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莺上前一步,问:“这里也受伤了?”
李北低下眼,没回答,只是平乏地将袖子放下来,褪去的冷漠冒出来尾巴。
江莺站在他面前,不言不语,安静地看着他,清冷的眸子慢慢地严肃起来。
半天,李北叹口气:“以后不会了。”
江莺余光扫过那些旧疤,几乎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一次次情绪崩塌后,为了缓解心理痛苦,而造就的生理痛苦,闷声说:“让我看看。”
李北站着没动,嘴角微垂,无声拒绝。
按照竹竿憋死不说的性格,江莺思索片刻,沉默地上前一步,轻轻地试探地握住他的手。
少年微微蹙眉,没有反抗,只是偏过头,侧颜冷颓。
江莺余光观察着别扭的李北,手指碰到他的袖子,要掀开的那秒。
江莺听见少年藏着难堪,裹着一大块砂糖的声音响起。
他说:“江莺,别看。”
江莺轻声问:“疼吗?”
他没回答她,江莺心尖生疼,缓缓垂下眸,没有声响的眼泪落在她的虎口。
听到吸气声音,李北蓦地看向她,一震,只是想她再心疼他一点,却没想过她会为他落泪。
他迟缓地伸出手,指尖碰了一下她的眼泪,喉结滚动几下,问:“为什么哭。”
值得么?
为他哭。
一个罪行累累的疯子。
江莺没有松开手,小心攥紧,哑声说:“李北,如果我早点遇见就好了。”
李北怔了下:“什么?”
“如果我早点遇见你,”江莺抬眸,眼中水色朦胧,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就可以告诉你,哪怕世界以痛吻你,都没关系,我会来救你。”
李北哑言,舌尖顶住上颚,轻轻地把她抱进怀里。
灯光太亮,刺得人想躲。
李北低声说了句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江莺,你是我的救世主。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我们早就遇见了。
只是那个时候,我跟现在一样,狼狈不堪,像个过街老鼠一样。
而你,一如既往,璀璨又明朗。
江莺退出他的怀里,眼角红红,神情认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袖子推上去,凝着渗血的纱布,曾窥视过一眼的疤痕展露在眼前,比想象中的更加深刻。
该有多痛苦,才会下这么重的刀。
江莺找出一楼的医药箱,给李北重新包扎伤口,眼神触及深切痕迹,说:“不行,我们得去医院看看,肯定要打个破伤风。”
“明天吧,”李北说,“现在太晚了。”
江莺看他一眼:“行。”
李北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发丝下的眸子隐晦不明,仔细端详江莺脸上的忧心。
手臂上的伤被小心对待,轻柔地动作很怕弄疼他。
李北习惯了疼痛,但还是故意发出嘶的一声,似乎很疼的样子。
江莺一顿,紧张抬眸,问:“弄疼你了吗,我再轻一点。”
李北有些狐疑,甚至质疑,感觉这种温情好像跟他不习惯,薄唇微启:“疼。”
这个臭竹竿,惜命行不行。
江莺心里发酸,闷声说:“你还知道疼啊,李北,我警告你,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说话之前,你都不许再伤害他,不然我跟你没完。”
李北嗓子干得发紧,想笑一下,没能笑出来,只点头说:“好。”
江莺处理完李北的伤口,让他出去呆着,先把晚饭的四菜一汤做出来。
浓味四起,锅铲碰撞到锅,李北出神的听着。
自从天气变冷,他们就没有再在老槐树下吃饭,而是把桌子搬进来,放在大厅的空地上。
大厅没有开最亮的白织灯,而开了几盏昏黄的夜灯,与玻璃推门外的门灯融合,地面上洒满柔和温暖的光。
江莺蜷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下巴枕在上面,安静地望着李北。
昏暗光线里,李北坐在她的对面位置,身体后靠,懒恹恹地与她对视,骨节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火光明明暗暗,烟雾漫出他的唇间。
隔着灰白的烟雾望了会,江莺伸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机。
再有一分钟十二点。
她合上手机,琥珀色的眸子清亮,嘴角微微翘起,声音轻快:“李北。”
李北问:“怎么。”
江莺笑:“还有三十秒我十八岁生日,准备好对我说生日快乐了吗?”
