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严许低低应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严先生看他一眼,也没跟自己的儿子绕弯子了,直接问道:“你让慕家小姐在假山那儿守着,后来又叫秋实拿了你的玉佩去,是怀疑此事不是意外?”
年轻公子端立廊檐下,身姿颀长挺拔,听了父亲的问话,他只道:“是不是意外,待到阿莓醒了一问便知,叫秋实去守着也只是儿子多留的心眼。”
当时严许过去,在湖边只看到小姑娘已经跌下假山,当即只觉心脏骤停,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便施了轻功掠水而去。
但他习过武,总觉得在水上踩过的那几步功夫里,余光撇见了假山洞里似闪过一个身影。
只是如今一切都是他的猜测,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万事只能等秋实回来再说。
待到傍晚,天色擦黑,沈莓依然沉睡着没醒,但好在身子未曾发热,王大夫说这便是安稳的,若身子发热了,就需得赶紧去医馆找他。
严先生看过沈莓的情况,见还算平稳后,便劝了严夫人和陶真儿去休息,换了春华在床边守着。
等几位主子都走了,琼枝院里一瞬又静下来。
春华坐在脚踏边,心疼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姐,小心替她拉了拉腿上的锦被,尽量多盖些地方,莫叫她冷着了。
沈莓受伤的脚只能露在外面,旁边放了两个手炉,能稍微沾点热气。
如今快要入冬了,夜里寒凉。
春华趴在床边,就着屋内昏暗的几盏烛火,和窗外的不时的风声,渐渐便要闭了眼。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春华一惊,猛地睁开眼,连忙起身去了外间查看。
刚一打开门,便见严许正站在屋外。
回廊高挂的灯笼将他清隽的眉眼勾勒得分明,拢出微光来。
-
沈莓只觉得自己好似沉在一团怎么也挣不开的黑沉潭底。
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斤重,叫她整个人的意识都昏昏沉沉的。
渐渐的,脚上好像开始有了火辣辣的疼痛。
黑沉的潭底透着阴冷,与脚踝火辣的痛一起在她的身子里横冲直撞,让人难受。
沈莓嘤咛一声,眉头又紧紧的皱起来。
她想翻身,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而下一瞬,一股熟悉的暖意又一次出现在她的周围。
就像她在雷雨大作那夜梦中所感一般,这点温热将她周身的阴冷隔绝开来。
好似为她撑起了一小片能遮风挡雨的天地,她在这之中便能觉出几分安心,不再挣扎。
可即便如此,这股暖意还是挡不住她脚踝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沈莓甚至觉得那处好像有什么在灼烧着她,时不时便会传来钻心的疼。
她想拼命忍着。
她早就习惯了很多的忍耐。
可也不知怎的,在那遮风挡雨的温暖里,她渐渐便忍不住了。
小姑娘啜泣一声,终于被疼的从那片黑沉中找回自己的意识,皱紧眉睁开了眼。
她的眼角浸了泪,莹润着水汪汪的一片,随着她的睁眼,那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的脚实在是太疼了。
沈莓醒来,脑子里第一下冒出的便是这个。
疼的她忍不住呜咽,又抽泣了一声。
小姑娘下意识想去看自己的脚,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阿莓怎的哭了,可是太疼了?”
