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莺下意识握了一下手,有一种难堪羞耻的感觉在无声地蔓延。
“粥熬好了, ”她避开眼睛,声音干巴巴地说。
李北走到她的跟前, 微微俯下身, 黑沉的眸子格外深邃, 压着层峦的暗。
“江莺, ”他声线淡淡,“做错事的不是你,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羞愧。”
江莺垂下眼,底气不足地反驳:“我没有。”
每一个人在面对这类的事情时,都会在我可以与我不可以之间徘徊。
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坦然面对。
李北眸底的浮冰凝聚,掌心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说:“乖乖, 任何一个女性都不应该被人轻视,觊觎,随意对待, 你更不能接受这份不该存在的歧视。所以,你不需要考虑我介不介意,别人是怎么想。你只要知道,你和她们都是极具明亮色彩的存在, 都理应在阳光底下拥有属于自己的明媚,这样就够了。”
江莺低着头不说话,眼底热气不断地升起。
李北也不着急, 静静地等待江莺平复下来。
过了一会儿,江莺抬起头, 眸底红红,短暂地在他左耳上的银色耳钉停留一瞬,眸光变得明亮灼人,嘴角翘了翘,说:“好,吃饭吧。”
李北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站直身体,转身去盛粥。
厨房的白织灯很亮,不同于大厅的暖灯,全部洒在背对她的少年身上。
江莺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心里鼓囊着热气,手指抚上脖颈上的莫比乌斯环戒。
她遇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个历经磨难,仍然有着少年赤诚的人。这人是她的小疯狗。
厨房门口,陈霏靠墙站着,沉默地望着冬夜。
闹钟降下,大厅里暖气尾潲,黑子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又合上。
江莺站在门口,跟前站着高出她一头的李北,戴着黑色口罩,黑色短款羽绒服裹挟着高领黑毛衣,白纱布被取下来,一道纤细结痂的疤痕露出马脚,修长的指间拿着米棕格子围巾仔细地给她戴好,单肩背上她的书包,冲淡凝聚的浓黑。
推开门,寒风肆意吹走身上的温暖,攀入骨子里。
“把帽子戴上,”李北拿起江莺外套的帽子扣上,把围巾缠在外面,遮住半张脸。
江莺的刘海被压下来,有点扎眼,抬手拨了拨。
“李北,我感觉我像个小球。”
李北掀开眼皮,上下打量她,垂到小腿的米白色羽绒服蓬松宽大,校服裤子堆在鞋上,帽檐又圆又大,只留下一双圆润清泠泠的眼睛,映着他的脸。
“像个小胖球。”
他淡声做出评价。
江莺:“喔,谢谢你。”
李北轻嗯一声说:“不客气。”戴上口罩,伸手牵住她的手往外走。
“……”
小臭狗。
江莺耸了耸肩,跟着他的脚步走。
地面的雪踩上去吱吱作响,一路走到站牌檐下,鞋子周围积攒了一圈。
江莺抬脚跺了两下,手指戳戳身侧一动不动地少年。
“跺跺。”
李北捉住她的手指塞进口外套兜里,随意懒散地跺了两下脚。
公交车遥遥驶来,大灯驱散黑暗。
李北侧眸,觑一眼用脚尖踩雪的女孩儿,低声说:“别再被欺负了。”
“嗯,”江莺心里一颤,抬头看他,笑了一下,“我不会道歉,也不会再继续被他们针对。”
李北鸦睫低坠,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公交车缓缓地停下,门蹭一下弹开。
李北松开江莺的手,把书包给她单肩背上,一前一后上车,分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车上暂时没什么人,光线昏昏暗暗。
江莺回头看坐在她身后的李北,说:“你可以坐在我身边。”
李北抬手拍了拍她的帽檐,说:“听话。”
车启动往前开,车轮上的防滑链碾压在路面,江莺眼皮往下耷,盯着他不动。李北靠在椅背上,黑眸闪闪,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谁也不肯让一步。
好一会儿,江莺才转回头,找出耳机戴上,手指狠点屏幕,播放英语听力。
暗光下,李北眼尾微垂,无声地笑了一下。
拿出手机,他点开置顶微信,给她发一个:。
前头座位上,江莺眼皮抖动一下,默默点开微信,看着这个句号。
小鸟:?
