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迦南的剪影投在了窗纸上, 侧脸清晰流畅。他穿着一身浓艳的紫色官袍,头顶金色发冠,慵懒地倚着椅背。桌上一顶琉璃烛台灯火如豆,随风跳落至岑迦南的眉心, 好似一粒鲜红的朱砂痣, 使得那只紫色异瞳昳丽邪肆。
他徐徐翻过一页, 撩起眼皮睨她, 淡声道:“醒了?”
“嗯……”谈宝璐张嘴回应, 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四下一看,她的衣服竟然都被换过了,只剩下一身雪白的干净里衣。她忍着羞意,收拢领口,低声道:“谢武烈王殿下让我进来。”
“嗯。”岑迦南垂着眼皮,饶有兴趣地说:“这时候又会叫人了。”
岑迦南是在说方才她直呼其名的事。她那节骨眼上实在是太心急,生怕岑迦南看不见她,转身进去。
谈宝璐脸皮蓦地一涨。
“为你哥哥来的?”岑迦南又翻过一页书,页面相摩,发出一阵扑簌簌的摩擦声。
“是。”谈宝璐闻言立刻打起精神,道:“大禹岭道修建的这笔款项绝不是我哥哥挪用私占。这几天我整理了他这五年来与各地官员的通讯,还有经他手的各类公文。这笔钱最后全部进入了赫……我是说,圣上的钱库。武烈王殿下若是不信,一查便可知?”
岑迦南眼里没有了戏谑的笑意,他冷冷地扫了过来,说:“你的意思是,让本王根据几封不知来历,不知真假的书信,就去搜查当今圣上的钱库?”
谈宝璐一心想为大哥求情,她抓紧了被褥,喃喃道:“真的不是我大哥,真的……而且圣上对殿下早就有异心……”
岑迦南打断了她:“谈宝璐。”
谈宝璐抿了抿嘴唇。
她听见岑迦南问她:“你是不是真觉得,本王是个好人?”
谈宝璐一怔。
岑迦南继续说:“你今日同本王说的话,已经够你谈家掉十次脑袋。”
谈宝璐蓦地噤声。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出言问询,“殿下,我要如何做,殿下才肯出手相助呢?只要殿下肯说几句话,就能救我哥出来了吧?我哥,我哥真的不能被贬琼州……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
岑迦南听着谈宝璐低泣似的声音,心中亦是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他干脆合上了书,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大哥做的,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本王现在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此事必须尽快结案,你大哥在朝中没有党羽支持,没有任何根基,他就是最好的人选。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岑迦南默了半晌,却没有听闻到帷帐后的声音。
“身子好些了么?好些了就送你回去。”岑迦南眉宇紧锁。
“殿下,我现在还动不了,”帷帐后传来谈宝璐的声音。她平日说话声音温柔似水,此时听起来,又比温柔里多了几分娇俏,“书册上有几页字,不仅能洗刷我大哥的冤屈,还可以证明大禹岭道与大禹一带起义军有关。”
岑迦南皱了皱眉,他的确在彻查大禹一带起义军一事,也正是因为起义军的出现,使得谈俞被推了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但谈宝璐的这份手册他已从头至尾翻阅过,中间绝无起义军有关的信息。
而且他觉得谈宝璐今晚言语,语气里好似藏了细软的钩子。
“就让我指给殿下看吧。”谈宝璐在帘后轻声说。
岑迦南神色变了变,凌然中有些许松动。他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内心深处他甚至清楚这种古怪预示着什么。但他还是走了过去,任由那荒芜的心野里生出了几丝卑劣和不耻。
他掀起垂下的纱布帷幔,握着手札刚伸进帷帐中。
指尖触碰到了一抹细腻绵软,他不及分别出他摸到的是什么,紧接着一股馥郁的香气像柳条一样攀附了过来,缠着他,绞着他。
一根白皙细长的手指从他腰间的玉带上穿了过来,勾住了中心那枚红色玛瑙纽扣,冰凉坚硬的玉环被勾得撞在一起,如盛暑琉璃碗中落冰,叮当作响。
岑迦南的视线下移,一直挪到了那只正如水蛇般游走的手指上。那根手指指尖白如葱削,沿着他官袍上的莽纹向攀爬,最后淹没在布料交叠的缝隙之中。
突然之间,他干燥的下颌上留下了一抹温凉,岑迦南有些不敢相信地凝固在了原处。
当嘴唇碰上岑迦南干燥的下颌时,谈宝璐几乎要喘不过气。
岑迦南下颌那一处皮肤很凉,有着很浅的青色胡茬,嘴唇印上去的感觉有些陌生,让她牙齿几乎都要打起颤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岑迦南此时脸上的表情。鄙夷?轻视?她摒除掉一切杂念,努力挪动着那根沉重的手指,直到搭在了岑迦南腰间玉佩纽扣的卡槽上。
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红,她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岑迦南面前哭。
她有一种痛苦后的大彻大悟的清醒。
就如同岑迦南所说,在朝野中没有家族的支持,没有后台靠山,那么就连活下去都万分艰难。
这一世她想报仇,就必须攀附上更强大的力量,即便这个代价是所谓的女子的贞洁,所谓的女子的自尊。
可是,她不会解男子的腰带。
她在岑迦南的腰间抖抖索索了半晌,消瘦的肩膀不断瑟缩着,指尖用力到指节发红。
岑迦南终于回过神来,他猛地用两指托着谈宝璐的下巴,让她将脸昂了起来,整张美艳动人的脸暴露在烛火里,“不是说,有一行字要指给本王看?”
