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堂里热闹至极,根据校方的安排,上午用来装扮大会堂,下午是元旦晚会。作为高考前最后一次放松机会,各班学生早早就来,开始商讨着闲暇时间就有接触的方案。
江莺推开门走进来,不少视线就落在她的身上。
之前江城一中贴吧的有好几千楼,基本上所有年级段的人都知道。虽然现在被删帖了,但是不乏有人从闲言碎语里锁定那个小偷是哪位何方神圣。
江莺无意识地抓了下手心,努力无视这些目光,朝板绘区的高三一八班走去,被安排去拿颜料。
数不清的灯嵌入墙壁,地板上年久划痕密集。
许霓身上穿着一件粉色帆布围裙站在木板前。
她斜睨一眼用右手提着两桶红色丙烯颜料的江莺,嘴角勾了一下,与不远处人群里的倪宝对上眼,打一个ok的手势。
倪宝瞥一眼背对她的江莺,厌恶升起,抬手回了一个ok。
许霓挤出大量的黄色颜料在一个桶里,笑着说:“江莺,麻烦你把我调好的这个去给倪宝,她那边会跟我这边连起来画。”
江莺心一跳,抬起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直觉对方掩藏在皮囊下的恶意,正密密麻麻地朝她涌来。
许霓随便她看,脸上的笑容灿烂。
好似她们之间从未出现过芥蒂,一直都是很好的同学。
“怎么了?受伤提不动吗?”
“可是今天上午大家都有要做的事情,所以你就辛苦一下吧。”
窃窃私语悄然兴起。
江莺木着脸,眸子格外的静,弯腰拎起那桶颜料,在各色打探里走到倪宝的身边放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听到女生淡淡地说:“谢了。”
江莺低声说了句:“不用,”松懈下来,转身继续去外面拿其他颜料进来。
渐渐的,会场上所有同学都陷入状态,各自负责所承担的区域,热火朝天地装扮大会堂,几个男生时不时调笑几句,引起一阵暄波。
上午第二节下课铃打响,江莺把一桶蓝色的颜料打开盖子倒出来,正打算搅拌,热嚷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呼线,不等她有所反应,背上猛然被一股尖锐的推力撞到。
脊椎上的疼感横生,伴随着支架倒地落在她身上碎开的声响。
江莺脸色苍白,鼻尖冒着细汗,细颈微垂,身体无法控制的蜷缩,来疏解痛感。
周围细碎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不断摩擦。
蓝色颜料在江莺眼前层层地晕开,挣扎着要起身,还没站起来,迎头一桶红色的颜料浇下来,刺鼻气味涌进呼吸。
江莺视线被浓红的蓝浸透,粘稠质地让她反胃。
坐在架子上的许霓惊诧地捂住嘴,在旁边同学扶住梯子的瞬间,急匆匆地下来,担忧地说:“江莺,不好意思,你没事吧?我被倪宝摔你身上的支架吓了一跳,不小心把颜料踢下去了,你还好吗?”
江莺身上被支架砸的痛感在清晰地蔓延,手臂侧撑在地上,颜料不断顺着她的头发往下坠,眸底通红,定在手上的蓝红交缠,碎发粘黏在脸上,耳畔的鸣音亢进。
肩膀不断地微抖,江莺一点一点地攥紧右手,咬紧下唇,深吸了一口气缓解闷在胸口的压迫感,迟慢地站起来,左手的白纱布被染的乱七八糟,手心的伤口生疼生疼。
鬓角的神经随着加快的心跳跃个不停。
她抬眼看向始作俑者许霓以及好像真的被支架倒地砸到人吓呆的倪宝,质问就在喉咙里蔓延,却怎么都说不出来,黑雾如潮水一样涌出来,将她带入深底,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再听。
江莺弯腰拎起最近的一桶颜料,一秒不间隔的往周围泼去。颜料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好似是灰云低垂,狂风中拍打礁石的巨浪。
男男女女的尖叫咒骂声此起彼伏,她泼完一桶又拎起一桶。
“干什么!干什么!”
“中间那个女生!你把桶给我放下!”