李北一愣,江莺的十八岁生日。
江莺抬头看着暖色的灯,举起手随意描绘着一朵小草的雏形,仰起的脖颈线条优美,像一只高傲又善良白天鹅。
李北眼神幽暗,暗藏危机。
三十秒到,手机上跳到十二点,2018年12月23日。
李北艰涩的声音响起:“江莺,生日快乐。”
江莺垂下手,朝他微微一笑,轻嗯一声,说:“我今年有三个愿望。”
李北沉默等待下文,眸子里漆黑一片,映着对面的女孩儿。
江莺坐端正,认真地看向他,字字清晰地说:“大家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会不实现,但我觉得今天我说的,都会实现。”
李北心头猛地一跳,迟疑一下,问:“为什么?”
江莺狡黠一笑,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一盒蜡烛出来,望着年代久远的包装,心中升起苦薏,拆开盒子拿出一根,探手拿过李北随意扔在桌子上的银色铁质打火机,按开,橘蓝色火焰升起,带着热气,小心点上淡绿色的蜡烛,虔诚的闭上眼,双手合十捧着它。
“江莺十八岁的第一个愿望,希望李北不要停留在黑暗中,要往有光的地方走。”
“江莺十八岁的第二个愿望,希望李北往后一切顺遂,平安喜乐,春有花开,夏有甜瓜,秋有红叶,冬有热汤。”
“江莺十八岁的第三个愿望,希望李北在未来不论身处何地,都会记得江莺。”
最后一个愿望,她说的很轻,很轻。
落下的重量却很重很重,李北红了眼,克制着又点上一支烟,眸光晦暗,一言不发深深地凝视着燃着橘黄色光下蜡烛下的女孩儿。
江莺十八岁的最后一个愿望已经实现。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永远不会。
江莺又在心里悄悄说,爸妈,拜托你们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他。我会很努力的活着,会很好的成为一个独挡一方的大人,所以别担心我啦。
轻轻吹灭蜡烛,怜惜地收好剩下的蜡烛,江莺的眼神明亮又温柔,声调平和地说:“李北,这是我爸妈没去世前,给我过生日留下的蜡烛,现在他们也听到我的愿望了,所以你要好好执行江莺十八岁的三个愿望呀。”
李北心中一股暖流涌动,破开冻结的冰面,让他平静下来。
只是嗓子干疼得说不出话。
江莺把蜡烛收好,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的橙汁喝了口。
李北站起来,绕过桌子,蹲在江莺的腿边,仰着头看她,微哑着声音说:“好,江莺十八岁的每一个愿望,李北都会好好实现,但,江莺要在李北的身边。”
江莺垂下眸看他,眼中闪闪发亮,弯着嘴角笑了下:“那我们都说好了哦。”
李北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按住她的后颈,在她的唇上被他咬破的地方轻轻亲了一下。
“好。”
“生日快乐,江莺,欢迎成为一个大人。”
周日早上,江城的温度一降再降,天气灰暗一片,闷闷沉沉,大风无情地吹过,树叶发出巨大的响声,天气预报上,预计下午三点会有小雪。
江婉瑜六点多,就发来短信说,九点到江城。
江莺回复了一个“好”字,走进浴室洗漱,拉开遮住镜子的帘子,观察着唇上愈合的伤口,没什么问题,像上火了。
关上浴室门,江莺打开衣柜子,静默一会儿,在角落挂着几件套着防尘袋的衣服,取出其中一件。
手指划过防尘袋,江莺从下面空口取出衣服,是一件红色的娃娃领毛呢大衣,款式复古精致,是宋云年轻时的衣服。
江莺把衣服抱在怀里,脸颊蹭了蹭,说了句:“妈,我十八岁了。”
难过疏解完,江莺换下睡衣,套上个白色高领毛衣,穿上黑色裤袜,配了个棕色格子的半身裙,一双黑色马丁靴。
在镜子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照片。
年轻的宋云,站在一家老式制衣店门口,对着镜头笑得明媚温婉,身上穿得与江莺几乎无差别。
江莺轻轻的碰了一下照片,还是难受地小小声地说:“妈,我想你了。”
一走出来江北殡仪馆,林间空旷的冷空气钻进呼吸里,刺得江莺瑟缩一下,刘海被吹乱,抬手小心按住。
网约车慢慢驶来,江莺拉开车门坐在后位,拿出手机,把蛋糕地址,以及发票在厨房的位置都发到李北手机上,让他醒了去拿。
最后,提醒他,去打破伤风针,她要看单据的。
发完短信,江莺靠在车窗上,望着车外被冷风卷起她的树叶,手指轻摸右眉上纤细的疤痕,上面的热度一点一点攀升,那夜的浓烈酒气熏天。
手心的手机震颤,将江莺救出浓烈情绪,低头看去是李北回的短信:“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江莺回了句“好”。
紧接着,江婉瑜发来短信:“莺莺,我到茶餐厅了,你出发了吗?”
