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外头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很是助眠,她实在没忍住,直接靠在他堆好的一摞折子上睡了会儿。她隐约听见陈青离开的声音,脚步声不止一人,裴煦应当也出来了。
他没指责自己,季枝遥便心安理得的继续睡觉。
直到一声传报突兀地传来,她整个人被吓得颤了颤,立刻坐直身子往门口处看。
玉檀在一侧先给她端上一杯茶水,随后才问一旁的随侍太监:“是陛下召见的婕妤么?”
太监小幅度摇了摇头:“并未。”
玉檀面色微变,看着宋梓淑一身淡青色折枝花草纹长裙缓步走来。听闻宋家自幼便严格教导女儿礼仪,打定主意要将她们都嫁进皇家。
年岁最长的宋梓淑已然如愿,底下还有几个幼妹,不知日后会不会也进宫侍奉。
季枝遥端坐在高座上,虽打扮素雅,气势却不差她分毫。
宋梓淑见座上的不是陛下,眼中难免失落,行礼时随意许多,不等季枝遥道平身,她已微抬下巴自行起来。
“本宫今日来给陛下送些补身体的清汤,不想在此遇到公主。”她姿态傲慢,见前厅无人便悠悠在殿前踱步。
玉檀在一旁皱了下眉,有些恼火。
“公主殿下,那个位置岂是你能坐的?陛下纵容,你自己也当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季枝遥有些好笑她的指教,轻轻将案上医书放好。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细微的清响,玉珠子碰撞摩擦,莫名令人心安。
她站起身,轻笑道:“这些话你应当同陛下讲,毕竟忤逆圣意的事,不是谁都敢做的。”
宋梓淑低嘁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过是长了张狐媚的脸,早该同你那些狐狸精余孽一同赐死,真不知当日为何留下你这祸患,如今竟敢勾引陛下,架空后宫,简直荒唐。”
季枝遥仍旧是那句话:“婕妤的意思本宫知晓了,定会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陛下。”
“你岂敢!”宋梓淑即刻变脸,攥紧拳头有些慌张,随后又强撑继续道:“吹枕边风的事,也就你齿于做。若是本宫能得到陛下临幸,你以为你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吃!”
“叮——”
巨大的屏风后传来比方才大些的声响,这次不止季枝遥听到,就连嚣张至极的宋婕妤也微愣了下。
“何人在此!”
季枝遥稍思索了下,若是他想参与此事,根本无需等到现在,那个声音不过是他传来的指令。
一旁的侍卫由她差遣,未下令时他们都不会动。见宋梓淑胆大地欲往后走,季枝遥皱眉道:“将人扣下。”
侍从即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人直接按跪在地上。
“你放肆!从小到大无人敢如此待我,区区亡国贱种,竟敢动我!”
季枝遥对这些话早已无动于衷,只随手拿起一本未批阅的奏折,语气平淡:“宋婕妤家中如何教习的,区区婕妤,进宫不过半月便敢如此行事。这还未见陛下。若撒泼到陛下跟前,本宫可真怕他拔了你舌头。”
“季枝遥,你——”她在气头上,几乎要尖叫着挣脱开侍从时,再次听到屏风后传出一声笑。
这一次更清晰,是一道男子的嗓音。她心中已然有几分猜疑,却强撑着回头问自己的宫女:“陛下今日在何处?这个时辰不应该在上书房么?”
宫女直接扑通一下跪地,几欲哭出来:“回婕妤,陛下、陛下在长门宫中并未离开。”
“什么?”她面色一白,慌张道:“可,可他不在殿前……”
季枝遥听到屏风后的脚步声,知他终于要亲自解决问题。正想等着,却发现他又停了下来。
“……”
无法,她只得再次下令。这一次是惩处之令。
“来人,掌嘴。”
话音方出,便有宫女从一侧出来,手中拿着木板,丝毫不因她是宫妃便有所忌惮。
宋梓淑:“住手!我看谁敢!!”
