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虚弱,她没有抵抗服药,这算是唯一的幸事。
针刺不多时,季枝遥没有再出血,太医反复把脉确认观察后,确认殿下勉强保住了腹中孩子。
此刻早已过了除夕夜,宫墙上堆好的烟火没来得及放,上京城桥上想一睹皇城烟火的人都扑了个空。布衣百姓只叹气道没赶上时候,摆摆手便回家去;而真正有些身份地位的,便知宫中一定出事了。
季枝遥完全护住性命,已是寅时。所有来赴宴的朝臣女眷,无一例外地在雪地里跪到季枝遥醒来。中途有人冻晕过去,太医也全跪在殿前不敢动弹,最后自己醒了还是冻死了,也无人知晓。
全程裴煦便守在床旁,玉檀跪在地上细心呵护,拿来温热的毛巾擦拭她额头和脸颊,视线往下落时,心中都忆起刚才鲜血淋漓的画面。按理说殿下有了身子,她应当高兴。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对她分明还是很上心,可不知为何,玉檀就是觉得有了这孩子,公主日后便更难过了。
“她何时有的身孕?”
眼下裴煦语气虽比刚才好得多,一夜疲惫,他怒气消了几成,可玉檀还是心中一慌,随后转身跪地答话。
“陛下,奴婢们不知殿下有了身子。上次从西澜回来后,殿下风寒痊愈后便没有再让太医来请脉。”
裴煦暂时对她说的话不怀疑,却不代表不会怪罪。
“既然有了身孕,平日里定有变化的习惯,你们照顾不周,定当重罚。”
玉檀倒吸一口气,长跪不起。周围静极了,无人说话时,仿佛时间停止流转。就在玉檀觉得自己真的看不到殿下醒来时,耳边传来极其虚弱的声音。
“你要如何罚她?”
裴煦听到后立刻站起来,上前时却有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犹豫。
玉檀将帐子卷起,季枝遥偏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她语气平淡,“惹陛下操劳一夜,是我之过,待养好身子,我同他们一起领罚。”
“你何错之有?”他自是不喜她如今的语气,只是她虚弱成这样,裴煦便不同她计较这些,“且不说这些,你感觉好点了吗?”
季枝遥动作轻微地挪了挪手脚,眉间蹙着,腿下和腹部酸胀难忍,“陛下,我不太舒服,太医来过吗,我这是怎么了......”
玉檀悄悄后撤,离了殿。偌大宫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季枝遥看着他便觉得神色不对,心中愈发不安。
“你说啊!”她少有的大声说话,因为身子虚弱,说完后立刻伏在床侧猛烈咳了几下,牵扯着腹部的坠痛更加难受。
裴煦缓缓走到床侧,坐在边沿,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枝枝,我们有孩子了。”
听到这句话时,季枝遥一瞬间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的人似乎还在说话,可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由认真思索,眼角便失控般不断落下轻泪。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孩子......”她懵了许久,再开口时瞬间哽咽,不知哪处出了差池,“不是每次都会喝避子汤的吗?”
按着时日算,他们上一次是......在西澜那一夜,季枝遥将他错认成西澜人的那一次。
“不可能,太医是不是弄错了?陛下,你让他再进来看看......我明明记得第二天我喝了药的——”
裴煦虽从未问过她要不要孩子,但是从她果断拒绝成为宫妃,每次都听话爽快地喝避子汤,他便知道季枝遥心中根本没这个打算。而上一次,确是他侥幸。
看着她如此绝望,裴煦什么都不能做,只用帕子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她的眼泪,一遍遍向他道歉。
季枝遥哭到两眼发黑,声音嘶哑,最后用仅剩的力气将手抽回来,转身背对着他,调整了许久才开口:“陛下,你该上朝了。”
“孤今日——”他想说,今日不走,哪里也不去,可季枝遥不给他机会。
她再次重复,“你该去上朝了,让我休息。”
李影儿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原本以为自己后来居上,比前边一个又一个心急的姐妹都要得陛下宠爱,可只听到他们对话的一部分,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远远不够。
