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妮说完后紧紧咬住了嘴唇。
她没见过谈宝璐这般神情,她那永远温温柔柔的姐姐,永远抱她哄她的姐姐,在这一刻面色苍白,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深的愤怒。她现在年纪还太小,不明白这种神情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杀意。
她被吓着了,觉得自己今晚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他们都不让她来,她还偏偏要来,这下可好,竟将她的姐姐都给惹恼了,心中一酸涩,登时呜呜啼哭了起来。
弄清楚事情经过后,谈宝璐反而变得十分地冷静,冷静得过了头。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站直起身,然后摸了摸谈妮的头,说:“没事了,姐姐现在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
她转头叮嘱小东和小西道:“你们带小小姐回去。然后守在我婚房外,不许任何人入内,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他们进。”
“是。”小东和小西忙应下。
*
设宴大堂左侧一处客房,十三名舞女正在等候,见谈宝璐进来,纷纷行礼,有的仍叫她谈姑娘,有的则结结巴巴地改口,唤她王妃娘娘。无论她们如何称呼,谈宝璐都一一应了下来。
一名舞女走了过来,说:“这是面纱。”
谈宝璐接了过来,将这层桃色的轻纱别在面上,只露出一双眼眸。
她同众舞女们一起静静地等待着,时不时还可以听到隔壁宴会上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交谈声,大笑声。
这些声音让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
突然听见屋外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哨音。一束烟花升上天际,在他们的头顶炸开,一时间火红似万里照霞,如万千树梢开出了银花。第一朵烟花绽放毕,在漆黑的夜空里留下淡淡的灰烬,那股刺鼻的火药味未散去,紧接着就是第二束、第三束……无数璀璨耀眼的烟花将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昼。
身处大堂外的谈宝璐,西厢房的方月华,还有在东侧的徐敏儿,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着这漫天烟火,各人心中感慨万千。
烟花响起,说明徐敏儿已经成功引开了三支禁卫军,这是她们行动的信号。
谈宝璐道:“我们走吧。”
“是……”
谈宝璐同众舞女一同步入大堂。
众舞女率先登场,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谈宝璐暂时留在屏风后,静静等待她出场时的鼓点。
身后银色月华满地,身侧垂着两道轻纱帷幔随风轻轻摇曳。
阵阵鼓声里,谈宝璐默默注视着宴上神态各异的宾客,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酩酊醉醺醺。然后她将视线上移,看向坐在最高那张椅子上的赫东延。
赫东延今晚始终不曾饮酒,看起来兴致阑珊,甚至对场上的美艳的舞女都无甚兴趣。
谈宝璐一直凝望着他,好像这样就能将他身上看出一个刺穿心脏的窟窿来,以解心头之快。
耳边的鼓点越来越快,台上舞女们的旋转便越来越快,火红的衣裙不断旋转开,露出她们精致迷人的脚踝,堂上宾客叫好声不断,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就在乐曲就要奏唱至最高.潮时,最后一声鼓音落下,谈宝璐提剑欲动,身后垂下的缥缈帷幔却走出了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头一看,登时浑身僵硬,呆怔在了原地。
岑迦南背后高悬一轮朗月,清影照人,十分圆满,能分宇宙清明。他那玉冠下黑发犹如泼墨,异色的瞳孔目光如炬,缓步从层层缥缈丝绸帷幔后走了出来。
耳边奏乐声、劝酒声、钟鼓声渐渐远去,明明与那欢喜的宴席之有一帘之隔,却好像两地之间有一道无形的结界。
岑迦南一身红色的喜服未换,与她火红的舞裙看起来仍像一对新郎新娘,只可惜这对新郎新娘却有着二心。
看着突然出现的岑迦南,谈宝璐除了微一怔愣之外,却并没有多么的意外和诧异,她喃喃:“你一直都知道。”
岑迦南没有反驳,说:“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耳畔那一声她等候多时的鼓音已落下,正在屋顶盛放的这场烟花也即将燃烧殆尽,天空又将归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苦苦准备的机会正从她的指尖如流沙一般的一点一点消逝。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除了报仇之外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自己的肩膀上挑着重如千斤的担子,她手中的宝剑上缠绕着的,是两世被赫东延害死的女子们的亡灵,这深宫里每一夜飘荡的低声啜泣,都是这些鬼魅们哀怨的叹息,她们是多么盼望她能报仇雪恨。
而且,今晚赫东延差点就碰了她的妹妹。她那么小的妹妹,那么单纯善良的妹妹,只有八岁的妹妹。即便是个未曾开化的野兽,也知不可食同族幼子。赫东延他怎么敢?!
