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岑爱卿你好好休息。”赫东延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出去。
赫东延走后,岑迦南这才松开了按着她的手,谈宝璐像溺水的人终于喘过了一口气来,被突如其来的充足空气呛得咳了两声。
她昂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不知是憋的还是怕的,胀得一片通红,那双灵气的眼睛眼底蒙了一层水雾,也是波光艳艳。
岑迦南看了一眼,便迅速挪开眼睛。他在座椅上半晌未动,定了定神,压下了那些在胸腔起伏翻腾的杂念,然后起身去锁门。
岑迦南一移开腿,谈宝璐立刻从案几下爬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捋平裙摆,在岑迦南的椅子旁端正坐好,尽力表现得好像毫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落门栓的声音,岑迦南锁好门回来了。
他合拢了衣服,又披了一件灰色外衣,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眼不抬,问她:“方才为何要躲?是怕影响了声誉,日后难嫁人?”
谈宝璐舔了舔嘴唇,说:“殿下说笑了,我现在没想过还要什么声誉,只是我这人,胆子小,这一生只求一家人平安幸福,不敢见像圣上这样的大人物。”
岑迦南听完若有所思,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说:“先研墨。”
“好。”谈宝璐应了一声,取来笔墨,细细研磨。
岑迦南将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案牍往她面前一推,说:“本王口述,你执笔。”
“啊?我?”谈宝璐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岑迦南微微昂头,扭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臂,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本王书房里抄了那么些书,现在到了看你有没有用心的时候了。”
谈宝璐最经不起激将,立马取了笔,用墨水润了润,说:“我当然用心了,殿下你就说吧。”
岑迦南嘴唇微微勾了勾,徐徐开口。
岑迦南说什么,谈宝璐便在纸上用朱砂笔写什么,这头刚落了两个字,岑迦南就哑然笑了一声。
谈宝璐好奇地扭头看身侧的岑迦南:“我哪里写错了吗?”
岑迦南收敛起笑,说:“幸亏你不是个能当官的男子,这才几日,本王的字你倒仿得十足像,日后怕是从你手里出的东西,要被以假乱真了。”
谈宝璐摸不准岑迦南这话是讥讽她,还是夸奖她,讪笑了两声,说:“哪里哪里,我可没胆子仿冒殿下。”
“没这胆子就好。”岑迦南淡笑,他一手撑在案几上,冲她抬了抬下颌,温声道:“继续写吧。”
“嗯!”
往日谈宝璐只是抄写下了一些各地地方官的书信,那些主要是下对上,而近日为岑迦南作批注,则是上对下。岑迦南的朱批言简意赅,能一个字说完,绝不用两个字,但每个字都字字珠玑,一针见血,谈宝璐倒是从中又学到了不少。
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不觉只剩下最后几册,谈宝璐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这时听到岑迦南说:“本王明日要下船。”
谈宝璐手中的笔一顿,扭头看向岑迦南,“下船?意思是殿下明日就不在船上了?”
“是。”岑迦南点了点头。
谈宝璐没吭声,一股她没想到的巨大的失落席卷而来。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有点像小时候灯会结束后与好友分别,因那时年纪太小,经历过的事不多,于是只是稍稍分开一刻,就为此难受得肝肠寸断。
岑迦南继续说:“这几日神女的舞蹈也取消了,陛下那边会有其他安排,他绝不会来找你,你在船上也可以自由活动,如果有任何需求,可以直接去找徐玉,他会帮你解决好。”
“嗯。”谈宝璐轻轻点了点头,她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皮,还是有些失落。
岑迦南看着她,半晌,开口道:“想同本王同去?”
“可,可以吗?”刚黯淡下去的眼睛瞬地明媚了起来,谈宝璐昂起头,“我能跟殿下一起去吗?”
看着这么一张言笑晏晏的脸,岑迦南难免起了些别的心思。他其实一直没想好下船后要如何安置谈宝璐,就他留在船上,他不安心,带在身边,也不安心。
岑迦南说:“这么想与本王同行?”
谈宝璐也不管岑迦南是故意戏耍她,还是真的想带她一起,她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想。”
“为何?”岑迦南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谈宝璐蹙眉道:“我有点不敢一个人待在船上。”
她觉得还是跟在岑迦南身边更安全。
而且,岑迦南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口风很松,显然不管他这次下船的目的是什么,那件事带着她不带着她影响并不大,所以跟着他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便再接再厉:“殿下,你看,你本来就受伤了,身边缺个帮手,我如果同行,我刚好能照顾你呀!这多好啊!”