起码在今后几年日子里,她绝对不敢用命令的语气和裴煦说话。陛下施恩,她感恩戴德已经是最极限的状态,再多的,恐怕做不到。
季枝遥说完那话后,屋中沉寂了很长时间。听着里头的脚步缓缓走到门边,冻晕的,犯困的所有人立刻打起精神,顶着一身白雪等待陛下指示。
裴煦推开门,却没立刻走出来。转身再看看了眼床榻上背对着自己的人,出声道:“孤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走出大殿时,只靠得近的人看到他的面色从温柔陡然变得阴沉,仿佛下一瞬就要将眼前所有人都手刃般。
明明雪已经停了,天边缓缓升起一轮红日,可眼下所有跪着的人,没有一个感觉到暖意,反而觉得风越发刺骨。
裴煦一言不发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经过一个又一个满身是雪的人。路过季枝遥昨夜用膳的桌子时,他瞥见桌角有一个物件微微反光。走近,发现是她的一根发簪。
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更简单些的配饰。不过昨日除夕夜,为了喜庆些,她才戴上这般夺目亮眼的首饰。美则美矣,却不是她。
看了会儿,他俯身将发簪拾起,指尖缓缓摩挲着上面的宝石,缓缓继续往前走,意有所指地停在那块用黑色砖围起的区域。
“还需要孤请你出来吗?”他极力克制住杀心,冷声开口。
不远处有个显然抖得比旁人都厉害的人直接爬到他跟前,二话不说便磕头谢罪,一声又一声,雪地很快便多了一抹鲜艳的颜色。
裴煦睨了眼,向后偏了偏头,陈钧便走过来,将这位魔怔了般死命磕头的人拦下。
“你在何处当值?”
男人口唇乌紫,抖了抖,回道:“微臣是赵咏将军部下,李平山。”
“赵咏?”
陈钧俯身:“玄幽军副将,赵咏。”
裴煦冷笑一声,“玄幽军何时混入这样的废物。”
他还未说什么,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踩着正消融的雪嘎吱嘎吱的。
“陛下,陛下求您网开一面!”
李影儿不知为何从远处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李平山求情。
陈钧回忆片刻,道:“陛下,李平山是李才人兄长。”
裴煦忽然眼神一冷,转身看向地上楚楚可怜模样的人。缓缓蹲下,伸手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只这力道,李影儿便很难喘气,面色立刻涨红。
“原来是你。”
“陛下……陛下不可,臣妾,臣妾没有……求陛下看在这段时日的…的照顾侍奉上,宽恕臣妾一次——”
裴煦手上力道并不收回,他根本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他自己的手此刻也青筋鼓起,“孤从不给人机会。”
说罢,他已有了杀心。
“公主殿下才有身孕……不可有血光之灾,会连累孩子——”李影儿在最后一刻用力说出这句话,与那双毫无温度血红的眼死死对视许久,脖子上的力道便突然泄了。
她很聪明,知道如何捏住他的命脉。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淡声落下一句,“李才人言行失德,禁闭宫中,无故不得离开半步。”
“李平山……”裴煦看向回头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人,“带下地牢,好生伺候。”
陈钧:“是!”
李影儿彻底失了力气,往一旁跌倒。宫婢无人敢上前搀扶,不一会儿功夫,她的手便被冻紫。
看着裴煦离开的背影,她便想起刚才那幕。她不相信裴煦会这样对季枝遥,别说上手,便是一句重话也不会说。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就因为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孩子,一切又变回以前。
她屈膝用尽力气站起来,手扶住一旁的石灯,回头看这座华丽非常的宫殿,心中种下一颗极阴暗的种子。
第46章
裴煦上完朝便回来了。季枝遥实在太不舒服, 方才裴煦前脚出门,后脚她便昏睡过去,他何时回来的, 季枝遥一概不知。
中途周围有些吵, 她缓缓坐起身,伸手将帘帐撩开。他正好在门口与下人说话, 季枝遥只能看到他后背。
待吩咐完, 有几个宫女将一些书卷和笔墨拿进来, 原本有些空荡的书案很快在右上角摞起小山一样的奏折。
玉檀端着药从外面进来,同裴煦行礼后, 便经过他走到季枝遥跟前,“殿下, 你醒啦?”
