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不知道,但是,现在她在想,她的一生最重要的一天,或许是离开阴者司的那天。
待到夜深,宾客散去,珹王府在一片大红色的喜庆中归于寂静。
脚下这条走廊还是李衡记忆中的模样,可走到了尽头,他却发觉,许久未来,他已经忘记了该向左还是右。
于是他扶着圆柱,缓一会儿。
他甚少饮酒,于是今晚便醉了。
神智有些混沌,以至于他现在脑子里回旋的只剩赵辅国的那句话。
“作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我奉劝世子,不要再查下去了,挖开一层层的黑泥,最里面可不一定是世子想要的结果。”
“我不妨再透露给世子一些消息,从明日起,朝堂上会有人开始向陛下推举立你为储君。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赵大人这是在与我谈条件么?”李衡当即便反问,“让我放弃的条件。”
“不管你查不查旧案,推动立储都是势在必行,算不得什么谈判。”
赵辅国还说着话,这就已经往外走了,临出了门时,他又转过头来,留下一句,“只是,既然能登上那万万人之上的皇位,还有必要为自己的身世困扰么?呵呵 ”
李衡额头抵在柱上,手握成拳,呼吸有些急促了。
他还记得今日拜堂时,他和冰流拜的是正堂之上两张空空荡荡的座椅。
即使珹王府的大门今天敞开,他的父亲依旧被严密看守在王府内院。因为担心他的疯癫会惹人议论,所以他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
可笑,赵辅国又懂什么?李衡想着,就算真的坐上了皇位,那他也只会更认真地一铲一铲将黑泥亲手铲个干净,倒要看看,最里面是什么样的芯子。
他睁开眼睛,发觉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阑珊灯影里,是她在等他。
第65章 疯王
来不及在朦胧的灯光中相望几眼,冰流已经快步走过来,腰间的同心佩都被撞得叮当作响。
“你不舒服?”她托住他的手腕,关切问道。
李衡的目光不曾挪移,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答非所问,“我们不该在这里相见的。”
冰流闻,亦是觉得好笑,二人就势倚在一侧的门板上向下,滑坐在地上。
“今日有人来找过你?”
“有,你呢?”
“有啊,真是烦。”李衡干脆将后脑都靠在了门板上,仰头望着斜上方的横梁,也时不时转头望望她,“当初我明明是暗自期许着,我们的婚礼,如今都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搅和了。”
原来钟意之说得没错,这场婚礼,根本不是什么成就圆满,只是一个开端,一个序幕,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他应该感到庆幸,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二人的目的还是一致的。
至于更多的
至少此时,他们的眼中都只有彼此。
他暂时没将今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说给她听,她也就不解他烦恼所在。
但她还是选择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明日清晨,我们就可以见到你爹爹了。”
“是的,到时候,可得十分清醒过来,你也是。”
笑意这才终于蔓延到李衡眉眼之上,他抬手摸了摸她耳上的玳瑁耳坠,又摸了摸她的耳廓,鬓角,及至那件璀璨的步摇。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倾身,在她嘴角轻轻触了一下。
“忙碌一天,早些睡。”
他起身,踉跄向着新房相反的方向而去。
“李衡。”她亦起身,试着唤住他。
“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曾经也认真地憧憬过今日这一天。”
也只有同李衡一起时,世人才能粗浅的瞥见一些,关于宁冰流少女时候的甜蜜剪影。
翌日,钟意之拎着一个用锦缎精细包裹的礼盒出现在珹王府大门前,接受了禁军格外严密的搜查后,才得以入内。
看出来这王府只是被草草翻修,连前院的砖石都多有破损,钟意之被绊了个踉跄,正低头研究,就已经听见小庄的声音。
“陛下不是说过,准允世子婚后在王府留三日,然后我们再回双阙山么?现下又是做什么?”他虽尚在养伤,嗓门倒是不小。
前来宣旨的内监也是傲慢得很,直接反问道:“陛下的心意,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意揣测的吗?”
小庄被气得简直要旧疾发作,雍叔连忙上前,将他拉至了自己身后,随即和颜对那内监说:“至少陛下没说,今日不许世子和世子妃今日拜见王爷,没错吧?”