“啪——”
清脆的声响落下,娇滴滴的小姑娘立刻疼得眼泪直飙。
肩膀被侍卫压得死死的,偏偏她的宫女安分地跪在地上,根本没有要帮她主子说话求情的意思。
哀嚎响彻长门宫,季枝遥转身回到座上准备歇歇腿,余光便见裴煦走了出来。
宋梓淑崩溃之际,仿佛见到希望般奋力往前扑:“陛下!陛下明鉴!!临安公主擅用刑罚,藐视陛下,还将我打成这样…”
裴煦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了季枝遥一眼。
季枝遥见他眼中有些迷茫,心里只觉得无语,低声提醒:“宋梓淑,此番新进宫的婕妤。”
他嗯了声,随即让人撤下刑具,转头问季枝遥:“怎么打人?”
季枝遥微愣,有些无助地摸了摸他今晨给自己的医书,想说不是他让自己在这看的,转头就不认了?
宋梓淑见陛下并未帮季枝遥,随即想上前继续哭诉。嘴已经打破了皮,红肿的有些难以直视,还一直聒噪地在他们耳边叫。
“孤同你说过,如此聒噪蠢笨之人,当拔舌毒哑幽禁掖庭。”
宋梓淑浑身一僵,大气不敢出。
先前伯父也曾提醒过她应当收敛脾性,见机行事。可那日她分明见陛下待季枝遥很有耐心,以为他是怜香惜玉之人……
“陛下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看在我父亲,我伯父的分上饶我这一次吧——”
裴煦走到季枝遥身边,垂眼看着那张只容一人就坐的椅子思索片刻,方随意问季枝遥:“她父亲与伯父是何人?”
提起这件事,季枝遥又是气愤,又稍微有些羞赧,“父亲是已故的镇国公,伯父是……”
她稍犹豫了下,看了眼底下的人,抬头与身侧的人对视,“礼部侍郎——”
“宋明风。”
第29章
宋明风这三个字说出来时, 裴煦面色微变。看向季枝遥的眼神略有深意,却不是从前那般玩味。
“原是宋明风的侄女。”
之前给季枝遥下毒药之事,因为牵涉到北面胡族, 他一直没有重罚他, 只罚了一年俸禄,准他戴罪立功。
宋明风也并不蠢笨, 一直小心谨慎没再有新动作。他将宋梓淑安排进宫, 定然有他的打算。而裴煦就这样将人轻易放了进来, 也有自己的道理。
他原想顺着宋明风好好查一查这人与胡族暗中勾结的证据,只可惜他的这个侄女过分骄蛮, 不能落在他身上的刑罚,只好由这个小姑娘受了。
裴煦叹了声, 慢步走下高台, 逐渐走近地上跪着的人。
宋梓淑恰好在此时挤出几滴眼泪, 看着让人怜悯同情。可惜, 她的方法用错了人。
“方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他语气悠悠, 可在场所有人听着,都不觉得他是想善了的意思。
宋梓淑僵硬地咽了咽唾沫,细声装傻:“陛下指的是什么话?”
裴煦背对着季枝遥, 只她一人没看见这人面对旁人时的面色有多冷漠。
裴煦:“你方进宫, 宋明风和教习的宫女应当同你说过,季枝遥是孤亲封的公主, 当着孤的面如此顶撞, 你想做什么?”
“陛下......臣妾不知!”她灵机一动, 给自己寻了条后路, “臣妾只是时常听闻旁人说公主殿下为旧朝之人,又时常陪伴在陛下身边, 恐会迷惑陛下。臣妾只是希望能清君侧,替陛下分忧——”
“清君侧?”裴煦冷笑着重复了这句话,“看来宋明风教的不少,连如何替孤整顿朝纲都说好了,是不是以为孤不动你们,你们就安全了?”
“陛下何意......陛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既知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臣妾便不会再敢冒犯,求陛下放过臣妾这一次,给臣妾弥补的机会!”
