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口,没说话。
沉默许久,他将剩下的折子一并合上,推到桌角,随后极其自然地伸手揽过季枝遥的细腰,环抱者倚着她,出奇地听他抱怨了一句:“甚烦。”
她垂头看这位皇帝,恍惚间忆起许多年前,她曾陪幼弟读书。她的这个弟弟性子顽皮,静不下心来。成日倒扣着书在案上呼呼大睡,也时常像裴煦这样,抱着她哭哭啼啼地撒娇抱怨,道功课太难,他读不懂。
这个比类出现在脑中时,她整个人吓了一跳。将庶出小弟同当朝天子相比,她岂敢!
“枝枝。”他忽然开口。
季枝遥猛然回神,低声应:“怎么了?”
他缓缓起身,双手离了她腰身,却顺势压在桌上,将季枝遥圈在自己怀中。他的眼神算不上温柔,可是比起他对旁人已经是极少有的耐心。
与他独处时,季枝遥时常像受惊的小鹿,抬眼有些恐惧地接住他的眼神。她感受到眼前人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便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安静地等待,也慢慢平复自己的心绪。
过了片刻,他叹息一声,低声只说了一句,却让季枝遥久久回不过神来,愣在原地脑子都是懵的。
他说:“秋水苑距此太远,留在长门宫好吗?”
第27章
季枝遥知道她其实并没有选择, 她不可能忤逆裴煦的意思。
只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今日未曾同裴煦提过自己想回去,可他却察觉到了。
他像懂读心术一般, 看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所以他才能精准地拿捏朝臣,也能轻松地明了季枝遥的心意。
虽然最终还是留在了长门宫, 但是她很明显能感受到周围的宫女侍卫都比以前更加敬重她。她什么都没做, 那便是裴煦做了什么。
说到底, 栎朝人能敬重她完全只是因为自己是临安公主,不是因为她是季枝遥。若现在这般与裴煦亲近能让她稍微不那么担心被人□□刺杀, 留在他身边也非不可。
桌上的茶水从热放到凉,她都没有喝。抬眼看日落西山, 才猛然想起到他用膳的时辰。急匆匆去厨房, 里面的宫人却都恭敬行礼, 道稍后会将膳食送去, 根本不让她亲自上手碰任何碗碟。
她只好两手空空回到殿内, 正好见裴煦揉着额角走到外边。
才回宫第一日,她便明显感觉到裴煦的疲惫,脾性也随之变差许多。偶有人说错什么, 他便会严加责罚, 今日那位大臣便是其中一个。
不久后,宫女们鱼贯而入, 将精美的菜式小心摆在他们面前。季枝遥有些饿,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没挪动, 不知道裴煦方才一直在看自己。
等了一会儿, 见他不动,季枝遥才委婉地表示菜放凉了不好吃。
裴煦随意抬了抬下巴, 道:“你吃,孤今日没胃口。”
季枝遥喝了口茶,随便先吃了些填填肚子,随后才放下筷子,偏头关心:“陛下是不是有烦心事?我之前看医书,上面说思伤脾,兴许是忧思过度才不思饮食。”
裴煦并不否认,还在思索片刻后,直接告诉她理由。
“自孤登基以来,底下朝臣都在上奏让孤选妃充实后宫。已经杀鸡儆猴几人,依然没法让这群人消停。”
原是这个原因......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一些尴尬。
裴煦如今迟迟不选妃,却册封旧朝之人为公主。这也便罢,临安公主为公主之尊却行妃子之实,底下臣子自然觉得荒唐。
季枝遥想了想,虽然同裴煦一直有那样亲密的相处,她却觉得这人对自己没有什么感情。他是一国之君,一定是要开枝散叶,传承皇室血统的。
于是季枝遥自然地问:“选秀是必然的,历代帝王都需如此。只是栎朝初建,理应先将重心置于治国,待陛下将前朝事务处理完再充实后宫也不迟。”
说完这句后,她久久没听到裴煦回答,一抬头,见他的神色微妙。
“怎么了?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裴煦几度欲言又止,之后兀自冷笑一声,道:“你也希望孤纳妃?“
季枝遥自然听出来他古怪的语气,不明白他的情绪源头,有些懵地回答:“历代帝王登基都会举行选妃,为何不......”
