强起来,嘱咐陈侍卫将悲痛欲绝的母亲护送回了江南老家,如此她便可毫无顾虑的同侯府这薄情的一家人要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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