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许婉楼给家里所有人发了过节费,下午王雪平就休息下来了,她俩一起出门买了两套新衣服回来,现在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跟陶竹聊点有的没的。
从学习聊到实习,又聊了聊身边的亲戚朋友。
爷爷奶奶,已逝去的外公外婆,还有程果的爸爸妈妈,以及在老家的叔叔婶婶们。
话题都是陶竹带起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在带着话题的节奏,总之说到一半,她意识到,所有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只除了王雪平。
“妈,”陶竹在床上偏着头,忽然问,“我高二那年我爸去新疆的,现在都两三年了吧?”
王雪平咬着苹果,把短视频往上划了一页:“嗯,有了。”
这样的对话以前也发生过,但基本聊到这,陶竹就会很自觉地将话题转变,可是今天,她没有,她觉得自己也到了该知道实情的时候了。
她又说:“除了有一年过年他给我打过一次视频之外,我就一直没见过他了。”
王雪平还是那套说辞:“他忙啊。”
“可他这次又很久没回我消息了。”陶竹给王雪平看她的微信聊天界面,她发出的消息,陶九从来没有在同一天回过,连看到她的录取通知书,都是隔了两天才回的,而这次陶竹发出去问他今年过年回不回北京的消息,已经是六天前。
这样的聊天频率,摆明了不能再用忙来解释,可王雪平还是硬要说:“忙吧。”
短视频洗脑的大笑背景音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王雪平的手放在评论区上,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滑动。
“妈,我十八岁了,考上大学了,如果真的出事,我可以为你们分担了。”陶竹直接问,“你们是离婚了吗?”
王雪平:“没有。”
只否认她的话,却不回答她的问题,陶竹叹了声气:“可你别说他是去新疆外派了。”
王雪平不再讲话。
冬天的夜晚在母女的沉默中慢慢降临,漫天星斗藏在夜幕中,宇宙孤旷,深不见底。
“小桃儿。”过了很久,王雪平在这片沉默中开口,声音已经颤抖,“长大累不累?”
陶竹坐起来,两只脚伸进鞋里,摇了摇头。
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流便止不住,王雪平装了两年,每每提到这件事,都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她也只是个平凡的妇女,早已承受不了这些。
她转过脸来从小桌上拿抽纸的时候,陶竹借着月光看见了她满脸的泪痕,和苍老疲倦噙满泪水的眼睛:“可我觉得好累,好累好累。”
短视频还在播放,大笑的声音在这样寂寥的冬天夜晚显得讽刺而诡异,陶竹拿过王雪平手里的手机,关了软件,躺在她身边,轻轻地抱住她。
王雪平搂着自己的孩子,身体的止不住地颤抖,手不由自主地像陶竹婴儿时期那样有节奏地轻拍她。
窗外的北风歇斯底里地哭嚎,陶竹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只在中途帮王雪平又抽了张纸巾。
母女两人,在本该最欢乐的夜里,悲寂地抱在一起。
“你爸爸他,坐牢了。”不知道哭了多久,王雪平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身子也不再那样颤抖,“有两年半了。”
陶竹的身体猛地一顿,她曾经设想过最差的可能只是父母感情不好离婚,全然没想过陶九会坐牢。
陶九憨厚老实,不会偷更不可能抢,连吵架都不会,他怎么可能会坐牢?
