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站在殿前,被摔成几瓣的茶杯碎片就躺在脚下,茶叶泼溅到他的衣角上,很是不美。
皇帝没说出口的愤怒,他都了解,于是他不紧不慢的开口。
“陛下恕罪,因为此事必须隐秘,所以禁军倒不是无用,只是不好全然施展。”王虎小心觑了一眼上位者,“自然 也有臣计划不利的过失。”
皇帝心烦意乱。
石殷他是熟悉的,此人昔年掌握了不少南晋的军情机要,在南北两朝之间游走,后来在内廷中又权势滔天,先皇在时就已经对此人忌惮,皇帝也想早日除掉这个无法掌控的危险因素。
然而碍于太皇太后的宠信,这样的事情只能在他告老离宫后做。
恰好那阵新安府上报儿童失踪案,皇帝召唤阴者司出马,竟真的查出石殷的残酷暴行,甚至意外顺利地,石殷被他私藏的 炸死了。
皇帝那时只以为石殷有食人的邪恶癖好,昨日听了乌满的话,才深思细想,原来石殷在施行某种术法。
都到了要杀人的地步,皇帝心中九成九相信屠阳城那套玩意是邪门歪道,但是使者乌满坚持说他自己不适合这法门,不愿说个清楚,他心底越是急于想知道,他只能从石殷这查个明白。
就算不为子嗣,他也想查,若是此种蛊惑人心的法门在他的国土上蔓延荼毒,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皇帝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是昨夜石殷的宅子的东西竟也没拿到手!
皇帝耐着性子,又问:“昨夜闯石府的是什么人?”
“一个少年,一个女子,还有一个 ”
皇帝又怒了:“禁军就是再不好施展,连女人和少年人都制伏不了?!”
王虎上前一步,进道:“陛下,他们绝非寻常人,这说明,有人正组织着一股力量,也想要挖出这其中的秘密呢。”
皇帝闻,竟是自心底生出一股焦虑。
有人想要先他一步洞察奥秘么?那些人是什么目的?是有自己要达成的愿望,还是 想要阻止他?!
皇帝越想越烦。
王虎只是一个常侍,禁军的主责是护卫,果然,他还是需要找更专业的人帮忙。
皇帝命令道:“你去传信,把阴者司司首召来。”
“遵命。”王虎躬身告退,却欲又止,去而复返,“陛下,还记得您为商讨两国结盟,私下答应要帮北边尊上的那个忙吗?”
“记得,怎么?”说到这事,皇帝又是涌起一阵烦躁。
他让阴者司去查,已经过了半个月,司首连半点消息都没再报告回来。
究竟是难查,还是怠慢?
那若他再让阴者司抓捕昨夜闯石府的几个人,是否也会了无音讯?!
阴者司是否因为自身力量过大,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呢?!
他感到无力,他这个皇帝,现在有太多难以掌控的人和事了。
王虎望着皇帝愁眉不展,却挑起一抹笑容。
“说来也巧,臣这边倒是有眉目了。”
离开大殿,王虎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夕阳已经将皇城的半边天空染成血色,另一边则已然坠入黑暗。
“师傅。”
他的小徒弟点头哈腰跟了过来。
“去给乌满递个话。”王虎低声道,“下次再被宣召,可以和陛下再多说些了。”
第62章 喜气
四月十五,清晨。
钟意之在山脚下抬头望向蜿蜒曲折的山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的心情不错,就是有点困 这三日无人侵扰钟家,说明他这个身份暂时还可堪用下去;但自从在石府出手,他不能全然放松,一连两宿都是浅眠。
左右望去四下无人,除了鸟语风声,没别的声响。
他无心欣赏这悦目的风景,撩起衣衫下摆,以一步三阶近乎奔跑的速度快速向上。
忽地一丛蔷薇花拦在他面前,他赶忙下腰闪避,回过身仰坐在台阶上,才没有被那花丛荆棘划伤了这张完美无瑕的脸。
他骂骂咧咧地抬起头,宁冰流一袭粗布素衣,头发用木簪挽起,远看仙风道骨,近看就是拦路虎。
他片刻没有惊讶,便已经准确叫出了她的假名,“柳姑娘,这么早出来摘花啊?还是要下山?”
这么早就在这山路上做拦路虎?
冰流放下了手臂,向道旁走去,“不过出来随便走走。”
他倒是乐于与她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虚与委蛇的。
山道旁有一条杂芜的小径,通往一块较为平坦的空地。
冰流方才就是在这里活动筋骨,听到动静,便出去鬼使神差地拦了人。
此时山中静谧,俯瞰下去有云雾升腾,他们所站之地仿佛纯白世界中的一片绿岛,岛上只有这两个人。
“钟大人。”
“您讲。”
但即使世界上只剩两个人,他们也要阴阳怪气的对话,这是一层保护罩,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你是不是有个年龄相近,样貌也相似的兄弟?或者 是孪生呢?”
