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小船驶来,周川流先是一愣,随后立即让他夫人上前询问何事。他夫人身子应当底子不好,已经吓得满脸薄汗,声音都细弱许多,朝来者问道:“敢问官人,陛下可是有要将我们捉回去审讯?”
侍卫面色冰冷,言简意赅道:“此船只可带走两人,烦请同里头那位商量一下,再决定——“
周川流:“我已经决定好了!”
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停在江中心的船左右摇摆,又引起孩童哭闹。
夫人直接被周川流推开,差点失足掉进水中。慌慌张张跑来,越过侍卫的视线对上岸边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紧张,原本脱口而出的话又斟酌了一番。女儿的哭声提醒了他,随即他开口道:“臣先前犯下滔天大罪,自知难以弥补,甘愿受罚!只是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小儿,臣实在不忍让她这么小便没了父母......”
说完,他试探性地看了裴煦一眼,他却已经将视线别开,在和身边的女子说话。
周川流一咬牙,放大声音道:“罪臣恳请陛下,让臣和女儿上船!”
身后咚一声,他慌张回头,见是夫人昏过去,不耐烦地又转回去。
只是他此举不仅寒了他夫人的心,还让从前一直为他卖命的亲信绝望。
他干脆将船桨放下,有些气愤地走过去,一把揪住他衣领:“周大人,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白眼狼的人!夫人为了你吃了不少苦,所有骂名她都替你背,为了你只身前往漳州,离开了富饶的家乡,如今你竟然为了自己将她抛弃!”
周川流没想到这人会与自己吵起来,立刻辩解:“如今的世道,纵然她上了岸又能做什么?一介妇人,罪臣之妻,目光浅显如此,岂能将我的女儿安全抚养大?”
“这时候你就莫要演戏了!全潭州的人谁人不知你周川流宠妾灭妻,若不是夫人苦苦跪在门前求你,这个孩子的命早就没了!!”
“你闭嘴!”周川流紧紧攒住拳头,眼神满是警告,压低声音威胁:“这种时候你最好能顾全大局,你家中的嗷嗷待哺的痴儿,还要你那弱不禁风的妻子,若不想他们出事,你就给我管好自己的嘴!“
江中的几人起了内讧,而岸边,季枝遥因为看到夫人晕倒,又见周川流实在可恶,冒着性命危险再次上前。
这次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求他。
裴煦根本没理她,平静地看着江中的闹剧。从争执逐渐变成打斗,晕倒的人一直躺着没有动弹,孩子持续哭闹,十分讨厌。
而眼下,还多了一个季枝遥在耳边说话。
裴煦感觉今日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在看到周川流确定要带着女儿上船时,他让陈栢去与那人对接。
“嘭——”
一声闷响,直接重重砸在码头的木地板上。
裴煦微怔,转过身,见季枝遥跪在地上,小心地伸手轻轻拉他的袍角。这几乎是试探他底线的行为,她也怕死,可是方才那夫人死死护住自己孩子的一幕,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幼时亲眼看着母亲日日受折磨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做尽脏活累活,分明那么累,她还将好不容易得来的贵人赏赐留给她,什么都给她最好的,温柔地告诉她,她本就是个小公主。
或许那个小女孩活下来也不会有很好的生活,兴许日后还会因此记恨上季枝遥,恨她没能让自己死在日暮的江里。
可她还是要这样冒险。
裴煦没像方才那样甩开衣角,反而沉凝许久后,淡声问:“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季枝遥抬头,眼眶微红,却没有掉眼泪。
“求陛下放过那个孩子。”
身后的老太婆消停了许久,在听到季枝遥再次求情,却不是为了能给自己带来无尽荣华富贵的儿子时,她突然用力往前爬,努力够到拐杖,用尽毕生的力量狠狠往她的后背和头部砸去。
毕竟是老人家,身后还有几个武力高强的侍卫,她并未如愿。只是陈栢用力敲开老太婆的手时,拐杖掉落还是砸了她一下。
季枝遥没来得及躲,后背生生挨了一棍。其实并没有很疼,但她还是蹙了下眉。裴煦低垂着眼,自然将她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一时间周遭氛围变得有些严肃,原本来看戏的下属彻底收起闲散的神色,纷纷低头。
远处江中的所有人还在等待裴煦的指令,裴煦微敛了下眉,想到背后一片青紫的人,他莫名感到无比的烦躁。
他根本没想要放过周川流一家,就算是小儿也难逃厄运。可眼下,他也没有下令处决的意思。
过了许久,他终于有了动作。没有出手杀人,而是直接往回走。
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任何话。
季枝遥连忙站起身,跪了许久,膝盖仍是酸软的。她只敢远远地跟着他,裴煦往日还会慢下脚步等人,这次没有理。回去情况好些,她得花心思哄哄这人,若他动真格生气了,恐怕自己下场不会比今日江中的人好多少。
江边,陈栢还有些疑惑地问眼下如何是好,陈钧却了然,反而有些鄙夷地看他一眼,“若是日后还这般不识时务,你估计活不长久。”
陈栢:?