LB:~
小鸟:???
LB:乖。
小鸟:。
LB:转账520
江莺手指迟疑顿住,欲转头,公交车停下,上来一群学生,止住她的动作。
街影灯光稀稀疏疏越进来,车里的交谈声压低。
江莺手指轻点屏幕,回过去一句:我是那种可以被钱收买的人吗。
支付宝到账:5200。
支付宝消息:敢转回来,后果自负。
江莺:“……”
小鸟:小狗。
LB:汪。
LB:好好学习。
小鸟:好的:)
公交车到站,江莺背着书包站起来,顺着人流往下走,手臂被人不轻不重地扶了一下,压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注意一点左手。”
她来不及说什么,李北松开手,佯装与她不认识。
“……”
微弱的灯光下,江莺手指抓了一下衣服,下了车,慢吞吞地往江城一中走。
李北手揣在兜里,懒恹气息散漫,错个几步跟在江莺的身后。
只剩下一个路口时。
李北停下来,站在路边,微冷视线凝在人影车灯之间的女孩儿身上。
江莺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几眼,摆摆手。
走到校门口,白织灯的刺眼灯光铺洒满地,她再回头,只能看见一个在一闪而过的光里修长冷寂的模糊身影。
江莺深吸一口气,边走边摘下围巾,帽子。
第一次没有停顿的踏上致远楼的台阶,她抬起脸,眼睛直视嵌在墙上的灯,眼前浮出两个小黑点,随着她走完最后一个台阶。
江莺想,人不能一直隐忍,会放大不该存在的罪恶。
高三一八班门口站着几个学生,班主任李微站在其中,不断地点头与他们交谈着。
江莺脚步顿了一下继续走,小脸上白净平淡,眼神毫无波动。
走廊的地面吹落着灯光,地板洁白处光泽暗涌。
走近了,听到他们在讨论明天补办的元旦晚会,江莺一言不发地要走过去,被李微叫住。
“江莺,你先去办公室等着。”
倏地,教室内外的学生都朝她看来,目光涌动着好奇和探索。
寒风越过栏杆吹乱碎发,江莺微微垂眸,仍然讨厌被人关注。
沉闷压抑之间,江莺不由自主想到李北。
她缓缓地抬起眼,不躲不闪地直视那些目光,琥珀色的眸子在光下呈现出透亮,语调平静地说了一句:“好的,”转身就往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没有老师,灯光如白昼,搭在办公桌上。
江莺站在昨天她写检讨书的位置旁,沉默着扫逡一圈,往窗外看去。
天还未亮,弥漫着冷调灰蓝,越过立德楼。积雪覆盖在远处的房顶上,居民楼齐刷刷地亮着灯。
江莺看得出神,李微进来都没发觉。
李微蹙眉,敲了敲桌子,提醒她回神,严声问:“道歉书写好了吗?”
江莺抬眸,极其认真地看着李微,说:“老师,我没有偷许霓的钱,所以我不会写这个道歉书,您可以通知我姑姑,也可以报警。”
李微印象里,江莺一直都是沉默寡言,除了成绩不错之外,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女生。今天她透出的坚定,是第一次见到。
只是让人失笑,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居然还抵赖死不承认。
李微对她失望极了:“江莺,人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这句话我前天就告诉过你。我以为你会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结果你死性不改,花言巧语。你以为许霓不追究,老师就没办法处理你是吗?老师现在之所以苦口婆心的劝你,是因为老师不希望在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放弃自我。”
江莺脸微白,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逃跑,右手用力收紧抓住衣服,一字一句冷静地漫出嗓子:“所以老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什么就是在狡辩。您甚至不需要再好好调查询问此事,就凭一面之词就决定我莫须有的罪名?那您不觉得您这样太草率,太不负责任了吗?”