内监“哼”了一声道:“陛下没说过的事,我不管。总之,今日正午之前,所有世子带来的人,都要撤出王府。”
内监走后,小庄哭丧个脸,问道:“雍叔,他们非得这么欺负咱们世子吗?”
雍叔却神秘一笑,“傻孩子,这是好消息。”
皇帝临时又改了主意,几乎一刻都不再让世子在京中待着,说明日晨的早朝上,肯定发生了什么。
这些不必与小庄解释,雍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抬头,就去笑脸招呼客人,“钟公子,你来了,世子就在里面,快随在下来。”
李衡就站在堂上,穿着一身绛紫的衣袍,当真是容光焕发,且比平日里更加散发着天潢贵胄的气质。
见了来人,李衡便立刻露出笑意,“我以为昨日意之兄定会来的,不想等到最后也未见到,实属遗憾。”
看你挺开心的,哪里有半点遗憾的样子?
钟意之笑眯眯地想着,随即用起了李衡管用的招数,以退为进。
“我不过是个给世子殿下帮忙的八品候补,岂敢在世子的大喜之日叨扰呢?”
看到李衡的笑容中渐渐染上了一丝尴尬,钟意之随即伸手一推,“这礼物,是薛大人早备了托我送来的。”
可别指望我会给你们送贺礼,哪怕违心的也没有,半个子儿都没有。
李衡轻笑了一声,“意之兄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礼物什么的,哪有心意重要?”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拌嘴?”
“哪里拌嘴?我与意之兄投缘,我们说话是颇有乐趣罢了。”
投缘?投缘你怎不跟我过呢?
钟意之偏要在心底再腹诽这一句,随即才意识到,方才是谁来了,是谁在说话。
冰流梳着高高的发髻,每步都走得规规矩矩,两旁又长又重的两树步摇才不会打到脸颊。她今日的妆容也很精致,向来自生自长便已经很自成形态的眉毛被修剪过了,变成了细细弯弯的柳叶,面颊的飞红也被很好的描摹到,唯剩那双眼睛还是他熟悉的寒冷模样。
可现在,那双眼睛望向她的新婚夫婿,自是柔情蜜意万分。
两人站在一起,真似一对璧人。
倘若将昨日之前的七年通通撇去,真似一对璧人。
终于亲眼得见这样的场面,钟意之一瞬间的失语。
“昨日你没来?”
钟意之再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深吸气,恨不得一口气脱出:“昨天我是来过的呀,只不过你们家王府里也一气儿来了太多危险的闲杂人等,一会儿是完全属于敌对阵营的大权臣,一会儿是转管杀人放火的阴者司大头子,我一个出身来路不明的八品候补,又怎好现身呢?于是只能在墙头上看了两三眼就撤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没,昨日睡过头了。啊,不过,还是要,祝福你们,百年好合。”
方才被他吝啬说出口的贺语,此时已经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来了。
李衡挑了挑眉,“我们的时间不多,现在就去吧。”
今日叫钟意之来,也是为了让他来看一眼,发疯的珹王,究竟是何模样。
珹王府内院东南角上是一个独立的套院,这里在七年前落了锁。
李衡和冰流是借着成婚叩拜高堂之名,没有让第三个人一同进去的道理。
于是临去前,李衡嘱咐钟意之,寻个禁军看守察觉不到的位置,远远地看着。
“放心,这事我在行,我自会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李衡迟疑一阵,脸上略带窘迫,终究还是道:“还有,家父他 身在病中,心智全失,希望你们心中能有所准备,别被吓到。”
没有人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李衡担心的不止这些。
“不会,走吧。”
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李衡吃痛微微皱眉,看看钟意之已经先行一步,去找合适的地方。
东南的院门上有两道锁,平日里只有在禁军每日换防时才会打开。
看守的禁军也知道今日的情况,于是慢悠悠向李衡行了礼,便去开锁。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响中,李衡双手尽握,方才尚在嘱咐别人,现在没人比他更紧张。
冰流握住他的手,希望他能多少得到一些力量。
门锁打开,他们可以进去了。
门内的院落和外面的珹王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里面的草木久未打理,不是已成枯枝,就是过分茂盛地长在瓦片间、砖缝里,杂乱无章,倒显萧索。
檐下有两个燕子巢,却没有鸟雀的叫声。这院子里的岁月更替,连借住的燕子都已经不知几代。
正堂之中,陈设早就蒙尘破旧,身着灰布袍的中年男子低头在角落里席地而坐,花白的发丝在空中颤抖,他竟是完全融入了背景,没能让人一眼瞧见。
李衡愣住了。
他无数次想象着自己的父王是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艰辛日子,现在亲眼所见的其实并不算最糟。
然而,这是亲眼所见的现实啊,怎能不让他锥心痛楚?