江莺平静地看一眼车窗外的车流人流,回了句。
“很快就到。”
江婉瑜很快回复:“好,路上注意安全。”
江莺点掉短信,合上手机,垂下的眼皮,遮住无光亮的眸子,小拇指不自觉地陷进手心。
坚强点,不能退。
江莺把手机揣进口袋里,闭上眼,在心里一遍遍地催眠返潮的痛苦惊惧。
没什么大不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女孩儿可以不被任何人窥视的健康平安的长大。
更何况,人的一生中,总会遇见很多黑暗的人。
如果因为这些人痛苦,那就太不值得了。
世界那么大,人生就百年,往前走就好,别被过往痛苦挡住前路。
不管再怎么期待晚些到,车辆总会停下。
停靠在路边,江莺透过车窗去看高台阶之上的粤式茶餐厅,心中泛起恶心的同时,想起以前爸妈还在,他们一家经常来吃。
今天,是这么多年间,她第一次来。
这么一想,生理反应缓解许多。
江莺下了车,身上积攒的暖意被一下子吹得什么都不剩下,努力用温暖记忆驱散寒惧,粘稠刺骨的风趁机钻进衣服里,缠在骨子里。
有那么一瞬间,江莺想逃。
逃回江北殡仪馆,与冷漠厌世的少年过一个平平淡淡的生日。
可是,人又不能一辈子逃。
江莺闭上眼,深吸几口气,迎着风,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感应玻璃门自动打开。踏入大厅,温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喧闹声阵阵涌进耳朵里,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江莺惯性扫向靠窗位置,那里空无一人,恍惚间,似乎看到爸妈。
坐在另外一边的江婉瑜一眼看见江莺,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唤了一声:“莺莺。”
江莺反应过来,再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了,心中伤神苦涩,眨眨眼,赶走酸意,才看向江婉瑜。
人来人往的餐厅,服务员端着餐盘在各个桌子之间穿梭。江婉瑜穿着紧身圆领黑毛衣,板栗色的长卷发搭在肩上,画着淡妆,精致优雅。
年纪上,江婉瑜比江嵩山小三岁,今年四十六岁,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江莺低下眼,慢吞吞地走过去,叫了一声:“姑姑。”
“莺莺,快坐,”江婉瑜笑得开心,叫了一声服务员上餐,“你最爱的蟹黄包,虾仁粥点了,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吗?”
江莺摇头:“没有。”
江婉瑜有些局促,干巴巴地说:“又漂亮了,跟嫂子真像。”
江莺避开视线交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沉默蔓延,直到桌子上摆满餐点,江莺都没有回应。
江婉瑜擦起纸巾擦了一下眼角,笑了笑给江莺舀上一碗粥,往对面放碗的时候,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满布青紫。
江莺余光看见,拿着勺子的手顿下,眼神微变,抬起头,平淡地陈述事实:“他又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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