大门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混杂教导主任的怒吼。
江莺将手里的黄色颜料泼出去,手臂垂在身侧,沉寂的眼睛扫向四周。
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前排都无一幸免。
不同的眼神都在紧盯着她,有惊恐、厌恶、还有无语、愤怒。
天花板的吊灯下,站在漩涡之中的女孩儿,半张脸染着细碎的红,神色平静木然,浑身上下都是五颜六色的颜色。
灯光无声地停止,落在地板上蜿蜒的丙烯颜料上。
江莺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变得十分平静,左手被渗出的浓红淹没,稍微一动,疼得脱力,胶桶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歪斜几下,朝旁边滚出几圈。
她看见李微跟其他同学询问了几句,面色凝重,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
江莺轻抖了一下睫毛,眸光灰暗一片。
算了吧。
这个根本不会好的世界。
第56章 Chapter 56
江莺坐在校医务室中, 思想处于放空状态,左手指尖不断地往下坠落红色。
她偏着头,去看窗外的天空。
医务室老师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说:“李老师, 这位同学得去医院。她手心这个线全部都裂开了,要重新进行一次缝合。”
李微点了一下头, 正要说带她去医院。
江莺站起来说:“老师, 麻烦你给我简单处理一下, 我自己去医院就行, ”说完,她看向李微, 脸上的颜料凝结成一个一个小块,“老师,我请一天假,明天我会和我的姑姑一起来学校。”
拿到假条, 江莺走出校门, 寒风穿过稀疏人群抚在身上,颜料沉痼在衣服上,发丝上, 透出的那股刺鼻气味熏得她头疼。
左手上医务室老师给她简单处理一下。
江莺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脚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最近的医院,加了一百块钱才坐上车。
她头抵在玻璃上,灰明白的光线跃来。
闷潮湿凉攀附在江莺的四肢, 她的眼睛慢慢地被红雾浸湿,手指震了很多下。
屏幕上显示出几个陌生手机号。
“你牛逼,有本事别回来。”
“贱死了啊啊啊啊!”
“有本事做小偷, 没本事承认,阴沟里的老鼠。”
“……”
江莺问开车的师傅:“我有点晕车, 可以开窗吗?”
师傅回头看她一眼,说:“可以,开吧。”
车窗降下,冷风袭卷而来,冲得江莺眼睛半眯起来,鸦羽似的睫毛抖动。她费力的抬眸,往天上看,灰色的云堆积在天际。
「To be mad in a deranged world is not madness.It’s sanity.」
「在一个错乱的世界里变得疯狂,不是疯狂,而是清醒。」
——《去他妈的世界》
江莺按灭手机,吸了吸鼻子,无声无息地落泪,琥珀色的眸子浸的水亮。
风吹过,所有的痛苦都散去。
江莺关上窗户,将短信截图,编辑进一个微博,设存入存稿箱,点开微信给李北打过去个语音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光没落在她的脸上,只有睫毛潲上些许,淡淡地温柔漾起,尾音含笑地说:“李北,这一次没人先告诉你我没在学校吧。”
最先涌进她耳畔的不是少年惯有的微冷声音,而是杨千嬅的《野孩子》。
“未算孤苦也伶仃/明知这种男孩子/也许只能如此/但我会成为你最牵挂的一个女子/朝朝暮暮让你猜想如何驯服我……”
杨千嬅的声音是独特的空灵,与从容不迫的粤语音调融合穿透车鸣喇叭。
“你在哪。”
李北沉声问她,后调发紧。
出租车停在怀亭路的中心医院门口,江莺往外看了一眼,报出地址。
电话头有玻璃杯子落地的声响。
江莺忙解释:“小狗,我没事儿,就是左手伤口裂开了,重新缝一下就好。”
“保持通话,我马上到。”
他的声线压的极低,无止境的冷溢出,落尾有些沙哑。
江莺轻说:“好,”摸出耳机戴上,没有挂断电话,扫码付款。
医院门口的车辆拥挤不堪,来看病的人步履沉重又或轻松。
江莺走进来,阴冷附着皮肤,找到诊室。
鬓角发白的医生给她检查完之后,用碘伏消毒,打上麻药,针尖的翻痛让江莺皱进眉头,眸光怯紧,强忍着没缩回手。
耳机里,是呼啸的风声,可想而知李北是怎么来的。
她心神被分出去一些,对着耳机低声急说:“李北,我没事儿,车多路滑。你骑慢一点来,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放心。”
“别怕。”