沈莓顺着这声音,眼泪汪汪地想转身望过去,却被一只手按住手臂。
严许低低道:“不乱动,你的脚下午刚缝过针,要仔细着。”
沈莓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靠在哥哥怀里。
她的眼睛还蓄着泪,即便被严许说了不许动,却还是仰起头看他,吸着鼻子叫了一声:“哥哥……”
“我在。”严许哑声应。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又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粽子似的脚,好像终于在这声“我在”里,学会了像小猫儿一般的放纵和撒娇。
“我的脚好疼啊,呜呜……”
哪怕她从前在沈府后院过得再不如意,再被人欺负,却也从没受过这般重的皮外伤。
又想起刚刚严许说她的脚缝了针,沈莓的眼泪一下掉的更厉害了。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的落下,氤湿了她的衣襟。
小姑娘啜泣着伸手去擦,而后才发现自己左手也伤了,掌心细细密密地疼着。
心里便更难过了。
“我的脚以后……以后不会好看了,手也……呜呜呜……”
她哭的伤心,又不敢放声,呜呜咽咽的,听了叫人心疼。
严许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又闷又沉的感觉让他心里有一瞬觉得呼吸都要酸痛的一窒。
下午看见秋实呈上来的东西时,心里猛然涌上的暴戾眼看着又要卷土重来,却怕会吓到兀自还哭的伤心的小姑娘,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是爱美的。
为了变得好看些,她近些时日每天除了勤奋读书,便是按照陶真儿说的涂涂抹抹,从擦的到吃的一样不落,从不觉麻烦。
日日都坚持着。
严许从不觉得这些肤浅。
一人所爱之事从不分贵贱,就像在沈莓这儿,变美与读书同样重要。
她为此付出了许多心力,现在因为这个意外,伤了脚,甚至日后都可能要留疤。
小姑娘心里的难受,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
自然,他也不能用什么轻飘飘的话去安慰她。
严许拿出自己的帕子,扶着沈莓坐直了些,而后用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小脸,给她擦湿了满脸的泪。
来了严府后,严夫人一直在给沈莓补身子。
小姑娘如今虽然也没长胖多少,但脸上还是有了些软肉,得益于她每日孜孜不倦的外敷内调,皮肤也光滑细腻了许多。
在微微的烛光下,这时竟也泛出几分珍珠似的白来。
严许给她擦脸,不让她伤了的手乱动。
他靠得近,身上的沉香与小姑娘身上最近若有似无的奶香味混着,时不时便拂过鼻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许敛眸,低垂着眉眼,暖色烛火下的眸子叫人瞧不清。
沈莓手伤了,脚也痛,只能任由严许给她擦了眼泪。
她心理太难受了,都忘了脸红,却不忘最后给他说“谢谢”。
严许轻叹一声。
这样的小姑娘,属实很难叫人不心软。
抬手替小姑娘拢了一下她哭的有些乱的鬓发,年轻公子清隽的眉眼都透着温柔的安抚。
“大夫说只要能用上冰肌膏,便大抵不会如何留疤了,哥哥有办法,阿莓莫要伤心,嗯?”
沈莓自从醒来,就一直在悲从中来,又痛又难过。
这下突然听了严许的话,愣了片刻,还打了个哭嗝,终于不确定地小声问:“真……真的么……”
怀琛哥哥是不是为了安慰她啊。
沈莓低下头,用没伤的右手揪被子。
哭着发泄过一番后,她心里好受了些,便涌上一丝愧意来。
怀琛哥哥这么晚了还在照顾她,她刚刚那般哭闹,现下还得他费心来安慰,太不该了。
于是沈莓又兀自吸了吸鼻子,道:“没……没关系,左右是在脚上,轻易也瞧不见,嗯,就是这样。”
她不知是在与严许说,还是在安慰自己。
作为曾经永昌侯府的庶小姐,她即便被拘在后院,也知道那冰肌膏的珍贵。
连那时的永昌侯府都没有,这京都里,只怕要那宫墙之中的贵人才能得个几瓶吧。
严许看小姑娘低着头,显然是未相信他说的话。
他也不多解释,仔细扶她靠在了床头,又拿一个软枕垫在她的腰后,只低声问:“阿莓可是不困了?”