“我我就在指给殿下看呀。”谈宝璐带笑着说。
岑迦南居高临下地问:“觉得这样本王就会帮你?”
“那殿下帮不帮我呢?”谈宝璐反问,继续用手指描着他小腹上的沟壑,眼底有红艳的水光闪过,波光粼粼。
她努力模仿着她以为的美艳花魁的模样,勾他,引他。如果不是肩膀瑟缩着在他的手掌心里,就像一片将落不落的叶片,他恐怕真要被她骗了过去。
岑迦南恢复了眼底的清明,灼热的手掌猛地钳住了她的掌心,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腰带上抽离。
谈宝璐惊慌地撇过眼,发现岑迦南看着她的眼神,始终清亮如明镜。原来,她连半点都没引诱到……谈宝璐难得鼓足的勇气消退,羞耻心变得异常清醒。她恨不得在岑迦南面前找个床缝就这么钻进去。
岑迦南已整好被她弄乱的腰带和衣摆,然后一一捋平了她弄皱了的,堆叠在床脚的雪白的裙摆。他拾起不知何时落在床上的那卷手札,说:“若想用这种手段,就真将心掐死了再来。”
谈宝璐听罢,肩膀瑟缩了一下。
岑迦南看着她头顶的发旋,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也无需用这些手段。”
谈宝璐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岑迦南的侧脸。
岑迦南继续说:“你的这卷小手札,本王已经看过了。有的地方,有些意思。你大哥现在暂时关押在天牢中,若不想让他贬去琼州,就让想办法让你大哥主动开口。”
谈宝璐闻声坐直了身子,向岑迦南倾了过去,“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大哥能开口,供出那些人的名字,他就不会被贬去琼州了吗?”
当谈宝璐又倚过来时,岑迦南喉结微动,蹙着眉往后让了让,方才深吸口气,说:“别以为有你想的这般简单。你大哥为人刚正正直。所谓刚过易折,要让他违背背心与本王这样的奸佞共舞,可是要费些功夫的。”
谈宝璐眼睛亮了起来,说:“我一定能说服我大哥。”
岑迦南摇摇头,嘴角似是朝上轻轻扬了扬。
谈宝璐跪坐起身,看着岑迦南,说:“殿下,你不是大佞臣。”
岑迦南定定地看向她。
谈宝璐言笑晏晏,尤为认真地说:“殿下,你刚刚问我是不是以为你是个好人,我现在想说,我觉得殿下就是个好人,大好人。”
岑迦南的眼底暗了暗,那只紫色的眼睛变成了深暗的赤色。
紧接着谈宝璐眼前一暗,身子往后倒了下去。她感觉岑迦南身上浅淡的气息好像将她笼罩了起来,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见了岑迦南低沉的声音:“你还真以为,本王帮你,一点代价都没有么?”
第20章
◎他是不是,特别辛苦?◎
代价?
闻言谈宝璐耳膜嗡嗡作响, 发涩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没有点灯的光线,透过稀薄的月色勾勒出了岑迦南的脸。
岑迦南俯身看着她, 左手手掌撑在她的耳畔,几缕浓墨般的头发从金色发冠里垂了下来,缠绕到了她放在胸口的手指上。
他沉甸甸的健壮的身体不断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始终是冷若寒霜。
她既然已经做出了引诱人的事,又怎会不懂岑迦南口中的“代价”二字指的是什么?
她后背又是一阵发麻,有些害怕地并拢了双腿,又觉得这的动作有些矫情, 便稍稍分开,“唔……”拱起的膝盖正撞在了岑迦南的腿上,岑迦南地手掌握住了她腿。
害怕地想往回缩腿, 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感觉自己的腿根本就抽不动,即便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里衣和被褥,依然有一种清晰地被岑迦南制压于掌中的错觉。
脑中浮现出了许多可怕的画面。她见过赫东延怎么折腾后宫里的宠妃, 那种恶心的场景,只是回忆起来她就想吐。
她又想哭了, 不知不觉眼底波光艳艳。
岑迦南的眼底越来越黑, 最后几乎黑到已经看不出异瞳的紫。
忽然, 那股压在她身上的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
岑迦南坐到了床侧,背对着她。谈宝璐茫然地扭过头,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落下去。她听见岑迦南淡声说:“你字写得不错,本王这儿缺个书童。你每三日过来, 为本王抄书。”
“哦……嗯?”看着岑迦南在夜色中的背影, 她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听明白。
抄书?