那头,李北闷在头盔下的嗓调淡淡,车速慢下来。
医院里灯明人杂,江莺缝完线,坐在诊室门口的椅子等李北。
鞋面都是颜料的喷溅,延至裤脚,衣摆。
江莺静静地看了会儿,抬起右手捏了捏发尾凝固变硬的头发,低低沉沉地叹口气。
这个造型不知道引来多少的关注,简直跟看神经病一样。
李北从走廊的那头走来,第一眼就看见江莺。
明光之下,洁白无垢的墙壁,蓝色排椅上,她把书包放在腿上,坐的端正,侧脸轮廓精致,浅灰色的羽绒服上都是干掉的颜料。
几步走过来,他的身影笼罩住江莺跟前的光。
她抬眸,对上黑衣少年俯视她的眼睛,戾痞气息十足,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指腹蹭了蹭她脸颊上的红色丙烯,声线恹冷:“怎么回事。”
江莺说:“你先坐下。”
李北顺从的坐在她旁边。
江莺简单把事情讲了一下,后脑抵在墙上,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嗓子滚来滚去,字字都慢吞吞地说:“接下来,我有可能会被学校开除,被处分通报批评,被记在档案上,但我一点都不后悔。面对一群疯子,事实不重要,对错不重要,顺应最重要。这样的一个生存环境,真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坚持的,居然以为熬到高考就可以结束。可是我忘了,这两年多里,我每分每秒都所经历的痛苦,桌子上的刻字,落在脸上的巴掌,他们的眼神,冷漠的参与,麻木的无视,这些都会一日复一日的在我身上和记忆里反复循环。我逃不掉,忘不掉。即使未来在面对新的生活,我大概率还是会被这些人,这些事限制很多很多。但凡有一个相似的人或事情出现,我估计就会立马被打倒。可是今天,我觉得很自由,很畅快,你说的对,必要时刻可以适当发发疯。最重要,我想通了。与其畏畏缩缩的活着,不如肆意横行,做最好的自己。”
江莺说完,侧头看他。
李北安静地盯她几秒,乌黑的眸子里微微闪闪,短促地笑了下,按住她的后颈,亲了一下她的眼睛,低喃:“乖乖长大了。”
江莺眸子一弯,小脸上露出含蓄地笑:“我想把头发剪掉。”
“好,”
李北掌心揉了揉她的后颈。
江莺眸子染光,觉得那一块皮肤都焯烫起来。
走出医院大门,天空尘灰,悄悄地飘下细碎的小雪,通体漆黑的摩托车停在车棚边上。
李北背着她的书包,牵着她,站在檐下给赵山打了一个电话。
“山哥,路滑危险,摩托车回头让人盯一下。”
电话那头赵山呵呵一笑:“……你还知道啊。”
等他挂断电话,江莺闷声说:“我要是知道你开这个来,我就不给你打电话。”
李北轻睨她一眼,拿起她的帽子给她扣上。
一条街外的装修以白色为主,名为“独特”的理发店,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的托尼老师。他看着江莺的丙烯头发,嘶了一下,操着一口川普说:“小妹妹,你这个不太好处理啊。”
江莺问:“剪短应该可以吧?”
“这个倒是可以,”托尼老师让她坐在椅子上,瞥一眼一言不发的黑衣少年,“小弟弟,你可以先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着。”
李北觑江莺一眼,坐到能看见她的位置上。
理发店的灯光满,明亮至极,托尼老师用剪子剪掉她皮筋,头发直愣着垂下,颜色以蓝红为主,在光下微妙又诡异。
江莺对着镜子迟缓地眨眼,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炸毛的七彩小鸟。
托尼老师手搭在椅子边上,对着镜子里的女孩儿点点头:“小妹妹,你的审美…很独特,Decora都不及你万分之一。”
江莺:“……”
“想要多短,”托尼老师说,“你很漂亮,五官精致,bobo头,秀智风都可以。”
“剪短就可以。”
托尼老师点头,剪子挑了挑她的头发,先将染上颜料的部分剪掉,用喷壶把剩下的头发打湿,几剪子下去,发尾垂在耳垂下方五六厘米的位置,一个完美的bobo头呈现出来。
他边修边说:“小妹妹,你本来长得就乖,现在看着更乖了。”
江莺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她。
长这么大,第一次剪短发,似乎轻了许多,又似乎陌生许多。
镜子里,除了她,还有一个人。
少年在一片白里浓黑,随意靠在沙发椅背上,发丝坠下,微微遮眼,冷白色的皮肤在灯下显得过分苍白,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散恹,握着手机的手指节节分明,修长骨感,青筋微凸,藏进衣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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