钟意之半个字都不回答,只是反问道:“哦?此话怎讲?”
冰流认真道:“那天你在下水门下车后,世子忽然想起还有一句话要嘱托,于是我就去你家寻你。”
“不可能。世子有话,会让你去寻我?”钟意之斜眼瞥她,丝毫不为所动。
“信不信随你。总之 ”
“不是不信,而是无法想象啊。”钟意之歪着半边肩膀,同时也歪着头,真的在努力想象了。
她“啧”了一声,又在思考时近乎气声的“嗯”了一下,“那就想成是淮光代我去的吧。”
“那还是想你比较有趣。”钟意之点点头,仿佛是真的自己说服了自己,“请继续说吧。”
“ 总之,就是在钟大人的家门外,看到了与您相似的青年人呢。”
钟意之象征性地慌张了一下,手指扶着下颌,又反问道:“不对呀,你说要传话,都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
冰流道:“我想了想,又觉得钟大人天资聪颖,不需要多余的嘱托,于是就又离开了。”
“这样啊。”
“所以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人,兄弟吗?”她很少这样,对明知答案的问题还刨根问底,只为了一点恶趣味。
“柳小姐跟我开玩笑呢吧?其实你根本没下马车,你更不可能看见什么人!”
“为什么如此笃定呢?”她低头轻嗅手中鲜花,随口问道。
“因为 ”钟意之看似着急地脱口而出,实则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那人现在应该被绑在山洞里啊,你能看见什么 ”
“啊?”
这么快就要结束这场游戏了吗?冰流甚至觉得有些失落。
“我是说,我确实有个小我一岁的弟弟,他比我还奇怪,拜了个写山川方志的师傅,如今不知道在哪个山洞里被他老师逼着挖土呢,根本不在家。”
方才扯得有多离谱,现在圆得就多辛苦。
四目相对到流云飞散,她终于不轻不重地出声。
“ 哼。”
随后,她的目光越过了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钟意之背着身,也听见声响,远处有人走过来了。
“是我的侍女。”
噢,那个菜鸟阴司使。
“她去帮我摘花了。”冰流起身,又晃了晃手中的花束。
“哦?很有雅致。”钟意之回头望向淮光的方向,轻蔑一笑。
这姑娘是要完美错过所有她应该关注的时刻啊。
“她能做的,不止摘花。”
“我知道,我知道。”钟意之亦起身,确认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都还在,随后就问,“不回去吗?该干活了。”
冰流望着远方的山峦,道:“你先上去吧,我一会就去。”
啧,他好像懂得了,这是要避嫌吧?
回头恰好与天真无知的淮光打了个照面,钟意之慢悠悠地上山。
不过半刻钟,已经气定神闲地来到了中年管事的面前。
“钟公子,请随在下来。”
雍叔带他入内,钟意之所见,园内仆从俱是忙碌,还有几个着官袍也在走动。
钟意之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雍叔回答:“婚期临近,我们要准备忙碌的事越来越多了。”
钟意之愣了一下,“真的?”
雍叔回头看他,仿佛看一个傻子,“那还能有假不成?”
他恍然大悟,怪道她要躲在山里,原是要躲这些人。
到了蘅心阁前,雍叔先进去禀报,很快便又出来。
“世子虽然忙碌,万幸还是抽出时间来见公子,公子请随在下来吧。”
这不废话吗,是他李衡自己定的日子。钟意之“嘁”了一声,昂首步入蘅心堂。
想不到甫一入内眼前就是大片的赤红,钟意之“吓”了一声,连退两步,以为是一片血海,仔细看了才发现是象征着人间喜事的大婚礼服,套在李衡的身上,当真是十分的惊吓。
“来了?”李衡背对着他,摊开双臂,面前正有一位裁缝在精细地将礼服做最后的整理。
“喔。”钟意之应了一声,便飞速向他身侧移去,免得面对着这一片大红,晃着了眼。
李衡侧过头来,淡淡问道:“如何?”
钟意之闻,又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个够,纠结了半天,是该吹捧?中肯地称赞一句玉树临风?还是无情地口舌语打压一番?
怎么着都不合适,钟意之额头冒汗,勉强笑道:“哈?这问我 不合适吧?”