所以赫东延今晚必须得死,无论谁都阻拦不了她,佛来杀佛,魔来杀魔。
可如果是岑迦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苦苦哀求岑迦南:“岑迦南,我求求你,你让开,我今晚必须杀他。”
岑迦南直视着她,平静道:“把你的剑提起来。”
“什么?”谈宝璐满脑子嗡嗡作响。
岑迦南又复述了一遍:“把你的剑提起来。”
她怎么可能对着岑迦南提剑?她做不到?就在她痛苦犹豫时,岑迦南突然一步上前,下一瞬便单手握住了剑锋,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看着鲜血从岑迦南的掌中流出来,谈宝璐惊叫了起来:“岑迦南!你疯了!”
可她不敢扔开剑,她怕她一松手,这把剑就真的陷了下去,更深地扎进岑迦南的皮肉里,将他的手指齐根斩断。
“你疯,我陪你疯。”岑迦南淡淡地看着她,说:“这点血都怕,还想杀人?”
“岑迦南,你松手!”谈宝璐哭着说。
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岑迦南道似是在问她今晚月色如何,淡声道:“你杀了他,然后呢?”
谈宝璐举着剑的手颤抖着,“然后什么?”
“然后呢?”岑迦南逼问道:“他死了,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赫东延膝下无子,皇位后继无人,届时朝中群龙无首,外戚虎视眈眈,你打算推谁做皇帝?谁?”
谈宝璐两眼直盯着那一颗又一颗的血珠从岑迦南掌心滚落,她紧紧咬着牙,泪眼朦胧道:“关我什么事?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岑迦南喝道:“不关你的事,你能保证下一个坐上皇位的就一定比现在这个强?你能保证皇位虚空,南蛮定会伺机而动趁乱入侵,战火一触即燃天下大乱,到时候你和你的家人就一定过得比现在好?!”
谈宝璐终于握不住这把剑了。
岑迦南说的这些,她竟一个都答不上来。
这两世的仇恨宛如一片飘落在她眼前的菩提树叶,她一叶障目,除了杀掉赫东延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我怎么办?”谈宝璐啜泣起来,说:“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要我这么放过他吗?让他继续为非作歹,继续伤害我的家人,继续伤害你?!”
“你要忍。”岑迦南的声音在这种时候都是这么的冷静,“你要忍,忍到你将一切都安排好,忍到万全无错,忍到绝对能够一击毙命。不给对方留下一丝反击的机会。”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当你弱小的时候,你只能忍。”
谈宝璐在泪眼朦胧中望着岑迦南。她莫名觉得,岑迦南对她说的这番话,好像说的就是他自己。当他一步一步从一个受尽欺辱的幼童,走上血腥权力巅峰时,这条铺满荆棘和泥泞的道路,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做的,告诉那个尚且幼小的自己,你要忍耐,默默忍耐到真正强大的那一天……
酒宴的喧嚣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她哭得难以自已。
岑迦南握着剑朝她走来,他每走近一步,她便往后退缩,他便踏在上那一滴又一滴的血迹上,对她说:“谈宝璐,我的手已经脏了,但你的还没有。”
所以,你不用这么做。
这些肮脏的事,让他来就好。
第92章
◎血腥婚礼(下)◎
最后一朵绚烂烟花在屋顶静静绽放, 打铁飞星般的焰火淡去,乌黑的苍穹只余下了几缕浅灰色的香烬, 有夜风吹来,细微的粉尘随风而逝,浮云散去,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冰盘如昼,素魄映照三千里山河,千山似水, 百湖如镜。
宴上歌舞还在继续,众宾客推杯换盏,共贺良宵, 熟悉的乐声和鼓点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一曲即将结束,这是她最后刺杀赫东延的机会。
岑迦南的声音还在她耳中回荡, 耳膜里嗡嗡作响,她的手几乎握不住那把宝剑, 她怔然失魂地望着岑迦南用剑锋抵住的胸口, 望着从他指尖一颗颗滴落而下的血珠。
她极少有这么茫然的时候。
作为家中的长女, 她是母亲、弟弟和妹妹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无论遇到任何困难,她都将他们护在身后, 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
所以她的前方从来没有别人, 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她习惯眼前是险境、是厄运、是敌人。于是突然有这么一天, 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了她前方, 他手中的刀锋不是对向她,而是为了她朝向前方。
不知不觉,手中的剑被抽了出去,她扑进了岑迦南的怀里,让那一串眼泪落在了自己的身后,滂沱的泪水浸透了岑迦南火红的婚服,在胸前的衣襟上侵染出了一团又一团水渍。
“呜……”谈宝璐无声地肆意恸哭着。
从重生那一天起压在身上的重担,在这一刻终于短暂地落下了,她得以逃出生天,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氧气。她以为放弃掉自己最接近杀掉赫东延的机会会令她痛苦万分,但没想到在这股巨大的痛苦之外,还有另一种轻松和安心。
岑迦南静静地抱着她,凝重的目光沉默无声。
谈宝璐只允许自己哭了一小会儿,便止住了眼泪。她心疼地去摸岑迦南的袖口,带着哭腔说:“殿下,你的手怎么办?我现在就扶你去找万事通吧。”
岑迦南垂眸看她,然后用完好那只手的拇指指腹,揩掉了她面颊上的泪珠。
谈宝璐扶着岑迦南正欲往外走,这时只听大堂上传来了一阵惊恐万分的尖叫。谈宝璐一怔,连忙扶着岑迦南穿过层层帷幔,绕过遮挡的屏风,来到了大厅前。
只见宴上的群臣、舞女做鸟兽散,有的躲在桌下,有的躲在椅子下,有的干脆吓得浑身瘫软,躲藏不得,便在原地蹬着两条腿抽搐。
一名侍卫手刃两名宫女,三名太监,提着鲜血淋淋的长剑上台,冲着赫东延高喝:“赫东延,狗东西,我要割你脑袋!”
