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 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天冷,怕人多上不了车。”
江莺抿嘴,手指轻戳李北的手背。
“李北, 看我。”
李北顿了一下,偏头看她。
“我之前说过,”江莺一字一句地说, “不开心可以告诉我,我不开心也会告诉你, 你怎么样在我身边,我就会怎么样在你身边。如果你需要一个拥抱,需要个人空间,都可以讲出来,但不要什么事都一直闷在心里,人会憋出病的。”
李北瞳孔漆黑,涌着的情绪晦深难懂,声音艰涩发哑:“那你呢,江莺。”
“我挺好的啊。”
“是吗。”
江莺凝着他,回答:“是的。”
“江莺,”李北移开视线,“你在说谎。”
少年蓦地竖起尖刺,抗拒似的后退。
江莺微愣,沉默下来,扯动嘴角想说些什么,用来结束这个话题。
但,没能说出来。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女孩儿偏头执拗看着窗外,少年闭着眼,外套兜里的手抖个不停。
谁都没有再试图打破僵局。
公交车停在江西路上的站牌,车上只剩下两个人。巨大的沉闷的监狱藏匿在枯枝树杈的林间,像一个庞然怪物一般。
大灯照亮附近一小片,细密的盐色铺满整条路。
公交车广播提醒下车,车门砰地一下弹开,江莺先一步站起来,背着书包,提起奶茶,抱着花直接下车,一言不发地迎着雪往前走,身后跟着慢了两步扣上羽绒服帽子的黑衣少年。
李北压住思绪,撑开手中的伞,走到她的身边。
黑暗里,无法破冰的气氛蔓延。李北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处不断用力。
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多在她身边呆一秒钟,就会好过一秒钟。
李北下颌紧绷,薄唇翕张几次,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能说什么,开口就是尖刺。
江北殡仪馆慢慢地涌入眼中,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江莺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大概就是你用大道理去教育一个人,那人反问你有没有遵循这些大道理,而你压根没遵循,甚至同样不习惯遵循。
但,这个竹竿的心墙比长城拐个弯的墙还厚。
江莺直视前方,不由得抱紧花,步伐越走越快,掏出兜里的钥匙,推开沉重的大铁门,往里走,听着后面关门的声音,唇瓣紧抿。
没有伞的庇护,风雪争先恐后地涌。
落在她的发丝上,衣领上,手中的花上,星星碎碎在夜灯下闪着淡光。
不远不近的距离,少年露出的半张脸苍白,握着伞的手缓缓地松开。
伞掉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撞在墙上。
他三两步跨到江莺身边,拽住她的手臂扯过来,另外一只手捧住她的脸抬起,俯下身子,炙热燃烧的吻浓重的跌下。
江莺都没反应过来,眼里就落满李北的模样。
李北扯她手臂的手松开,移到她的颈后,微凉的手心一寸一寸的扣紧在温热的皮肤上,不容忽视的进入她的世界。
彼此呼吸交融,惊与劣的视线碰撞。
衣外风雪交加,帽掩掩盖亲吻,万重山中隔着着玫瑰花。
江莺没有闭上眼,李北也没有。
他与她谁都不退让的盯着对方,试图看到对方隐藏在深处的那个秘密。
雪越下越大,持续的吻太凶狠,太冷炙,像是困兽的嘶喊。
江莺慢慢地红了眼,心疼蔓延,难以克制。
李北的眼神难掩苦狠,松开停在她脸颊上的手,轻轻地捂住她的眼,结束了唇齿相依的干涩。
“江莺,你救不了我。”
因为我。
会把你拉下深渊。
谁让我一个是从骨子里开始腐烂的人,贪婪成性,无可救药。
吝啬光里,风声鹤唳。
少年耸动肩膀,无法遏制地抖着身体笑出来,眼神黑沉,死寂,无生气,附着在骨骼上的无力燃起的火焰烧干一切。
落在耳膜上的笑声太悲凉,绝望。
听的江莺心尖疼苦,僵硬的手抬起,覆上眼前颤抖的手。
小心翼翼地从眼上拿下来,握在手里。
没有了遮挡物,江莺看清楚了李北的模样,双眼猩红,笑得癫狂,几乎直不起腰来,像是被彻底打压垮了的雪中傲松,让人发痛。
怀里的玫瑰花脱手掉在雪地上,花瓣散在周围,奶茶歪斜在脚下积雪里。