“照顾?怎么照顾?说来听听。”岑迦南似笑非笑地悠悠说。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谈宝璐莫名有些结巴,“就,就看殿下吩咐呀。”
就坐在她身后的岑迦南突然低下头来,他坐着也要比她高出半个头,一低头两人便离得近极了,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看到对方眼睛里倒影出来的案几上的烛光。
谈宝璐先清醒过来,连忙忙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紧接着,她听到岑迦南在她身后说:“明天晚上,本王去你船舱接你。”
作者有话说:
手牵手开启一个新小副本——岑迦南身世之谜
第35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晚谈宝璐在岑迦南船舱里待到了约莫亥时方才回去。第二日, 徐玉就领来了一位与她身形相仿的漂亮姑娘,说:“谈姑娘, 从今晚开始,就由‘她’代谈姑娘留在船舱。”
“好。”谈宝璐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回谈姑娘,叫奴才阿旺就可以了。”这姑娘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真不知道徐玉是从哪儿找来的。
“阿旺?”她有些奇怪,怎么如此漂亮水灵的一个女孩儿,却会取阿旺这样的名字?
而且,由“她”代替自己留在船舱上, 谈宝璐总有一种找了一个“替死鬼”的感觉,良心不安。
徐玉突然对那“姑娘”说:“你现在暂时还不用伪装,莫吓到谈姑娘了。”
“是。”那人又应了一声, 这回“她”一开腔嗓音全变了,竟是个秀气的男声。
谈宝璐微微一怔,再仔细看, 才发现这人虽然面容十分女气,但喉咙处有一枚喉结, 只是那枚喉结很小, 所以很难注意到。他的下颚比普通男子更加干净, 没有一根胡须。
谈宝璐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名男扮女装的小太监。
这人在谈宝璐面前直立起身,只见他腰往上躬了一躬, 那与她相仿的个子就突然变高了一大节, 然后两臂往外旋开, 瘦削的背部和肩膀也跟着膨胀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 就变成了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再也找不出与她一丝一毫的相似。
谈宝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徐玉笑着解释道:“武烈王殿下专收了一批奇人异士,阿旺就会‘缩骨功’和‘变腔’,可以根据模仿对象变高变矮变胖变瘦,他方才就是模仿了谈姑娘。”
谈宝璐佩服道:“原来如此,真神奇呀!”
有这本本领在身,谈宝璐也不再担心他会遇到什么不测。
徐玉接着说:“谈姑娘同殿下离开的这几日,阿旺就是谈姑娘的替身,替谈姑娘留在船上,等谈姑娘回来后再换过来。”
谈宝璐问:“可是如果有人进船舱找我怎么办?”
身形和声音能模仿,但面容模仿不出来。
徐玉说:“这一点谈姑娘不必担心,我已对外声称谈姑娘车船劳顿身体不适,在房间里休整,不会有任何人来找谈姑娘。”
谈宝璐:“这就太好了。”
她给这名叫阿旺又会缩骨功的小太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将他的头发编成她常梳的发型。那小太监躺到她的床榻上,再放下帷幔,从外面看仍谁也分辨不出里面已经换了个人。
安排好一切后,阿旺暂时离开,待天黑后再过来。徐玉对她说:“谈姑娘现在可以先收拾一下需要随身携带的包袱,今夜殿下便会过来接你。”
“好。”谈宝璐点了点头,微微一顿,“对了……”
徐玉说:“谈姑娘有话直说。”
“我……”谈宝璐说:“我想从徐公公这里打听一下,武烈王殿下可有什么好恶?”
算起来她更熟悉的,其实是那个许多年后的岑迦南。她在现在这个岑迦南身上,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一个的一丁点影子。他们同样孤傲、冷清,但除此之外,现在这个似乎更加温和,还有一点少年气。
都说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两人待久了,多半就会两相生厌,她可不想在半路上踩了岑迦南的雷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较低地不灵的,怕是连回都回不来了。
徐玉一听,没立即回答,反而笑了出来。
徐玉这一笑,倒令谈宝璐有几分不自在。
她怎么觉得徐玉在嘲讽她呢?
她挠了挠鼻尖,说:“也是,不该在背后妄议殿下,这一路上我会努力察言观色的。”
徐玉笑着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的笑意明显是看笑话看到实在憋不住,“谈姑娘不必担心,武烈王殿下虽然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但只要不做触及他底线的事,殿下并不是个极难相处之人。而且殿下少年时近十年都在边疆摸爬滚打,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所以在平日吃穿用度上也没有什么少爷脾气,谈姑娘放心就是。”
谈宝璐听完若有所思,问:“不做触及他底线的事……殿下的底线是什么呢?”
