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这一会儿,颜籁感觉反胃好一些了,她把垃圾桶远远推开,起身回答道:“我现在挺好的,做的也是我想做的事。”
林鹤梦也跟着撑起身,说:“准备走了吗?”
“嗯?”
颜籁扭过头,背着双手抻了一下身体,“没有,我伸展运动一下。”
“要等鉴定结果吗?”林鹤梦接着问。
“结果一般什么时候能出?”
林鹤梦回答:“短则15天,长则30个工作日。”
倒也正常,DNA检测,病理检测都得要时间。颜籁说:“鉴定结果我就不等了,文物什么时候能拿走?”
“这边鉴定结束后,就会送去你们那。”
“好。”
颜籁将水拧紧瓶盖,习惯性递给林鹤梦,林鹤梦竟然也习惯性地伸手来接。她忽然反应过来,又拿回了水,道:“水我拿走吧。”
“嗯。”林鹤梦也怔了一下,紧地追问,“你要回去吗?”
“对。”颜籁拿住了车钥匙,握在手里,想了想,她道,“晚上……”
算了,那些人里除了林澄净,他都不认识。
见了没了后文,林鹤梦疑惑:“晚上怎么了?”
“没事,我还要回单位,就先走了。”
她正要走,林鹤梦又叫了她一声。
颜籁诧异地回头看他。
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啊?”颜籁顿住了脚步。
见她没有答应,林鹤梦有些犹豫:“怎么,晚上有约了?”
她是想说有,可对上林鹤梦那洁白的长睫和熠熠微闪的眼眸,拒绝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她卡了一下,道:“那就晚上,电话联系。”
“好。”他笑了起来,握着她手臂的手指松开,又抬起停在她头顶上,好像向她确认能不能碰似的,见她没有躲,薄冰一样微凉的掌心这才盖在了她后脑勺上揉了揉,他说,“好久不见了,哥请你吃饭。”
他这声“哥”将他们之间那层薄膜似的隔阂彻底揭开了。
颜籁鼻头有些发酸,她扭开头,欲盖弥彰地“哧”笑一声,拍了他胳膊一下,佯怒道:“行了,你那手都碰过什么,还摸我头发。”
林鹤梦笑着放回了手。他的手负在身后,紧了又松。
“你换手机号了吗?”林鹤梦问。
颜籁抚了抚头发,奇怪道:“没有啊。”
“没有就好,晚上我联系你。”
“那晚上再见,我先走了。”
“好,”林鹤梦紧跟了几步,直到目送她上车,又叮嘱道,“开车小心。”
颜籁摆了摆手,“回去忙吧。”
走得很洒脱。
可从司法鉴定中心回文物局的路上,颜籁满脑子都是林鹤梦。
他和三年前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了。三年前的他身上蒙了层灰,和在库房里收久了的青铜器一样,不见光泽,只觉得灰扑扑的,满是锈迹。
三年过去了,他好像又被重新打磨了一遍。那钝了的刀尖又透出些锋芒,佝偻的肩背又重新挺拔,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看到他能这样振作起来,颜籁是替他高兴的。
三年前,两份盒饭,总是她吃荤他吃素。
他话少,却舍得默默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颜籁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如果不是要供她上大学,或许他好几年前就已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没有再被她拖累,好好的过上了自己的人生。
她该为他高兴。
可心酸的眼泪还是氤氲蓄积。
模糊整个车外的世界。
第六章
因为林鹤梦,她放了另一个朋友的鸽子,回单位的路上,思来想去还是不好意思,打了个电话给林澄净,说明理由,又答应下次单独请他吃饭。
林澄净问:“你约了哪个朋友?”
颜籁想说林鹤梦,话到嘴边又没能说出口。
当年她明恋林鹤梦毫不遮掩,林澄净是知道的。后来她又和林鹤梦断了联系,林澄净也是知道的。他还问过她是不是打直球被拒绝了,颜籁犹豫了很久,没有说真实原因,只说是突然不喜欢了。
林澄净还笑她,说她的喜欢就像蒲公英,不但是时令性的,还风一吹就没了。
凡事得留三分余地,她已经明白这道理。
这会儿如果被林澄净知道她放他鸽子是为了和林鹤梦吃饭,指不定又要拿什么比喻来消遣她。
死了一茬还能长的狗尾巴草?