“行了。”他直接打断,没再继续听下去,“既然公主也希望孤充实后宫,让底下的人安排便是。”
季枝遥看着他拂袖离开餐桌,却十分平静。从前一次两次这样,季枝遥会担心,费尽心思想应当如何向他赔罪,可今日她却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他的底线,同样,裴煦也对自己的容忍毫无认知。
他人回到书房,季枝遥还坐在桌前喝了口茶,拿起筷子继续夹了几道菜,门外的侍从将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完,每一个都低着头盯地板,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就这样安静地一人用完膳,再将裴煦泡好没喝完的茶带回偏殿,静静地自己喝完,临睡前差人送来沐浴的热水。
一整夜,裴煦没有让人将季枝遥叫去房中,各自分开相安无事。
之后的六七日,他们都是这样尴尬的相处。明明都在长门宫,却时常错开行径。季枝遥用膳时,他必定已经用完,又或者与旁的大臣在殿中吃过。
总之,一定不与季枝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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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两人一同出席的机会,已经是半月后的一日,许久未见的陈栢前来告诉她,夜里有宫宴,请公主务必要到场。
身边伺候的宫女玉檀告诉她,陛下已经在佳丽中择取六人为妃,两位才人,三位美人,还有一个家世相貌出众的,直接给了婕妤身份。
玉檀告知她时,声音也比往常弱些。季枝遥以为她身子不适,没立刻问关于后宫的事,而是关心她身体是否抱恙。
“谢殿下关心,奴婢无事,只是......”她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的。
“就你我二人,你直说便是。”
“只是奴婢怕将后宫之事告知殿下,殿下会忧心。”
季枝遥听后微愣了下,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很大情绪起伏。要说想得最多的,无非是日后会不会被他的爱妃刁难。
“无妨,充实后宫只是寻常事,何须挂怀?”
“可是......奴婢的娘亲曾告诉奴婢,女子若是能与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便是最幸福之事,殿下不这样想吗?“
季枝遥垂下眼,重复道:“一生一世一双人......”
曾经,她天真的母亲便是信了父皇的鬼话,才落至后来不伦不类的下场。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专情的男子,更何况是皇帝?
“我与陛下并非寻常人所见的交情,多说无益,总之,陛下能同意纳妃是一件好事。”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柔声道:“替我梳妆吧。”
玉檀抿了抿唇,走到柜前替她挑选衣裳。
在她身边伺候的所有宫女,每每到挑选衣物时都会先看中亮眼的颜色,每次季枝遥都会摇头拒绝,说太过张扬。
可今日也算是裴煦大喜欢庆的日子,她想了想,抬手指了指那件红色的襦裙,“今日穿这件。”
“是。”玉檀拿起衣袍走来,随后在首饰盒中挑选了与之相衬的发簪,全程并无多余的废话,做事也很利索。看她的打扮和做事条理,应当在宫中当值很久了。
“从前侍奉我的人很多,我总想与她们交心,可每每熟悉些,便有被调走了。”季枝遥看着铜镜中为自己梳妆的人,难掩无奈和落寞,“虽不知你能在我身边伺候多久,但是我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玉檀确实伺候过许多主子,但从来没听主子说过这样的话。陛下对宫女侍人要求极高,登基后几乎所有宫人都重新被训练了一次。
而她上一个伺候的主子,正是前不久才有过瓜葛的妍妃。
“妍妃?”季枝遥听到这个名字后,有些恍惚,“她现在在何处,自从上次......我许久没见她。”
“娘娘在国安寺时受了惊,又被外人□□,听说是得失心疯了,如今被关在冷宫中,任何人不许探视,奴婢这才被分来了殿下这里。“
“可我听说当日叛军攻进来时,她似乎还尚存理智。”
玉檀有些难以启齿,替她梳好妆后,低声说:“当日叛军攻入皇城,裴起亲自领人去了后宫。”
后宫之地,他岂敢......