赫东延惊了一大跳,吓得面如土色,但他也不会一动不动地等着那剑杀他,当那剑锋劈头盖脸地猛扎过来时,他当即屁滚尿流地翻身就躲。
他从椅子上滚落在地,那把剑便只擦过了他的手臂,“嗙”的一声扎入木椅之中,剑尖足足没入了三寸。
这名行刺的侍卫见一剑不成,拔出剑锋,又刺来了第二剑。
赫东延连忙抓起手边一只黄金酒杯一挡,那酒杯被生生砍得凹陷下去,但剑尖也再次偏斜,直扎进了赫东延身后的地毯上。
那侍卫已是杀红了眼,他拔出剑锋,便补第三剑,这一剑正插进了赫东延的肩膀。
赫东延脸色因失血惨白一片。
“护驾护驾!!”
那名刺客扎伤赫东延的同时,一共有数十名侍卫一拥而上,一人一剑,当机将那侍卫扎成了刺猬,然后两人擒他的手,两人抱拖他的腿,将他从台上硬拽了下来。
鲜血流了一地,在地上蜿蜒如一条赤色的溪流。
那刺客身上连中七个剑窟窿,浑身都是血,他昂起头来,口眼鼻中也渐渐渗出血水,他临死前仰天大笑,冲着赫东延又喊又骂,“狗东西,狗皇帝!你会遭报应的!你会天打五雷轰!”
“春华!你哥没用!没能为你报仇!”
“春华!你哥马上就来见你!”
“啊啊啊!”
整个大殿回荡着这名侍卫的咒骂和誓言。
周兆立刻下令:“行刺圣上,其罪当诛,就地论斩!”
一人上前一剑砍掉那人的脑袋,那人的头滚落到了谈宝璐的面前,死不瞑目。
看着这一幕,如果不是抱着岑迦南的肩膀,谈宝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她不记得应该怎么呼吸,大脑一片空白,膝盖是酥软的,无力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大概猜到这个侍卫多半就是那名死去婢女的未婚夫。
这个侍卫是个好人吗?
他看起来多半是,尽忠职守,深爱自己的未婚妻,曾经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奋斗着。至少同赫东延比起来,他一定是个好人。
可是天道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好人就让他有好报。
一个身份卑微、愚蠢、鲁莽的好人,就是毫无用处。
他的报复是螳臂当车,比起复仇,更像是在自残。
杀不死敌人,但自损三千。
谈宝璐与那名侍卫瞪大的眼睛对视,她的内心深处无比的清楚,如果她今天是她动手,那么现在被杀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浑身颤抖着,然后她听见了岑迦南平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陛下,臣救驾来迟。”
一身喜服就有这么个天大的好处,即便流了许多血,那些血就袖口衣襟都给沾花了,但血的颜色亦是鲜红,于是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赫东延心有余悸,他捂着伤口坐了起来,看着岑迦南,还有缩在岑迦南身后的谈宝璐,心中一酸,道:“今日是岑爱卿的大婚之夜,你救驾不利也情有可原。”
岑迦南道:“行刺圣上乃株连九族重罪,严查刺客身份,将刺客全族缉拿归案,秋后待审。”
“是。”
*
与热闹非凡的大厅相比,西厢房这一处便安静许多。
方月华同样穿着一身火红的舞服,手中握着一只药瓶,静静地等候着。她手指抚摸着这瓶毒,可心中又惦念着那一瓶此时应该收捡在枕头下的解药。
她在等自己的死期,可这种期待却又因万事通给的那瓶解药而蒙上一层阴霾。
烟花放完后,就该有人放火,方月华等着那一声:“走水啦!”只要这一声“走水啦”响起,她便要服下这瓶毒.药赴死。
“月妃娘娘。”突然一名舞女慌张张,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方月华见状紧蹙眉心,厉声呵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减少怀疑,她们特意斩断了所有联系,这样就算一个人被抓住了,剩下的人也不会受牵连。这名舞女此时跑过来,不就要坏了她们的大事?
那名舞女说:“月妃娘娘,事情有变,有名侍卫今夜行刺已被处死,谈姑娘吩咐我们几个权当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今晚就是来跳了一支舞,月妃娘娘今晚就是来恭祝谈姑娘新婚愉快。”
“什么……”方月华怔怔听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的计划,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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