徐玉稍稍正色,说:“被人利用。”
谈宝璐点了点头,默默记下。
这大概是所有狂妄自大之人的通病,宁可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他。
“还有,”徐玉似是又想到了什么。
谈宝璐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玉见状态抿唇一笑,又改口道:“没什么,谈姑娘多半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原本想说的是,岑迦南早上起床有挺严重的起床气,所以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如果当日有上报的坏消息,绝对都避开早上这个时间段。不过这两人既然未议亲,早上怎么可能同时起来,完全不需要知道。
“哦。”谈宝璐虽然心中抓耳挠腮地好奇,但也忍住没有继续追问。
徐玉出去后,谈宝璐收拾了一些衣物,用小包袱装好,然后安安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约莫到了戌时,她等得睡眼惺忪,突然听见门窗传来“嗒”地一声响,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碰倒的声音。
她一惊,睁开眼来,只见岑迦南翻窗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搁在窗台下的花盆。他低头看了看这盆蔷薇花,默默放了回去。
“我们准备出发了吗?”见到岑迦南后,谈宝璐立刻拎上她的小包袱。她看了岑迦南一圈,岑迦南穿了一身黑色常服,在灯光下袖口处浮现出淡淡的金色暗纹,如一层温润的流光。
“咦,殿下的包袱呢?”
岑迦南反问:“你这包袱里都装了什么?”
谈宝璐回答:“当然是衣服了。”
岑迦南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随手抛给她一样东西,转身便跳窗要走,“什么都不用带,拿好这个就行了。”
岑迦南抛出来的东西亮晶晶的,在半空中划拉出一道弧。谈宝璐扑腾了两下,方才接住了那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片金叶子。
谈宝璐咋舌,这可恶的有钱人啊,然后连忙将金叶子藏好。
他们这夜是坐一只小篷船悄悄离开。
上船后,岑迦南便解开了小篷船链接花船的绳索,没了绳索的牵拉,小篷船随波逐流,越飘越远,与巨大的花船相比,这艘小船在河道中就像一片小小的竹叶。
谈宝璐抱着小包袱,在船沿上坐下。她新奇地看着身后渐渐消失不见的花船,船下黑色的安静奔流着的河面,在这般宽阔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和这一艘小船,渺小得可怜。
她虽然活了两世,但第一世她十八岁就被锁进了深宫,这一世也是个大门难出的官家小姐,像这样出远门的机会从未有过,看什么都觉得好新鲜惊奇。
她心中一面清楚,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躲赫东延,可与此同时,她又隐隐有些期待即将在大禹遇到什么。那一定是一场奇遇吧。
岑迦南从船板上捡起一块巨大的兽皮,抖开,在船板上铺好,然后躺下两手枕在脑后,气定神闲地开始闭目养神。
谈宝璐问:“我不用撑船么?”
岑迦南闭着眼睛说:“大禹在大都的下游,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飘,明天早上就能到。”
“这样啊!”谈宝璐眼睛亮晶晶地眨了眨,“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呢?”
岑迦南眼皮不抬地说,“不做什么,就像本王这样。”
像岑迦南这样?
那不就是……躺着?
岑迦南身下的那块兽皮还空出了一半,足够再躺下一个人。
可谈宝璐有些犹豫,要不要和岑迦南躺在一起。
这时船身一晃,她惊了惊,连忙扶住船杆,而躺在船板上的岑迦南继续气质悠闲。
她目测了一下船板的宽度,她的身量不大,即便也躺过去,绝对不会挤到岑迦南,于是她慢吞吞地磨蹭过去,离了岑迦南一个掌心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躺好。
在船上躺下后再睁开眼睛,坠入眼帘的,是一片浩瀚的星河。
“原来这就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谈宝璐望着天上的星星,喃喃自语。
她今晚睡过一觉,这会儿兴奋得完全睡不着。她转过身,面朝向岑迦南的这一边,问:“殿下这次去大禹是要做什么呢?”
岑迦南闭着眼睛淡声回答她:“本王要找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呢?”谈宝璐继续问。
岑迦南说:“一个小孩。”
“小孩?他是什么小孩?”谈宝璐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神秘重要到徐玉岑迦南亲自去找?
她看见岑迦南浓密直飞入发鬓的眉梢紧皱了起来,形成一道浅浅的纹,“这个小孩,可能是本王的弟弟。”
“弟弟……”谈宝璐更加惊讶了。岑迦南身世成谜,一直无人知他的父母是何人,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个弟弟,“殿下的弟弟是什么样的呢?我要如何认出他来?”
岑迦南说:“他幼年时被狗追过,断了一根手指,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谈宝璐点了点头,说:“没想到殿下居然还有一个弟弟。”
“这么惊讶?”岑迦南淡声说:“怎么?觉得像本王这样的人,天底下就该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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