后面的无需玉檀说,她大概能猜到些。裴起的为人实在卑劣,能做出什么都不为过。
看着周围天色渐晚,季枝遥收拾了一下心情,最后确认今日打扮有何不合规的地方,便起身去赴宴。
这是栎朝建立以来的第一个盛宴,百官赴宴,热闹非凡。
歌女舞姬在台中翩翩起舞,新入宫的妃子还未到,但裴煦已经在座上坐着,百无聊赖地玩着新得的手持。
见季枝遥来了,他也并无什么反应。她一直低着头,纵使是行礼后无人应答,她也规规矩矩地起身,随后走到一旁偏僻些的位置就坐。
明明高台之上还有一席空座,明眼人皆看得出来那是为谁准备的。所以在临安公主落座后,原本还轻松的氛围陡然变得凝重。
玉檀被陈钧叫去,没过多久回来后,她焦急又慌张地告诉季枝遥,这不是她的位置,她应当坐在台上。
季枝遥循着她说的位置望去,果然见裴煦身边空着一桌。他尚未立后,那个位置让谁坐,都不应该是季枝遥。
可裴煦的意思,就是要她过去。
眼下宫门外的妃子们已经精心打扮好,就等一声通传便能面见陛下。可庭院里迟迟没有声音,不免有人好奇,偷偷瞄两眼。
然而这一看,险些把她吓死。
看上去如此斯文的皇帝,此刻甩开一把长剑,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径直往临安公主那边走。
季枝遥看上去很平静,实则异常惊恐。裴煦像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疯子,认为自己多了解他,也总有失算的时候。今日她也确实任性,可如今不这样做,日后也定会面对相似的情况。
看着与自己同床共枕那么多夜的人提着剑走来,她没有失态,腰板挺直,镇定自若地与他平视。
“公主殿下好胆识。”裴煦冷声说,余光见有人在门外不安分地往里看,用剑敲了敲石板砖,让人把新入宫的妃子带进来。
季枝遥随即站起身,绕到桌前,他的长剑就立在自己脚边。她冷静地看着周围,尤其紧盯裴煦,才发觉他看向那六个年轻貌美女子的眼神,如何说都算不上喜欢。
眼下提着剑,这到底是做什么!
六位美人已纷纷蹲下向裴煦行礼,听不到他回答,没人敢起来。
“方才在门边张望的是谁?”裴煦扫了她们一眼,淡声问。
有一个女孩抬头,眼神中满是慌张,强装镇定,“回陛下,是、是臣妾。”
裴煦二话不说将她的教习宫女找来,不待下令,就有人拿着长棍先杖责十五,姑姑刚到背后就被鲜血染红。饶是如此,她也在谢主隆恩。
裴煦缓缓蹲下,阴冷的视线与地上姑娘对上,淡声问:“教习宫女教导不力,你说当罚不当罚?”
她一下被吓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地,瑟瑟发抖道:“教了,姑姑教了,是臣妾不好,臣妾见许久未宣觐见,以为出了什么事,才斗胆上前看一眼......”
裴煦笑了声,将剑往后边递。季枝遥在原地怔了怔,随后伸手接过,相碰一瞬,她感觉到裴煦似乎摸了摸她指尖。
裴煦站起身,慢悠悠地往旁边走了一步。纵是是这样懒散,他骨子里的教习礼仪还是在的。方才答话的女子此刻已经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
“这是谁家千金?”裴煦偏头问。
一旁的侍人说:“回陛下,这位是徐美人,青州刺史之女徐若娇。”
裴煦点了下头,随后回国视线,看向她:“抬起头来。”
徐若娇瑟瑟发抖地照做,害怕得掉了眼泪,人如其名,楚楚可怜地唤了声陛下。
他最厌恶旁人用这种法子求自己,害人害己,最后他只会因为犯恶心下手更重。
裴煦听到后登时皱了下眉,季枝遥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上前,用宽大的衣袖微微挡住旁人视线,衣袖下,她抓住他手腕,意在让他冷静。
周围的大臣中有许多是此次宫妃的家眷,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只能装作看不懂,别过头默默为自己女儿祈愿,莫说争宠,只求她能好好活下来便好。
杀意一瞬间被扑灭,裴煦偏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枝遥的小手,语气都变得缓和些:“罚俸禄半年,禁足半月。今日宴席你无需参加,带走。”
徐若娇被拖走,剩下的五人更加害怕。要知道徐若娇是她们当中家世居上等的,这样的娇美人都轻易触怒陛下,其余人又当如何小心谨慎才能苟活?
裴煦似是忘记一开始是提着剑向她来的,这六个人的出现打断了他,处理完这件小事后,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座上。
季枝遥看了眼地上还在发抖的五个小姑娘,心中也无奈,替他下令道:”都起来入座吧。“
“是。”几人慌慌张张的,互相搀扶着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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