多埋汰。
她含糊过去,只说是一个很久没见的童年朋友。
收到林鹤梦给的饭店地址时,她还在单位写新闻稿,一眨眼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还打算再润色润色。
想着林鹤梦从司法鉴定中心到梧桐广场的饭店至少也得一个小时,她就磨蹭了会。
林鹤梦也说得先回去换件衣服,叮嘱她先到可以先点菜。
写完稿子已经六点过半了,也没再拾掇,她开车直接扑了饭店。
五庄大饭店仿骑楼,来往迎宾都穿着一水的秀色旗袍。颜籁来得匆忙,还穿着雷打不动的体制内套装——衬衫和长裤,多少有点败坏气氛。
尤其当穿着淡青色旗袍的服务员礼仪翩翩地将高档的茶水徐徐倒进她的杯子里时,颜籁感觉自个应该和对方换个位置,她这身衣服好像才更适合做服务员。
衣服是换不了了,颜籁临时抱佛脚,对着包厢里的衣冠镜抿了点口红,涂到一半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待会吃饭还得擦掉,这不吃饱了没事干?
她正一手拿着口红,一手拿着纸巾,犹豫到底搽还是擦,下一秒包厢门就响了。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精致又利落,一件简单驼色大衣搭咖色高领羊绒打底衫,戴了一副半框眼镜,咖棕色的头发捋在额后,露出整张白皙近雪色的脸。
一进包厢就看见她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妆容。他眼睛浮起了笑,语带歉意,“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颜籁匆匆将口红盖上盖子,欲盖弥彰地藏在手心里,回头道:“不晚,我也刚到。”
他阔步走进来,同她解释:“之前的衣服穿进过解剖室,可能会有味道,回去换了一下,现在应该干净了。”
颜籁拉开椅子坐下,玩笑似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嗅到异味,倒是闻到了海盐薄荷的清香,“好清爽的味道,是沐浴露吗?”
“有吗?”林鹤梦恍若未觉地闻了闻自己手背,“朋友买的洗护套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她愣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挤出一个笑,“女朋友?”
“室友,男的。”他立即澄清。
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她欲盖弥彰,“还挺好闻的,你回头问问朋友,这是什么牌子的。”
“就是附近超市买的,你要是喜欢,待会就可以去看看。”
“你陪我去吗?”她有意想再多和他待一会儿。
他爽快应下,“好啊。”
林鹤梦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心思简单,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简单的一个应和,也能让她笑弯了眼。
室内有些热,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又问:“满满,你点菜了吗?”
“我点了两斤大闸蟹,别的你来点吧。”
颜籁指指桌上的二维码。
林鹤梦扫了下码,说着:“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扇贝粉丝。”
“那都很久以前了吧……”
时间太久,她自己都记不得了,隐约记得好像是初中在某次酒席上吃过一次。
林鹤梦又点了三四个菜,几乎都是颜籁从前喜欢吃的,她有些坐不住了,“不用迁就我,你点你喜欢的,我都可以。”
他放下手机,雪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桌上,淡褐的瞳孔又看向了她,“那就先吃这些,别的不够再点。”
不知道接下来要从何开始找话题。
她抿了口水,没话找话地接道:“我们俩个人吃不了多少,这家饭店挺贵的,下次别来这了。”
听到她说“下次”,他眼睛里的笑意又更深了。
“满满,不用顾虑钱,我现在也和朋友做了点生意,手头不拮据。”他说。
“什么生意啊?”
“医疗器械相关的,你感兴趣的话改天我详细说给你听。”
她其实只好奇一件事,“赚钱吗?”
他笑了,眨眼道:“挺赚钱的。”
颜籁判断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他就只对她报喜不报忧,现在他“信用”已透支,哪怕他说他过得很好,在她耳里也要打五分折扣。
她摩挲着手指,犹豫道:“做生意的话,那要花钱的地方更多吧。”
听得出她的关心,从见面开始,他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摊手道:“当然赚得更多,只出不进,那是做公益,不是做生意。”
“哦,是吗?我不懂这些。”她小声说。
“没关系。”他话语一顿,隐着笑道,“听同事说你向他打听我。不用问别人,你想知道什么,不如当面问我。”
没想到就问那么一句话也会被卖,颜籁神色多了几分不自在,嘴硬道:“就是顺口问问。”
她如坐针毡,手指在膝盖上捏了又捏,顺直的长裤被揉满了褶皱,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就是这么多年没见了,忽然看到你又到了楠城,难免有些意外。”
林鹤梦说:“我是前年开始读研,今年九月开始在楠城鉴定中心实习的。”
他两句话回答了颜籁之前的疑惑。
颜籁点点头,“挺奇妙的。”
“嗯?怎么说?”
他微微侧头,那柔软的褐发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动,令颜籁想起了宠物店里的玳瑁。
“几年前我还在大学,没想到几年后你也回到大学校园了。”她笑笑,晃动着杯子里的水,又貌似随意地问,“那你毕业后是留在鉴定中心,还是,打算再去外地?”