“江莺,你也知道狡辩两个字。班里同学都指认你,钱是从你那里当众搜出来的,”李微心凉了半截,“你告诉老师,怎么能证明不是你,有人站出来说不是你吗?有一个吗?你不先检讨一下自己吗,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你证明。”
江莺眼底憋红一片,咬字清晰地说:“我在上课前出去过一趟,怎么就没有可能是有人诬陷我?”
“江莺,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能信吗?班里边几十号人,难不成所有人都诬陷你一个人,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李微废然而返,给出最后一次机会:“江莺,你既然这么说,你不觉得羞愧的话,就先回班吧,我会通知你的家长和通报校领导来处理这件事。”
江莺沉默几秒,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办公室。
拉长的铁栏杆上斑驳不堪,送走过一代又一代的高三生。
江莺走了几步,伸手扶住栏杆,冰冷刺骨。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身体压在上面,伸出头往上看楼顶。
偏蓝黑的颜色入眼,几只鸟掠过天空,消失在尽头。
江莺想到二中高三跳楼自杀的那个女生。
又想到停在大货车司机视线死角位置的李北。
江莺鬓角发丝随着尖锐的寒风飘起来,眼睛在逃出来的廊光里呈现琥珀色。
直至今日。
她好像确认了。
那个女生和李北,一定是非常厌倦这个世界的冷漠与麻木,以及沉淀在岁月里的年久桎梏。
这些东西无声无息里束缚着所有人,加持着思想的枷锁,为灵魂带上镣铐。
江莺伸手去抓风,脚踩在栏杆边上,凉意沁入指缝。
抓不住的。
过指不留的风,应该是最自由的吧。
江莺失望地收回手,一转头对上抱着语文练习册的周莹莹的震惊视线。
她从栏杆上下来,解释道:“这是二楼。”
言下之意——没人会选择残疾占比百分之90的二楼自杀。
周莹莹像是失语一样,盯着江莺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她们走过对方的身侧。
江莺没有回头。
周莹莹却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她。
周五的早自习是数学,江莺没在班级门口迟疑,喊了一声报告,无视所有同学投来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坐在她的位置上,神色淡然地整理好课本,开始认真地刷题。
同桌冯窦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恪守严谨那条三八线开始移动,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桌子往前错斜出去几厘米。
江莺笔尖微顿,偏过头看他。
冯窦立马要骂她,对上那双光下清泠泠的眼睛噤声。
其实江莺很漂亮,在几个班里的男生堆里并不是没有人夸过她,只是碍于不惹事的原因,没人会主动招她,平时就在私底下意淫跟开开玩笑。
他绷不住问她:“江莺,你又搞什么?”
江莺顿了一下,手抓紧笔杆,面无表情地说:“冯窦,我建议你跟老师提出换座位。”
说完,她收回目光,继续刷题。
没看见冯窦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猛踢一下椅子,站起来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一个小偷坐在一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东西就被你偷走了。”
他的动静太大,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板着脸,说:“大清早发什么疯,出去站着。”
冯窦不甘地瞪一眼低着头写题,压根不关注什么情况的江莺一眼,拿着题本走出去。
他一走,江莺就停下笔,手心都是汗。
白织灯打下的光,照射在她的阴影之外,垂坠的眼睫抖了几下。
其实没那么难吧。
最起码呼吸是顺畅的。
江莺的小脸白了一片,停顿的笔尖再次开始书写。
靠墙坐的许霓托着下巴,手机夹在数学课本里,屏幕停在与陈年的聊天界面。
只有她不断地询问:你人呢?你他妈死了?
从昨天到现在,陈年始终没回她。
许霓沉下脸,在联络人中找到倪宝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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