陈钧将双刀收起,走到岸边朝江中人打了个手势。船夫和侍卫立刻会意,配合十分巧妙地将小孩从船中抢了过来。周川流以为这是默许自己能上岸,还一直在嘴边念“谢主隆恩”。
下一秒,侍卫搀扶的手一松,反过来用力一推,周川流直接坠入江中,被江中鳄鱼撕咬。清澈的江水瞬间染红,周川流的哀嚎只传出前半截,后半段便彻底被压进水中听不到声响。
侍卫迅速轻功跃至船上,将晕倒的夫人救走。
只剩周川流的近侍还在船上。
他深知今日逃不过此劫,站在船边原本要一跃而下。远处却忽然射来一支燃烧的箭,船再次烧起来,却也让它往前进了少许。
再回头,岸上已无人,孩子的哭啼也逐渐远去。他丢了魂似的,拿起船桨发了疯地往前划,后无追兵,前无阻拦。
落下的圆日结束这短暂一天,可侥幸活下来的人,望着缓缓升起的明月,只觉恍如隔世。
第26章
回到府邸, 季枝遥见奴仆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上前低声问,才知他们明日就要启程回京。
裴煦推开房门进去后, 径直往里走, 没有停下来关门。旁边侍从自觉屏退,方才还动静不止的院子, 在裴煦回来后瞬间归于平静。
季枝遥忐忑不安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做了许久心理建设, 才敢踏进他的房间,之后转身将门轻声关上。
裴煦就坐在书桌前, 没有泡茶,没有看书, 也没有把玩自己的玉饰, 只姿势有些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阂着眼。
屋中常年熏着沉香, 鼻尖嗅着这个味道, 方才在外面的所有激动情绪都被迅速平复。
方才他离开时, 并没有同陈栢说什么,兴许周川流一家现在全都成了江中鳄鱼的腹中饱餐,最终她也没能救下那个小女孩。
反而……因为自作主张求情, 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季枝遥怎么想, 都觉得今日这事不好翻篇。眼下裴煦的姿态,明显也是要让她自己主动些认错, 否则后果不可预测。
绕过珠帘门, 她边悄悄观察他的神色, 边靠近他的书桌。上面有许多密信和奏折, 今日应当没人来收拾过。
不知道做什么切入,她便先将桌上的书卷整理好, 再将笔墨挪到边角位置。也是在这时候,季枝遥见他桌上还有一块尚未雕琢完的玉牌。出于好奇,她多看了一会儿,手上许久没有动作。
耳边细微的声响消失,裴煦缓缓呼出一口气,睁眼,便见季枝遥在打量那块玉器。
“喜欢?”他忽然开口,打破周围沉寂,也吓得她往后缩了一下。
“……”
“陛下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我只是好奇。”
裴煦满不在乎地将玉牌拿到手上,锋利的边角还没打磨,他还处在测量大小的阶段。
过了会儿,裴煦语气悠悠,瞥了她一眼,道:“公主来孤这有何事?”
每每他这样唤自己,她就知道这人铁定是生气了,此时她巴不得裴煦直呼自己名讳,这样心中反而踏实。
“陛下,今日我不应该那样求你,让你如此难以抉择。”她思量片刻,心中闪过无数个方式提及此事,是要委婉些还是迂回些。最终,结合往日他的耐心程度,季枝遥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
“周围侍从那么多,我那样做反而显得是陛下心胸狭隘了。”
裴煦低笑了声,淡淡道:“无妨。”
“?”