陶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她怕自己一松开,也会哭出来。
可她不能,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哪怕是装出来的坚强。
王雪平抖着下巴,说:“肇事逃逸。”
事情是两年前的五一节后,陶九开车带着蒋中朝去一个重要饭局的路上,有一对夫妻在街上吵架,女生要离婚,男生不同意,就躺在马路中间,本意是要等女生心软,却不料等来了陶九开着的车。
夜太黑了,陶九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车轱辘咯噔一下。
饭局本就要迟到了,怕耽误了蒋中朝的事,陶九没及时下车看。
而他刚到地方,警察就已经追上来了,认定他肇事逃逸,撞折了对方的腿,协商谈不拢,他因此被判了三年。
天降横祸,蒋中朝可怜王雪平孤儿寡母,便主动帮陶竹办户口,来北京上学。
陶九和王雪平也商量好,以外派为借口,至少先让陶竹安心读完书,不要让她因为有个在牢狱里的爸爸而受到影响。
这天晚上,她们的小房间里没有开灯。
王雪平哭累了,陶竹给她盖好被子,让她早早地睡了。
等她睡着,陶竹才拿了自己的浴巾,到卫生间里,拧开花洒。
震惊、痛苦、悲愤,重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苦涩的眼泪顺着花洒里的水,流进漆黑的下水道。
……
大概是这件事距离刚发生的时候已经过去太久了,王雪平一觉醒来便像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还给没回家过年的人分了些吃的,一直维持到大年初四重新归岗。
期间陶竹在她面前也表现出像是坦然接受了的样子,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进厕所偷偷看着陶九的微信头像流眼泪。
陶竹是倾诉欲非常重的人,遇到事情,她会习惯向朋友倾诉,这样会减轻她的痛苦。
她能信任的只有程果,但程果没接她的电话,到了很晚的时候,程果再拨回来,陶竹已经不想说了,干巴巴地祝了她新年快乐。
在家里呆了一整个过年,再出门,是蒋俞白带着陶竹参加了一场慈善拍卖晚宴。
她跟在蒋俞白身边,见到明星云集的现场,他们吃饭的桌子就在那群盛装打扮的明星们身边,现场摄像头在拍照捕捉,很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把他们拍进去。
但此时陶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从陶九入狱的事情里走出来,没什么心情去看光鲜亮丽的明星。
她在璀璨的灯光下喝饮料的时候,会想陶九现在是不是在透不进光的密闭混凝土房间里连馒头都没得吃。
中途忍不住难过,陶竹跟蒋俞白打了声招呼,跑到厕所里洗了把脸。
冰凉的冷水把泪腺收紧,陶竹洗完脸正准备去拿纸巾的时候,有人给她递了张纸。
本以为是保洁阿姨,但抬头一看,竟是吴家月。
吴家月是童星出身,陶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她演见过古装戏,人长得漂亮,演技也好,小时候就是主角,只是运气似乎一般,后来“流量小生”一词凭空出现后,她因为不属于流量的那挂,就只能演女二这类角色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娱乐圈里叫得出名字的女明星了。
前段时间她刚生完小孩,还在全平台挂过两天的热搜,引发了不少“回忆杀”的讨论,因此陶竹对她的印象更深刻。
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厕所遇到明星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陶竹没想到会有明星主动给她递纸。
吴家月产后恢复的很好,瘦到能塞进最小码的礼服里,她把纸递给陶竹后说:“刚才咱们两个坐在同一桌的,看你吃饭的时候表情就不怎么好,是心情不好吗?”
陶竹接过纸说了声谢谢,不知道是面对陌生人的善意,还是因为这一句话又想到陶九,听得她鼻子一酸。
吴家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轻轻地抱住了她,揉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告诉她一切不好的事都会过去的,一定要坚持住。
陶竹连着“嗯嗯”了几声,到底是忍住了眼泪。
如果,命运能预知,时间的齿轮可以拨乱反正,陶竹知道现在距离吴家月自杀的时间,不到三年,她一定会比吴家月更用力地抱住她,说出更有力量的话,给吴家月至少那么一点点,活下去勇气。
可惜,陶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从厕所回到主会场,只看见了在闪着金光的宴会厅里,穿着黑色大衣的蒋俞白,神色傲慢地看着来敬酒的明星们。
在所有公开场合里,永远高贵的蒋俞白,连皮鞋都锃亮反光,一尘不染。
察觉到来自陶竹的目光,蒋俞白微微侧过头,看着她的方向笑了下。
他位高权重,坐的位置在整桌的正中间,所有人都顺着他目光的角度,以极快的速度看过来。
能参加这场晚宴的明星,都是娱乐圈的凤毛麟角,能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混出名堂,没人不会察言观色。
有人拉住陶竹,问了她衣服的品牌,问了底妆,问了面膜和保养,一切润物细无声,亲切的恰到好处。
陶竹不可以难过,微笑着一一回应。
她的情绪虽然在外面不那么外显,但是今天话明显少了很多,而且连坐在同一桌的陌生人都能注意到她的情绪,可蒋俞白却看不见。