“我是硕博连读,就跟我现在的导师,你见过的。”
他在她面前全然坦率,关于自己的情况不做任何花言巧语的修饰。
“我见过?”
“嗯,今天带你进来的那位。”
“刘主任啊?”颜籁意外道,“原来是你导师,怪不得对你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她心思细腻,留意关于他的一切细节。
“我听刘主任叫你同事是叫小曹,唯独叫你是......”
那两个字几乎没有单独说过的名字在她口中卡了壳,在他的注目下,她唇微启,好一会儿才复述道:“鹤梦。”
声音低而软,像含了一块饴糖。
他喉结滚了一下,一句更轻的回应藏在了喉咙里。
——“嗯。”
奇异的暧昧在昏黄灯光下腾升,她开始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是不是空调没有……”
她的话被推开的包厢门打断,服务生推着推车走进来,礼貌道:“打扰了。”
他将他们点的菜逐一摆上,站在门口的另一位服务生调整了室内灯光,原本亮堂的包厢渐渐暗了下去,服务生上完菜,用火.枪点燃了桌上的香氛蜡烛,又将玫瑰花瓣轻洒在桌上。
颜籁简直傻了眼,直到服务生弓腰轻声说完“祝两位用餐愉快”,她才回过神来。
包厢门被缓缓合上,颜籁意识到他们或许被当成了情侣,哭笑不得,“这也太尴尬了。”
“就当来享受,没什么尴尬的。”林鹤梦调整了蜡烛的距离,以免火烛烫到她。
在蜡烛闪烁的泛黄光芒下,她洁白的面容越发清丽,额前一点点碎发落下,轻飘飘得有些痒,她用手指拨了拨,撩动着一根心弦。
不同于他病态的白,颜籁的白是一种健康的嫩白。
她打小就模样可人,整个人像是等比放大的,只是认真的时候总喜欢绷着下巴,像小老太一样皱出一个核桃。
林鹤梦还没有动筷,颜籁已经戴上手套开始剥螃蟹了。
她将蟹壳揭开,实诚道:“其实我不太会吃蟹,是只要把鳃弄掉吗?”
“我教你。”
林鹤梦起身向她靠近,捻过她手里的蟹,用小餐盘里的夹子挑起蟹肉中间的白块,道:“这里是心脏,一般不吃。”
“两边条状的,是鳃,也不能吃。”
“靠近鳃的,这里是生殖腺,不能吃。”
“下面硬壳掰开,这是口腔部分,也可以去掉,再掰开,里面中间这一块就是胃了,也应该去掉。”
林鹤梦矮着身子,离她很近,身上那好闻的淡淡清香又飘进了她的鼻端,她侧了下头,余光中所及就是他淡红的唇和分明的下颚线。
“这些小管就是肠,可以挑出来,剩下这些就可以吃了。”
他掰开蟹黄,用小镊子将蟹黄刮进她碗中。
他一垂目,对上了颜籁看着他的目光,他微顿,笑道:“看什么呢,不好好听讲。”
她突然想到从前他给她补习作业。
昏昏欲睡的下午,阳光将梧桐树叶的影子投进窗内。
蝉鸣声绵长,像有节奏的催眠曲。
她困得睁大眼睛也抵不住困意,一不小心向一旁倒去,他的手臂总会及时地一把接住她。
“鹤哥,好困。”她小声哼唧。
他撑着她的头,无奈地放下笔,“那就睡会儿吧。”
她习以为常地将他的胳膊拉到身前,找个舒服的位置枕着,亲昵道:“谢谢鹤哥。”
小睡半个小时,睁开眼后她总要再愣一会儿神。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笑意浅浅地看着她,“还愣神?不好好听讲?”
她回过神,“在听呢。”
“听明白了?”他侧头盯着她的眼睛。
她低下头,夹起蟹膏尝了尝,心不在焉的,“总之,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又贵,不如吃小龙虾。”
林鹤梦将镊子放回盘子里,用纸巾擦了擦手,“没关系,我帮你剥。”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学着他之前的做法,精致地挑挑拣拣了一会儿,但灯光暗,她学了个半桶水,根本分不出什么鳃和胃,弄了两下后又灰溜溜夹放在了对面的骨碟里,“还是你来吧。”
林鹤梦则把挑好的肉递给了她。
他这一举一动都已习惯成自然。
她尝着他给她剥的蟹肉和蟹膏,抬眼看着他专注的神情。
“你……为什么染了头发?”颜籁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以前的头发太张扬了,不好。”他说。
怎么会不好呢?
那也是二十多年,原原本本的他。
“我觉得以前也挺好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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