担惊受怕那么久,他竟然只道一句无妨?可他往日最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决断,之前就连好几位军机大臣进言都险些被他处罚,今日竟就这样放过了她?
他坐正身子,抬手让季枝遥过去。
等人在他跟前站定,他的手落在她背后,轻轻一碰,她便疼得皱眉往后退了退。
“那老人已替孤教训你,便不再同你计较。”说着,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应当是他随身携带的药品。
季枝遥双手接过,却仍站在原地,小声问:“所以那个孩子......”
不知是他真的累了还是如何,裴煦自己都懒得与她生气,也没和她打哑谜,抬手捏住她耳珠,“早在来江边前,孤便已经告知陈钧当如何做。”
“那......依陛下的性子,当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听者微愣,显然没想到她得出的是这个结论。
“孤岂会要那个无辜孩童的命,斩草除根是弱者所为,孤可以留她一命,看她日后会如何作为。”
“况且——”他今日尤其有耐心,说到这里,已经又将季枝遥手中的药收回去,径自拔开塞子,“若孤是个斩草除根之人,裴起早就死在塞外,而你......”
季枝遥感觉自己背后一凉,浑身颤栗了一下,听他声音缓缓磨过双耳,“也活不到今日。”
她咽了口唾沫,缓缓低下头。他这么说,当初留她一命或许真的是有意为之,而且日后好像也不用这么担心他将自己杀掉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季枝遥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僵直了许久的后背缓缓放松,对此刻他们二人的距离毫无意识。
早在她思考自己为何会被裴煦留下性命时,他已经将药取好,下一步就是将她肩头受伤的地方暴露出来。手才搭上去一瞬,她整个人敏.感地颤了颤,连带着望向他的眼神,都好似被惊扰的一池春水。
他还没解释,季枝遥便懂了,非常自觉地道了句谢陛下,随后将长发往另一侧梳理,小心地拨开一侧的衣服。
香肩半露,冰肌玉骨。可惜裴煦似乎并没有很大的波动,眼中好似只留意那一块青紫,就连上药的手法也道不上轻柔,全程季枝遥都紧拧着眉。
他指尖冰凉,不带情绪地来回涂抹了两三次,结束后直接从季枝遥衣袖中将干净的帕子取出来净手。
他们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他早已熟悉自己的身体。只是季枝遥一直都不习惯,每次他稍微有一些动作,她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有些紧张。
好在他的药效果显著,上了一次,淤青便往外扩散,次日便有了淡化的迹象。
潭州的事情已经传至上京,原本还在蠢蠢欲动想学裴起造反的人又很快收起狐狸尾巴,纷纷上奏恳请陛下回京。
大臣催促得十分急切,但裴煦照样不紧不慢。虽是返回皇城,裴煦却特意让人绕了小道。起初季枝遥以为他是为了防止埋伏,不曾想他真的是在体察民情。
官员每到一个小城镇,便会严肃检查当地的各个方面。农耕落后的修缮水路,穷困潦倒的地方究其根源,力求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复苏。
地方百姓纷纷都叩谢那些走在明面上的官员,却只有身边的人知道这全都是陛下的意思。他每日就坐在客栈中,不是喝茶便是看书,再得空时,便找来工具雕刻他那块一直带着的玉牌。
季枝遥很无聊,每日只能看着他解闷。偶得他心情很好的一天,他会教季枝遥如何将茶泡好,也会寻来旁人找不到的医书,让她有空便多读书。
虽枯燥乏味,但她还是照做了。
两人就这样到一处,歇两日。一路从潭州回到江河以北的地带。
一日在马车上,季枝遥边仔细为他扇风,边小声问:“陛下,我们还会在哪些地方落脚?”
裴煦翻了页书,淡声道:“直回上京城。”
她没再出声,虽没说出来,裴煦却感觉到她情绪有细微的变化。
“怎么了?”
季枝遥自然是不敢说真话,只含糊道:“无事,我只是随口一问。”
裴煦听后也没着急,通常这人不乐意说的,就连他都没法让她开口。若是落在黑牢,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奈何这是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还是没必要大费周章。
他抬手掀开车帘一角,望了眼周围的建筑和树木,便大概猜测到行到何处。随后他让陈栢在附近寻一间客栈歇脚,今日在此处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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