李衡皱眉:“我问的是那本书。”
“ ”
“ ”
蘅心堂里气氛尴尬了一阵,最后逼得裁缝落荒而逃。
“殿下,要修改的地方我都记下了,请您将礼服换下,我便带走去改。”
“好。”
李衡转身去屏风后换衣,雍叔依旧在门口侍立,钟意之原地转了两圈,也没寻到另自己自在的去处,只能眼睛向上瞟着房梁,度秒如年。
“工部那些人也都走了吧?”屏风后,李衡一边换衣,一边问道。
于是雍叔答道:“刚走。”
“去把她唤回来吧。”
雍叔点头,这便去寻人了。
不久,裁缝将礼服仔细收至了盒中,便也恭敬告退。
堂中此时又仅剩二人,钟意之的眼睛已经瞟累了,不得不换个地方,就看外面地上那只麻雀吧。
“那个,工部的人来做什么?”他即兴想了个话题,便开口问道。
“他们来报告珹王府的修缮情况。”李衡尚在低头整理自己的衣领,怕是钟意之还不明白,补充道,“为了做婚礼的场地。”
“啊,我看你这里隐蔽,我还以为不会接待那么多外人呢。”钟意之道。
再隐蔽,不是连你都来了吗?李衡自屏风内转出来,边浅笑,边想着。
全然没发觉自己被腹诽,钟意之又道:“不过也该当心吧?那些人里,难保有人回去会向你的那位好叔叔汇报。”
“工部的那几个人么?不会。”李衡与他并肩,一同看麻雀吃食,又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线,“但是刚才那个裁缝会。”
“啊?!那当如何?”钟意之难得地为自己的小命认真紧张起来,他还记得他三天前的夜里戏耍禁军的事,那个裁缝若是皇帝的探子,他们方才可是正面相对过
李衡倒是不屑,“放心,自会让他只当个裁缝。”
“是啊,我险些忘了,世子殿下掌管的影卫,也是很了不起的。”
“过奖。”
出自阴者司,能不厉害么?
钟意之又问,“对了,小庄怎么样了?”
“静养着,在慢慢恢复,只是把这孩子有些闷坏了。”
问过了小庄,他们似乎再也寻不到别的事情好说了。
忽地地上挂起一阵旋风,麻雀警惕,转瞬间便腾空飞走了。
钟意之咳了一声,忍不住问道:“所以,婚礼的事,认真的吗?”
虽然珹王世子的婚事已经昭告天下,但成婚后,他们要见珹王,要见太皇太后,还要为各自背负的过去昭雪 有那么多的目的要通过这场婚礼来达成,总冲淡了喜庆的味道。
直到今日,钟意之在这边见到李衡穿着婚服,才终于醒过味来,这婚礼竟是真的在被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于是他才会忍不住问雍叔,又忍不住问问李衡,看看当事人究竟是何心态。
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李衡属实不意外。“意之兄以为如何呢?”
“倒也没怎么以为啦,只是 你的未婚妻,可不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吧?”
已经一同努力了这些天,即使冰流的身份没有人明确的告知到他,他也早该参透几分了。
至少真的柳丝韧与假的柳丝韧,都不是寻常人。
李衡闻,竟微笑起来。他自然知道钟意之为人无所顾忌,其所不含任何恶意,只是听着总是不上道。
“意之兄杂学旁收,知识渊博,不知可会占卜预测?”
“啊?”
“依你之见,我与柳小姐即将开始的婚姻,可以完满么?”
钟意之不说话了。
他不会占卜,祝福美,他也说不出口。
李衡的目光越过庭院,望向远方的云层,“倒也不是因她身份特殊,或许终究是我太过贪心了吧 ”
第63章 石中少女
“是个男人,穿着紫衣,大概 不到四十岁吧,个头不高,背有些弓,虽然天黑,我离得远,看不清,只记得这些了。”
冰流和淮光步入蘅心堂时,钟意之正声情并茂地描述着。
“先前听小庄他们描述,也是差不多。”李衡点点头,思索着道,“我猜想他应该是,五皇叔身边最亲信的常侍王虎。”
方才光顾着说些似是而非的谜语,他们等人等得久了,才想起来正事。
李衡来到桌案旁,取出前日根据冰流和小庄的描述,绘制的一副肖像。
冰流与淮光虽已看过,此时也走了过去。
李衡又道:“昨日让雍叔帮忙打听了一下,五皇叔尚为玙王时,王府中亲信的内侍太监里也没有这号人,反而是皇叔登基之后几年,此人在内庭中扶摇直上,跃过了几个王府旧人,直接成为了内侍省的首领常侍。”
钟意之咋舌,“这么厉害?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王虎自幼便入宫服侍,一直籍籍无名,但他的师傅,我们都认识。”
钟意之扶额,“不会是石殷吧?”
李衡笑道:“正是呢。也是在石殷离宫后,或者确切的说,是在石殷死后,王虎又升了官,彻底成为内庭内侍中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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