江莺眼底微红,毫不犹豫地伸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情绪崩塌,陷入绝境的少年微僵了一下,神色艰涩滞灰,笑凝固在脸上,慢慢地消失,闭上眼,没办法抗拒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疯狂汲取养分。
“会没事的。”
“李北,相信我,会好的。”
江莺抬眸望着衣衫外缝隙外的黑夜风雪,聆听着少年不稳定的心跳。
她想。
在她和李北的心里都有一头怪兽。
只有杀死这头怪兽,才可以获得重生。
耳畔女孩儿的嗓音徐徐缓缓,平复下李北那沸腾的痛苦。
李北哑声:“是吗。”
江莺收紧手臂,很坚定地回答:“是的。”
无论如何,她都会握紧他的手,天堂地狱都无所谓,活着最大。
长夜漫漫,拢着寒气,昏暗的房间里,江莺盘腿坐在地上的垫子上,下巴枕在手臂垫上,趴在床边,安静的凝视着陷入沉睡的少年。
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白瓶的安定。
那些过往该有多痛苦,才会日日夜夜沉浸,无法逃生。
江莺缓缓地探出指尖,描绘李北的轮廓。
在网上搜集的内容有限。
一个热点报道短暂地鼓起热度,又在另外一个清晨消失殆尽。
江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疲惫地闭上眼。
房间外的窗户上牵上一根剑麻绳,挂着倒钩,垂坠着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玫瑰花,透过风声呼啸,碎雪安静与其跳舞的夜幕下,似是枯萎,又似新生。
早上六点半,江莺醒来,愣了一下,环顾一圈,是她的房间。
但,她怎么在床上,竹竿呢?
走下楼,厨房里有光亮,江莺推开门,对上李北寂静的视线,仿佛昨天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他不温不火地说:“早,来吃饭吧。今天周六还有一天补习吗?”
江莺坐在椅子上,拿着勺子无意识搅动小米粥。
半天,她开口:“你……”
“昨天让你受惊了,”李北垂着眸,打断她,“以后不会了。”
“我不是……”
李北给她夹了一个包子,说:“我明白,吃饭吧。”
江莺觑他几眼,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喝粥吃包子。
等吃过早饭,李北打着伞送江莺去上学,雪下了一夜,地面积了厚厚一层。
踩在上面留下明显的印记。
公交车停在站牌前,司机打开车门。
江莺回头看了李北一眼,他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眼神寂静,语气平淡。
“拜拜。”
江莺点头:“拜拜。”
风卷动雪粒,景白的浓厚。
站在台阶上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
唯独看向车里浅笑安然的女孩儿时,有那么一丝波动。
公交车启动,晃晃荡荡地往前。
李北在原地,注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
晚上一点多就醒来,把守着他的江莺抱上床,坐在地上盯着熟睡中的女孩儿到天明。
一直遏制,压抑一夜的情绪如同涨潮一般升起,附在骨骼上的尖刃刺进去。
让李北无法正常呼吸,变得麻木厌倦。
周遭环境陷入沉默,冷风四起,林间沉寂,长长路上的雪地上的小一些的脚印被覆盖,走在上面的少年揣在口袋里的手发着细微的颤抖,微弯着脊椎,步子缓沉,仿佛每一步都在走在焰石废墟一般。
回到江北,站在大厅里,李北脸色苍白,鬓角与鼻尖溢出密密麻麻的细汗,眼前发黑眩晕,呼吸愈发的不顺畅,耳朵里一阵阵的噪音,仿佛李志高就在身旁,掺杂着母亲的哭声,强撑着走到楼梯口,扶着墙坐在台阶上,阴郁低沉的不像话。
窝旁的黑子警惕地盯着劣气疯长的少年,嗓子里发出进攻的呜呜声。
李北瞥黑子一眼,眼底翻滚着浓红。
突然用手指不断扣住喉咙,试图呼吸。
几瞬,冷白的皮肤上,红痕血迹斑斑。
六岁生日那晚,崔眉上夜班,留下他跟李志高在家。
因为他无意间一句好想吃生日蛋糕,李志高暴跳如雷,骂他作死,光会啃爹,屁用没有,跟他妈一样,没有那高贵命。
半夜喝醉以后,李志高拽住他的衣服,把他扔出去。
在那条巷子延伸外的泥地,垃圾成堆,气味熏天,饿狗成群结队。
