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应当自称’孤‘。”季枝遥低哼两句,随后腹诽道:“还南月太子、东栎国君呢。”
裴煦“哦”了一声,停顿片刻才低声说:“同你一起时,只想好生松懈自己,枝枝,你觉得这是坏事吗?”
季枝遥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安静地听着他的呼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裴煦和自己在一起时便减轻了防备,如今应当已经没有任何防备。他能信任的人大多已经死了,留下的几个也只是上下级关系,而自己是能与他朝夕相处的伴侣。
若是和她一起都要时刻提防,那他这一生过得实在艰难。登高却仍然举步维艰,这并非身处高位的意义。
“陛下,你应当好好放松自己。”
“那方才的话,日后不许说了。还有,以前不是说了不要叫我陛下。”
“这样不合礼数的。”季枝遥低声解释,对上他有些不高兴的双眼,乍一看和外面那小鬼头无二区别,“我的意思是,如果叫习惯了,在旁人面前改不了口该当如何?”
“那便特准你不跪,不行礼,不叫我陛下。“
“岂能儿戏......”
“小小年纪的,怎这般老成。“裴煦伸手摸她的脸,这次没再躲开,”我说行就行。“
“自然是这样的,违者斩嘛。”她打趣。
“......”
看他被怼得无话可说,季枝遥来了兴致,用手肘撑起自己身子,看向他:“若是旁人这样同你说话,早死八百回了吧?”
裴煦:“没有旁人能近我身。”
“我知道你身边只容我一人,我只是在设想,设想!”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裴煦一直隐忍不直言的话,瞬间,耳朵便又开始发烫。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皇帝,身边多几人侍奉是非常正常的......”
裴煦在意的点根本不在此处,只是将她的手握住,缓缓放到他心口,让她感受那处有力的跳动。
“我身边只容你,那你呢?”
第43章
他的动作突然, 季枝遥有些没反应过来。视线惊讶地落到他手上,随后又有些无措地挪开,看向他:“陛下......何意?”
“从前南月未亡时, 我的一位故友曾告诉我, 若是心悦一人,便不喜她身边再有旁的人近身, 不喜她因旁人笑, 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分。”他停顿了一下, 语气并不随意,“那时以为是戏言, 今日却有了几分体会。”
季枝遥微瞪了下眼,手抬起来指了指外面, “陛下说的旁人是......闵潇?”
他默认, 微抿唇不说话。
得到这个答案, 季枝遥没忍住低笑了会儿。裴煦不恼, 只静静地等她笑完, 听她的回答。
“陛下,我身边许久没有新的朋友,见到闵潇那样活泼惹人爱的人, 觉得他很有意思罢了, 并非您说的那个意思。”
裴煦垂下眼,随后很快将目光挪回她的面容, “那你有那种感觉吗?方才我说的那些, 你可曾有过?”
她忽然感觉喉咙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季枝遥认得清什么是情。可从那幅题着“梨花同梦”的画被她无意发现, 她便知晓自己的身份地位。
既然知道,她还如何能说实话?
裴煦的观察能力向来很敏锐, 从抛出问题开始,他就没有停止看她的反应。他兴许有了答案,好不容易产生了一丝要放过她的念头,却因耳边听到回答停住动作。
季枝遥:“应当是没有的。”
她清楚裴煦的性格,接着便不紧不慢地解释:“陛下是一国之君,日后身边注定会有许多优秀的女子常伴左右。若是每一个女子出现我都要伤怀,那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裴煦的面色已经同刚才不一样,冷下脸,伸手掐住她脸两侧,硌着她的下颌,“孤不曾临幸那些女人,这点你比旁人清楚。”
“是。”
“纵是知道,也要这样回答孤的问题吗?”