要她付出的“代价”, 就是过来抄书?
岑迦南没再理她, 于她隔了一个掌心的距离躺下了,那条腰间的玉带,就搁在了一旁不远处的衣架上。
她还是没看清,岑迦南是怎么解的……
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但无需岑迦南开口说话,他只用在那里,闻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味,那天生骨子里带出来的雄性气息和压迫感,就足以令谈宝璐心神不宁。
她忍不住悄悄深吸口气,结果是弄巧成拙。
因为她发现,这股清冽的味道不只是来源于岑迦南的身上,还来源于他常年睡/过用过的被褥、床单、枕头……
她僵硬地躺在角落里,不敢说话,亦不敢动,甚至连呼吸声也小心翼翼的。
可能是她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夜晚太过明显,已经合上眼皮的岑迦南突然开口问她,“还不睡?”
谈宝璐茫然无措地小声问:“我……我可以睡么?”
岑迦南淡淡地嗯了一声,“本王今日乏了,没功夫再亲自送你回去。”
谈宝璐脸皮涨红,指尖搔了搔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嘀咕道:“我又,我又没要你亲自送我啊?”
明明,明明派一辆马车就好。
可是一个姑娘家大半夜从坐马车回去,也不像样子。
今晚,的确是她冲动了。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岑迦南没让她进来,她该怎么办。
岑迦南似乎真要睡了,背对着她的宽阔的背上像一座蜿蜒起伏的山。
谈宝璐将两手放在了胸口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里的漆黑。
她还是害怕,还是心神不宁。
这种恐惧让她的大脑异常冷静清晰,她开始仔细琢磨明日该如何说服谈俞和岑迦南合作。
她反复回想着方才岑迦南跟她说的话。
岑迦南说话不怎么温和,有时候甚至有些过于率直,但这种直截了当没有废话,最切中要害。
她现在的确势力太过弱小,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想要杀了赫东延,无疑是痴人说梦。如果她再不尽快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像今天这样受制于人的场面只会越来越多。
可是她一个女子,她又能如何呢?
她看向了岑迦南的背影。
其实算起来,今年的岑迦南不过也二十岁出头,同她大哥是一样年纪。
岑迦南的身世一直成谜,他虽然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但一直不知道他的父母究竟是谁。甚至有人骂他是个太监的孩子,可众所周知,太监怎么可能有孩子?
那么,当年年轻的岑迦南在官场上的党羽是谁?靠山是谁?师父是谁?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官场上的规矩?
她大哥谈俞尚且在朝中还有父亲谈魏,几位远方的叔伯,纵然官阶不高,但毕竟同在官场,血脉相连,也算有人守望相助。就算这样,如今也被整得这般凄惨,那时还没有成为摄政王的岑迦南呢?
岑迦南还是武官出身,没有支持的文官尚且可以活命,可没有援兵的武官多半会战死沙场。
岑迦南是如何爬到今天的?
他是不是,特别辛苦?
看着此时的岑迦南,他的影子与五年后那个缄默疯狂的岑迦南在她眼前反复交替。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这么多?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她碰运气似的很小声地叫了一声。
她心想,如果他理她了,她就再多问一句。如果他不理她,她就一句话都不多说。
片刻后,岑迦南低低嗯了一声。
“殿下是不是……”谈宝璐眼睛乱转,万分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言。
“是不是什么?”岑迦南反问。
谈宝璐道:“是不是很喜欢征战?”
岑迦南似乎发出了也一声嗤笑,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入睡时的鼻音,道:“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谈宝璐说:“我就随便问问,我听说殿下打过很多仗,立下了赫赫军功。”
“没人喜欢打仗。”岑迦南回答道:“只要是征战,百姓就会流离失所,士兵就会战死沙场,那些人,他们是丈夫、是儿子、是兄弟,一将功成万骨枯,怎么会有人喜欢打仗?”
那你为什么……
那五年你又为什么?
“哦。”谈宝璐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不由更好奇了,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岑迦南变成了那个模样。
她思绪乱飞,身侧的岑迦南却突然坐了起来。
谈宝璐的心一下更提到了嗓子眼,“你,你……”
她恨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
岑迦南好不容易睡下了,不捉弄她了,她闲着没事干非要将人叫了起来。
岑迦南起身后,从床边拾起他方才解开的玉腰带,然后他拿着玉带……竟将自己的手系在了床梁上。
谈宝璐看着岑迦南系在床梁上的手。
这是在,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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