它们的眼睛在黑夜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
他发疯似的跑,遇见下班回来的崔眉,只记得那一声凄厉的小北。
饿狗扑来,崔眉手臂被硬生咬下一块。
血揉进他的眼里,成为驱赶不掉的噩梦。
闻声而来的邻居打死了那几个饿狗,嘟囔着:“大过年的,真晦气。”
第二天一早,赶在走亲戚之前,崔眉用碎发掩饰着脸皮的青肿,一拐一瘸的领着他,带着桃酥饼挨家挨户地赔礼道歉。
李北手指划过皮肤,痛苦狰狞,脖子一抽一抽,无数的记忆像海浪一样扑来,淹灭他,吞噬他。
他连躲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一遍又一遍不消停的响。
李北手抖的厉害,拿不出手机,抬手一拳狠打在墙上,骨节上旧伤又添新伤,翻滚灼人的记忆暂停。
片刻,鼻尖落下一滴汗,他扶着墙站起来,死气沉沉地往上走,站在楼梯口几秒,走向江莺的房间,手握住门把轻扭,脚步放轻的走进来,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滑坐在地上。
空气中熟悉的味道,一点一点慢慢地安抚他。
李北终于能缓上来一口气,左腿无力伸直,右腿曲起,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手指向下无力垂直,头仰在门上,抬着眸一动不动第盯着天花板。
离开江莺一寸,他都觉得难以生存。
许久,李北拿出手机,凝视还在打个不停的电话。
一串陌生电话。
李北垂下眸,按下接听。
狭小的听筒里,李志高可怖的声音传来:“李北,别怪你老子没提醒你,以后老子的电话快点接,敢再装看不见,你爹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李北倏地握紧手机,眼神变得冰冷又阴暗,手攥成拳,青筋凸起。
安静下去的情绪涌起,毫不留情地撕碎他。
他没办法发出声音,电话那头的李志高冷笑一声,不在乎的接着说,“得,小兔崽子,老子不跟你废话,赶紧给我转两万块钱,半小时钱不到。我可要去找我未来儿媳妇了啊,昨天那个就是吧,长得真漂亮,听说她可是一中的好学生,将来要考好大学。”
李北抬了一下眼,目光如箭,声音暗哑,像是硬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一字一字地说:“李志高,你给我离她远一点,敢靠近她一米,你就别想再从我这拿走一毛钱。”
“乖儿子,长大翅膀硬了,敢威胁你爹,就你的那些破事,你爹我对你了如指掌,”李志高嗤地一声,冷声恶气地威胁,“你记住,你跑不老子的手掌心,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老子就追你到天涯海角。咱俩是亲父子,你身上流着我李志高的血,就算是死,你都是我李志高的种,听话点,好好孝敬老子!啥事没有!”
李北咬紧牙,心里生出的浓厚杀气偃旗息鼓,更多的是恐慌,对李志高刻在骨子里的惊惧,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
看吧,他应该远离江莺,这才是最好的。
李北鬓角跳动,头痛欲裂,缓了大半天,神情颓废冷厌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寒风中打了个车去摩托车俱乐部。
坐在车上,他给李志高转了两万块钱。
收到一条“乖儿子”的回复。
母亲的声音徘徊耳畔,让他逃,别回头。
李北捂住翻滚的胃,眼神劣郁无光,手指轻点,迅速删掉令人作呕的短信。
车驶出江北,进入闹区,又进入山间。
大雪铺盖,一切都异常白洁,连垃圾与泥都被遮盖干净,似乎从不存在一样。
真像他被皮囊掩盖的腐烂灵魂。
凝视窗外良久,李北掏出手机给江莺发过去一条微信:“我今天有点事儿,不能过去送饭了。”
他盯着屏幕,江莺没回复。
手指尖落下的血染花大片的镜面,缓缓地凝固,干涩成结。
开车的中年男司机频频回头,眼神戒备。
直到到达目的地,后座上阴狠怪劣的黑衣少年都没吭一声,安静上车,沉默下车。
江莺是在英语小考结束后看见李北发来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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