季枝遥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耳边的这道声音,分明是动了杀心怒气的,可她依然不假思索地回答,“是。”
下一瞬,裴煦的手便往一旁甩开,季枝遥整个人被他的力道往一侧带倒,险些撞到旁边的凳子。不过很快,她自己撑着地面坐起来,在床侧跪好。
她丝毫没有要继续求情和请罪的意思,裴煦在床榻上看过去,她的腰背挺得很直,能从衣领口看到她瘦弱的身体和骨头的一点轮廓。像初见那样,她很固执,也很坚定。
那时候觉得这样的态度在乱世中难能可贵,如今看着,却觉得心痛不已。
裴煦从未想过季枝遥会这样坚定地拒绝自己的心意,将她内心最深处想表达的都引了出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做他的女人,拒绝进入后宫,他以为再过段时日,季枝遥就会回转心意,可到现在,她都没有丝毫动摇。
季枝遥没有上床榻,身上着单薄的寝衣,却一直跪在地上。
裴煦转身背对她,却怎么都睡不着,越躺心越乱,最后冷声让她滚出去,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以为这样能留一方清静,实则仍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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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人时,已是用晚膳的时候。宫人低着头照旧将他们二人的饭菜都端进他的宫中,布置完毕后,所有的宫女侍卫都退下。
季枝遥之前无意跟他提过,用膳时有人在一旁看着会觉得不自在,自那以后,他们用饭便不再有人在旁服侍。
闵潇从自己房中出来,伸了个懒腰,刚准备去找陛下一同用膳,目光扫到旁边一人坐着的季枝遥,心中思绪复杂。午后得知的消息过于震惊,到现在他都还没回过神。
一个亡国的公主,竟然成了新朝公主,他从未见过这样荒唐的事情。再加上季枝遥的父亲灭了南月,便更加让人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闵潇的目光便收起友善,变得有些别扭和冷淡,匆匆掠过她的身影,便抬步走到房中。
季枝遥静默地承受着所有,还有些犹豫是否要低头前去和他一起吃点,便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过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饿了。
玉檀站在一旁有些忧心,低声问:“殿下真的不进去与陛下认个错吗......这样下去,恐怕真的没有饭吃了。”
“晚些时候去后厨再做些便是。”
“殿下,奴婢刚才已经去过了。”玉檀说的支吾,“他们现在只听陛下差遣。”
意思是,裴煦不允她用饭,她便只能饿着。
“今日奴婢在屋外,隐约听到了些话,殿下那时为何要逆着陛下的意呢......您这么聪明,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结果。”
季枝遥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往软塌上靠了靠,“你知道现在我像什么吗?”
玉檀一头雾水:“殿下是殿下,能像什么?”
“你看我是殿下,我看自己却是一只宠物。”她抬头看着远处山林树木间缓缓下落的太阳,淡声说:“他不允许我忤逆,让我爱,我就要爱。否则,便会像现在这般施以惩戒。今日是不准用膳,明日就可以是别的,我不喜这样的生活,如何能对他爱得起来呢。”
玉檀忽然没再说话,季枝遥只当她一个小姑娘在思考自己所说,不再主动问什么,只安静地看着太阳缓缓落下,牵来浓重的暮色。
“我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富贵权势,我只想要自由。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可在这高墙之下,我说的这些都是奢望。纵使他是皇帝,也给不了我想要的。”
“只想着他给你,你又给过他什么?”一道声音打断,季枝遥回头,看见刚才进去的人去而复返。
“你才进去没多久便出来了,今日饭菜不和胃口?”
闵潇低哼了声,“不用你管。”
他的敌意来的很直接,这比暗地里捅刀子好得多。被她的话岔开,闵潇很快又转回自己要说的话。
“哥哥从未对旁人如此上心过,对你也是百般迁就与宽容,可你却仍然不知足,成日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大梦。你好歹是一国公主,为何这样没有思想?”
“他从未对旁人上心过?”季枝遥原本不想抓住这一点,却没来由的只重复了这一句,过了会儿,才接着说:“就算真是这般,也不见得他给的便是好的。”
闵潇一时无言,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视线往旁的一处瞟了瞟,不自在地擦了下鼻尖。
“临安公主,不管怎么说,哥哥达不到你的要求,你也当给他机会不是?他已经变了许多,不信你可以问陈栢陈钧,问问他们,哥哥在被废后是如何的性子。”
季枝遥:“我知道他改变许多,我也知这些并非他不想做。只是处在那样高的位置,他有众多身不由己,而我匍匐在阶前,也有些很简单的心愿,这二者并不冲突。”
玉檀这会儿面色都白了,她不敢抬头,却也颤颤巍巍地说:“那殿下为何还要与陛下生气......”