他和今天的主办方交情匪浅,赞助了今晚全场的红酒,被众星捧月般拥簇,连带着陶竹,也受到了许多优待。
陶竹抿了一口高脚杯里晃漾的红酒,那是他教她品尝过的干红。
酸的,涩的。
第47章 内部消化
监狱有固定的探亲时间, 陶竹在时隔四年后,又一次见到了陶九。
比起上一次见面,陶九瘦了, 人也黑了,看到陶竹的时候他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穿着深蓝囚服的陶九紧张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就知道外派什么的,瞒不过你。”
陶竹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隔着玻璃,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分明在路上准备了许多话,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缺不缺什么,需不需充钱买东西, 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 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怎么可能过得好, 怎么可能不需要钱。
她轻轻抽泣,半晌,只喊出了“爸爸”两个字。
陶九硬撑着眼皮,咬紧牙关把眼泪含在眼眶里,两腮咬酸了,挤出了一声“哎”。
在王雪平面前还硬撑着, 但亲眼看到陶九之后眼泪根本忍不住, 大滴大滴往下掉,久久不能平静。
岁月和困境在陶九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可许多事不必让孩子知道,陶九没有多说, 带着慈祥的温柔,一字一句地轻声安慰着陶竹。
“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弥天大祸怎么就到咱们家了。”陶竹抽噎着,“我还以为咱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没想到被分的更远了。”
“也很快了,不到半年了,咱们一家人也就能团聚了。”陶九慈爱地笑着,还能跟她开玩笑,“等爸爸出去了,你可不能嫌弃爸爸啊。”
陶竹连说了好几声“不会的”。
他的目光柔和,像陶竹小时候那样,逗她说话:“来,跟我说说你大学里面都发生什么事了?我没上过大学,都没进过大学校园,一直挺好奇的,这不终于有机会听你跟我说了。”
……
他们两个在探望室静静地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尽管环境不尽人意,但至少有陶九陪着,陶竹一点一点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管昨天发生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件,今天的生活也要平静继续。
陶竹深知,这两年王雪平独当一面带着她不容易,就算是装,她也得坚强。
从探望室出来,陶竹已经换好了情绪,她挽着王雪平,安慰她的情绪。与此同时,也更加下定决心要努力赚钱。
-
寒假结束前几天,陶竹去公司办了相关手续,交还资产,加了几个平时对她照顾比较多的个哥哥姐姐们,重新搬回了学校。
回学校那天是个下午,正好蒋俞白要出门,就带了她一起。
进到学校里陶竹碰到了室友陈喜碧,她过年回老家,早上刚回来,她接过了陶竹手里的衣服,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咦?!小桃儿你家的车怎么能开进学校啊?学校不是不允许机动车吗?”
不等陶竹回答,陈喜碧又往车里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更惊讶了:“咦,这是你男朋友吗?”
“不,不不是。”陶竹不能严格地给现在她和蒋俞白的关系下一个定义,但她知道自己绝对还没有资格把蒋俞白叫做男朋友,惊慌失措地给蒋俞白安了一个身份,“这是我邻居家的哥哥。”
陈喜碧“哦”了一声,主动打了招呼:“哥哥好。”
蒋俞白靠在椅背上假寐,全程闭着眼,直到被问好,他才睁开眼,点头就算应下。
而后,他才缓慢地把目光转过来,冷淡地瞥了陶竹一眼便收回。
车身几乎是擦着陶竹的后腰开走的。
陈喜碧往前拉了陶竹一把,瞪着那辆绝尘远去的车,不满道:“你这个哥哥也太不小心了吧,他到底在不在乎你这个妹妹啊!”
陶竹有些意外陈喜碧的愤怒,她本来以为陈喜碧打招呼只是在照顾她的自尊,没想到陈喜碧竟然完全没怀疑过,像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开那样车的哥哥。
可在下一秒,陶竹意识到,像陈喜碧这样的单纯,才是一个大学生应该有的品质,而不是像她这样,见惯了名利场的种种,遮遮掩掩。
陶竹垂着眼,小声地回答陈喜碧的问题:“不怎么在意的。”
“我看也是。”陈喜碧跟陶竹一起走回宿舍的路上,踢了块地面上的小冰块,愤恨地给她出主意,“等以后他给你找了嫂子,你就在你嫂子面前说他坏话!”
陶竹一愣,忽然想到蒋俞白之前说过的,他过两年就会结婚的。
她点了点头,用力吸了一口北风里的凉气,逼自己说:“好,我讲他坏话。”
临近开学的几天,室友们陆续从老家回来,给彼此分享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陶竹跟程果一起吃了饭,也拿到了一串程果妈妈亲手做的香肠。
拎着香肠走回宿舍的路上,陶竹还在给蒋俞白发消息,走着走着,发现身后多了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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