裴煦已然没了耐心,在她跟前缓缓蹲下,自始至终没与她有任何触碰。
宋梓淑一时慌张,忘记了伯父的再三叮嘱,下意识便伸手拉住他的袍角,只顾为自己开脱,全然没看到一旁已经走来一位提刀的侍卫。
根本无需下令,他们便知当如何做。手起刀落,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在长门宫中荡开。
季枝遥下意识闭上眼,反复吐息几次才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恐惧。
任何主动触碰他的人,所有下场都是斩首。低微宫女也好,王权贵女也罢,都一样。
已经许久未见他动手,季枝遥抬头后仍然心有余悸。宋梓淑疼得几乎要在长门宫地上打滚,裴煦看着被弄脏的地面,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让侍卫将她扔到长门宫外罚跪,待血流干没气力了再请太医。
季枝遥在后面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找到他常用的沉香木,直接点了原木做香,放置在旁边的香炉里,待这股味道盖过血腥。
等做完这些再寻裴煦,他已经走到方才自己坐着的位置,手里拿着季枝遥今晨记录的医书注解看。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弄出太大声响,免得惹他心烦。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侧后,她低声语气埋怨:“今日这两本医书有些深奥,看得很吃力......”
裴煦看出来了。
从她记下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注解中就能得知,她是一点也没看懂。
“陛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悄悄抬眼,见他面色还算平和,遂进一步试探。
“说便是。”
“陛下为何想让我读医书......我觉得这不像是寻常人学得会的学问,有些太深奥了。”
裴煦将她收好的书重新找出来翻开,随后拿起朱笔在书中圈出几行字,随后偏头瞥了她一眼,“这本书孤在十岁时通读,十二岁便能活用。若不掌握一门傍身技能,他日遇险可无人能救你。”
季枝遥听完下意识轻声反问一句:“陛下也不护我吗?”
裴煦手中的笔一顿,在纸上洇开一团。
还未反应过来,笔杆便敲在她发顶:“这取决于你。”
季枝遥没听明白,还想问,被他截了话。他命人搬来软椅,就放在他身旁的位置。这边在批阅奏折,旁边便是季枝遥在苦恼地翻看医书。
只要一打瞌睡,裴煦便像严厉的夫子一般,伸手捏她耳珠,将人弄清醒。
好几回季枝遥疼得直瞪他,他也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地继续翻开下一本折子。
“......”
跟在他身边一日,季枝遥终于理解一位皇帝每日到底有多辛苦。她懒懒散散地翻了一天的书,看了多久,裴煦就在旁边读了多久折子。有时见是急事上奏,还得让陈栢将人叫来面谈。
一直到深夜,他桌上还有一摞没批完的奏折。
裴煦身边很少宫女,一直在旁边磨墨的是玉檀。季枝遥求救似的看向玉檀时,她也充满疲惫地向季枝遥使眼色。
裴煦虽为抬头,却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
“你从前侍奉的是谁?”裴煦开口,玉檀立刻打起精神。
“回陛下,是妍妃娘娘。”
裴煦思索了一会儿,才从记忆中找到这个人。过了会儿,他应当又想起旧事,放下笔问:“死了?”
“没有!”玉檀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说话如此直白的主子,“妍妃得了失心疯,如今在冷宫中。”
裴煦点了下头,偏头看了陈钧一眼,他立刻会意就要往外走。
季枝遥看得一脸懵,他们明明什么都没说,为何裴煦看他一眼他就能得令?
“服侍久了,自然会有默契。”裴煦这样回答她,写了几笔后继续说:“枝枝,有时你也能像他一样。“
“没有吧......虽与陛下时常相处,可总觉得陈钧大人尤其知悉陛下的心思,甚至比陈栢还要厉害些。”
裴煦平淡地嗯了声,“陈钧从前是孤母妃的近侍,陪孤的时间比陈栢多些,更熟悉是自然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手上的这本折子批完,终于将笔放下。
季枝遥早就开始偷懒了,见他终于也肯休息,很自然地抓着他的手给他按揉放松,口中小声嘟囔说:“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对朝中事宜如此用心,折子批了一天也不知道歇一歇......”
裴煦不说话,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感受着这双手的力量和温度,一日的疲乏竟然烟消云散,好似能再看几本。
可季枝遥却不是这样想的,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上动作忽然收住,随后把手收回去,低着头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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