她因着麻沸散的缘故,昏睡了好些时辰,现下虽然入夜,但醒了想来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
沈莓的脚灼灼的疼,她自是暂时无法入睡,只能有些委屈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如今她醒了,严许便不方便再揽着她。
他顺势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又将她盖在身上的锦被拉高了些,接着缓声问道:“既然阿莓不困了,那便与哥哥说说吧,今日从假山上跌下来,阿莓可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
听严许问了,沈莓才陡然想起什么。
她因为激动倏地坐直了身子,又没控制好力道,牵扯到了脚上的伤,痛的“嘶”了一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许立刻眉头皱起,倾身过去便要查看,却被沈莓拉住了袖子,摇摇头:“没事的哥哥,就是刚刚不小心动了一下。”
说完她又神色认真,继续道:“我不是自己跌下来的,是有人推我。”
严许一听,眸色便倏然微微沉了。
能和下午秋实拿回来的那两小撮丝线对上。
他将沈莓抱走后立刻就让慕百年守在那儿了,后来秋实又过去那处仔细查看过,连假山里的犄角旮旯都没放过。
最终在沈莓踏上去的那处石梯旁边的假山洞里,于一块隐蔽利石处,找到两撮丝线。
似是被利石不小心勾下,才留在那儿的。
那两撮线很新,霁红的颜色,严许虽认不出到底是什么锦缎,但摸着异常柔软,定是极好的料子。
况且,阿莓既然这般说了,在书院里她本就与人交流不多,有矛盾的拢共也就那么两三位。
严许敛眸,沉吟片刻,终于微微抬眼:“阿莓觉得,做这件事的人是谁?”
沈莓静静看着的面前年轻公子的眼睛。
他清隽柔和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下竟有几分晦暗难明起来。
“哥哥,我觉得,这件事其实重要的不是谁做的,而是不管是谁,我们都没有可以指摘她的证据。”
这一瞬,眼前一直怯弱的,胆小的小姑娘好似突然便不同了。
其实沈莓从来都知道,很多事情即便你心里心知肚明,又或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依然不会有人指出来。
因为口说无凭。
这便像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做了卑劣之事,却无法言明那般无力。
过去她在沈府便早就习惯了这样。
嫡出的小姐总有各种法子欺负她,明着不行就来暗的,哪怕她辨驳,也无济于事。
因为她拿不出证据来。
所以她们才格外肆无忌惮。
现在也如当时一般。
即便她去跟先生们说是有人推了自己,可这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书院里读书的小姐们都非富即贵,如何能因为她这么一句话,就去查呢?
严许却只是看着她垂首沉默的神色,从袖里拿出了那两小撮被勾断的丝线。
“阿莓,凡做过的事,必会留下痕迹,若是没找到,那便只能说明是做事的人比查的人更技高一筹,但不代表就没有。”
沈莓闻言抬头,看到他手里那两小撮线时,微微睁大了眼。
“这是……在我跌下来那处找到的?”
“嗯。”严许微微颔首,将丝线递过去,“阿莓可能看出什么来?”
沈莓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但此刻却还是接过丝线仔细看起来。
她喃喃:“看不出是什么锦缎的,有些像云锦,又有些像灵绡缎,感觉若是锦绣坊的绣娘应当能认出来。”
说到这,她顿了顿,声音有些踟蹰:“但是这颜色……似是……似是今日柳聆昔穿的披衫的颜色。”
严许听后神色未见惊讶,他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披散在身后柔软的发,神色依然温柔,声音却莫名有些冷。
“阿莓无需犹豫。”
“会这般对你的只有哪几位哥哥心里都清楚,如今无非便是倒推一番,想法子找到能佐证之物便是。”
沈莓听着严许的话,靠在床边瞧着他。
莫名有那一瞬,好像看到旁人从未见过怀琛哥哥。
“哥哥,我听阿年说吏部为六部之首,柳尚书自是朝中的肱骨重臣,要不这事还是……”
沈莓想说算了,她怕严府会为难。
虽说义父名望大,但说到底还是一介布衣,她不想因着要为自己出头,就连累了他们。
严许垂首,将小姑娘还回来的那两撮细丝收好,抬眸朝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是个一如往常般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阿莓莫要想了,如今你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自己的伤,其余的事,哥哥会去做。”
说着严许又想起什么,轻声问:“五日后便是大测,阿莓可还想参加?”
小姑娘学习十分刻苦,每场考试都放在心上,这次大测也是一样。
只是如今她伤了脚,少不得得躺上月余,近日定是去不了书院了。
果然,沈莓闻言有些遗憾的抓了抓锦被的一角,却还是轻轻道:“我想参加的,只是如今我走不得路,是不是没办法了哥哥?”
“既然想,明日我便再与父亲说说,给阿莓想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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