“是他在生我的气。”
季枝遥笑了一下,再抬头,明月皎皎高悬天边。
闵潇有些不高兴地将眉头皱起来,经过她身边时,故意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来。一阵冰凉的剑气刮过,他只想警告季枝遥不要得寸进尺,哪知季枝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闵将军。”她轻声叫住他。
闵潇回头,瞧见远处门边的袍角打了个旋,随后门很轻地关上。他默叹了口气,接着便抬头看向季枝遥:“干什么?”
“你家陛下真的......”她犹豫了会儿,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些酸涩,“真的没有过心仪的女子吗?还是只是你不知道,自己猜测的。”
闵潇皱眉:“你这是何意?他......我从未听他提及旁的女人,自然就是没有。”
季枝遥点头,温和地笑,“那便是没有。”
闵潇觉得这女人怪极了,一路往回走还有些郁闷。肚子咕噜一声响,更烦躁了。
“好饿!真是该死的......”他将这口气生生咽下,转头翻出墙去寻别的吃食。
夜色渐浓,闵潇已经离开有一阵。整座西澜王宫静极,跟那日自家王朝覆灭时一样了无生机。
回头看,身后的屋中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按照摆放的位置,应当是放在了床榻的小几上。
玉檀稍离片刻,再回来时,说陈钧陈大人让她去办事,让公主先休息。
季枝遥嘴上应下了,等玉檀走后,却站在原地有些迷茫。
他们待的这座宫室,只有正房和偏房。闵潇现在在偏房中,季枝遥想要歇息,只有一个去处。可是裴煦今日那样生气,岂会容她进去?
就算让她进去睡,季枝遥也只有睡地板的份。既都是睡地,何必与裴煦相看两相厌地待在一起。她往前走了几步,快靠近他房门口时,忽然转了个向,在一旁的窗口下坐下来。
平常如果有宫女值守,也是在此处歇息。她整理了一下衣摆,将发上的钗饰取下来,靠着墙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便闭了眼。
已经是冬日,西澜夜里的风格外刺骨。季枝遥稍微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将自己蜷在一团,靠在角落里。好不容易睡过去,下意识将手放在口鼻边,任由呼出的气温暖着双手。
风呼啸许久,夜晚十分寂静。一旁的屋内,烛火也从明亮转而变得有些微薄,最后一阵明亮后,熄灭。
没过多久,屋里传出脚步声。
裴煦推门走到外面,垂眼往旁边看去。骤降飘雪,天寒地冻。她的眼睫上铺着薄薄一层白色,双颊冻得红扑扑的。毅然决然地在外边冻着,宁死也不乐意进去同自己求个情。
怎的这般倔。
想到这,他眉心已经敛起。脑海中闪过一些很像淡忘的过往,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夜。也是这样的天气,一样安静,一样绝望,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素来不爱回忆从前的事,目光中的一丝迷惘很快便被往日的凌厉替代。
“来人。”
陈钧立刻从一旁出现。
“送公主回房中歇息。”
陈钧犹豫片刻,看了眼院中,虽有两个房间,心下却只有一个选择。只是,令陈钧有些冒冷汗的是他要亲自将公主抱进去这件事。
裴煦就在一旁,没有动手的意思。
“怎么?”
陈钧一咬牙,动作利落地将人从地上拦腰抱起,随后快速往屋里走,不假思索地将人放在冰冷的床面上。
“明日问起,可知如何应答?”
“属下明白!”
裴煦再淡淡看了陈钧一眼,从屏风上拿了一件披风,随后踩着冰冷的雪敲响隔壁房。
季枝遥对此毫无印象,也并不知情。只知道后半夜耳边嘈杂,时时有人说话的声音。而原本已经冷得没了知觉的身体,不知为何缓缓回暖,像抱着火炉一般舒适。
一夜无梦。
第44章
回东栎的路途很漫长, 或许本没有这么难熬,只是季枝遥因为吹了一夜冷风,身子遭不住大病一场, 一直到回宫, 她还连着在床榻上歇了五六日。
这段时间,裴煦没有亲自来见过她, 偶尔差陈栢来送些补品, 其余的一并不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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