季枝遥轻“嗯”了一声, 手不自觉捂着腹部。
“太医的药真管用, 奴婢觉得殿下面色都好些了。”玉檀面上带着笑意, 季枝遥很少见她这般, 微愣了下。
裴煦从门口走来,手中拿了两个香囊。玉檀很自觉地将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默默躬身退出去。
房中又只剩他们二人, 前阵子他们才闹过不愉快, 许久没有说过话。现在因为腹中突然出现的孩子,他们必须有些交流。
母亲便是一个最血淋淋的例子, 若是那时候她假意赔个笑脸, 如今应当也能陪她长大。
不过裴煦还算有些良知, 没有为难她。拿起一旁的药低声说:“再生我的气, 也要先将药喝了养好身子。”
季枝遥抬眸望向他,不知是不是错觉, 对视的一瞬她竟然从这人眼中看到些慌乱。
“我知道的。”她微抿了下唇,努力抬了抬手,没抬多高便落回到床上。
裴煦紧了紧眉,“别动,我喂你。”
季枝遥有些丧气地垂头,“连喝药都须得旁人喂,陛下,我觉得我好没用。”
“只是因为现在身子弱而已,待病好些,我带你去赏梅。”
她正想答应下来,忽然想到什么,面上笑意又慢慢消减。裴煦正好瞧见,自然不想轻易放过。
“怎么了?”
季枝遥不愿作答。裴煦知道,她不想说的话纵使是用上刑法她也不会开口。于是他没有强行问下去,只将药拿近了些,送到她嘴边。
药汤很苦,她喝了两口便呛得不行,掩着鼻子不愿意喝。
裴煦低笑了声,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明日孤差人送些蜜饯,这样喝着不苦。”
季枝遥眼眶红红的直点头,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
已喂下大半碗,裴煦便没坚持。太医说过,待她感觉身子舒服些,可适当下地走走。裴煦便搀着她在屋里很慢地踱步。
他们如今住在月涟居,是缙朝时宫妃中最华丽的住所。其他妃嫔都是住进现有的住所,唯独舒月涟的住处是加急建出来,平地生楼阁,足见她盛宠一时。
季枝遥对这处从来只是耳闻,住进来还是第一次,不免对外面有些好奇。
“等你身子再好些,你想到哪处逛都可以。”言外之意是,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季枝遥低哼了一声,自己都没意识到在撒娇,“你就关着我吧。”
“孤怎么舍得关你。”
“是吗?”她在窗前站定,伸手触碰花瓶中没来得及清走的枯花,“陛下对我可舍得了。”
裴煦听出她的意思,语气好似有些急着想解释般,“我没有……”
她淡笑了下,其实没多想真的听到他说出某个答案。这些口头上的东西一点都不重要,现在多了个腹中的牵绊,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冒险。要做到这些,首先就不能对裴煦太较真。
季枝遥没有要求裴煦对自己立什么承诺,很快就将话题转移走。
玉檀和陈钧一直在门口,不为别的,就怕他们若是又吵起来,总要进去及时劝阻的。不过一直到午后,他们都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激烈的对话。
陈钧这才放下心,转头对玉檀和余下几个伺候季枝遥的侍女说:“如今公主殿下有了身孕,起居伺候都得仔细着。外来饭食汤药全都要仔细查验,若出任何闪失,我的刀不会听你们解释。”
玉檀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
待其他侍女离开,玉檀走上前同他说话。
“陈大人,近日怎么不见陈栢?往日不都是你们二人跟着陛下么?”
陈钧这人向来有些慢热,尽管和这位侍女见过很多次面,他依然对她有些防备,说话语气冷冰冰的,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
“陛下吩咐他去宫外办事,事情办妥便会回来。”
“哦……”
玉檀没再说话,陈钧反倒有些不自在,目光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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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最是难熬,今年比往年好些,虽然爱下雪,却没有引起太灾难性的祸患。
随着月份增长,季枝遥的妊娠反应愈渐加重。尽管已经能行动自如,裴煦还是多安排了几个哑奴去照顾。
一日,裴煦处理完公务正准备去月涟居,门外传来通传,道是李才人的贴身侍婢。
裴煦敛眉,抬首扫了陈钧一眼,眼神严厉,门口的人便知自己做了错的决断。
只是人已经放了进来,裴煦不便多说,只问是何事。
“回禀陛下,才人近日不知怎么的总是食少纳呆,胃口很不好,昨夜起突然病重得食难下咽的,奴婢恳请陛下派太医去看看她吧——”
紧闭是他下的命令,裴煦的禁令无人敢懈怠,就连膳食都要经过重重检查才允许送入。眼下这个小宫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跑出来,若不是真的病重,谅侍卫不敢将人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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