冰流发觉他在发抖,捏了捏他的手,将他带了回来。
李衡上前一步,俯身下去,“父王。”
地上那人全无反应。
“父王,是我,我来看您了。”
依旧。
冰流亦俯身,与李衡道:“先扶王爷起来。”
于是二人各自扶着珹王的一边手臂,将他架起,准备扶去那边的座椅上。
冰流明显感觉到,珹王藏在衣袖下的手臂已经干瘦僵硬,看来他的疯病已经不止影响头脑。
“是我杀了阿蓉。”
忽然,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直缄默的珹王,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三人都不动了,冰流赶忙看向李衡,发觉他已经是在苦撑,忍了好一阵,已是双目发红,才又将珹王扶着坐下。
阿蓉是珹王妃的闺名。
“是我,杀了阿蓉。”
生怕有人没听见似的,珹王又说了一遍。
这时,李衡反倒恢复了一些,他吸了下鼻子,沉声道:“父亲,孩儿昨日成婚了,孩儿用了一些办法,终于让阿澄成为了我的世子妃。”
“是我杀了阿蓉。”
“所以今日,我们来向您行礼。”
“是我杀了阿蓉。”
近乎是赌气般的,李衡当做听不见珹王的每句话,终于与冰流一同下拜,起身。
“我们就要出城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救您出来,治好您的病,请您一定要等我。”
珹王这次略抬起了头,没有再用那句话回应,过不了一会儿,他就又低下了头,专心研究自己的手指。
“我们走吧。”
出了院门,那个前来宣旨、负责督促世子回去守陵的内侍就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等着。
明知他不怀好意,李衡与冰流根本就没看他一眼,径直而去。
“这下世子殿下该相信,的确是你的父王杀了你的母妃吧?”
李衡驻足,已经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冰流死死地拽住他,才将人近乎拖一般地领走。
忍耐,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第66章 屠阳往事
昨日雍叔预料得不错,当 中果真有事发生。
三个低品的文官联合上奏,直皇帝子嗣稀疏,是时候在宗室近支中寻找一位合适的继承人,而他们推举的这个最合适人选,就是刚刚完婚的李衡。
皇帝的震怒和斥责都是意料之中的,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才是真令朝臣惊讶。
“朕在为了结盟之事日夜悬心,你们身为臣子,整日里却无所事事,只会在意朕几时立新君,几时死!”
在此之前,只有与皇帝极为亲信的近臣才知道南北两朝近来的频繁交流。
早朝不欢而散,皇帝还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知道他们心急,想不到能急成这样子。
他当即下了旨,让李衡即刻滚回双阙山安心守陵,连入宫谢恩也不必有。
信鸽清晨自双阙山起飞,午后就落在了洛神屿中心的廊桥之上。
阴者司每天都会收到各处发来的各种信件,于是也有专门值守之人熟练取下了信筒,随后传递给负责誊抄信件的人。
抄信之人粗略过了一遍,已经明了,发信人淮光,信要同时抄送给司首、左右两位司副三人。
于是她抄写了三份,分别呈递,信件原件按理说应传递给负责归档原件之人,但这一步,她传递去的,是一封她模仿淮光字迹伪造的信。
随后,稍晚些时候,夏嫣儿拿着这封信去寻了璃露。
璃露拿了信纸,一看便知,以药水浸没,很快浮在信上的淮光笔记褪去,显出了另一些内容。
冰流之前的几次信息传递,都是这样借助淮光之手完成的。淮光只管写信汇报,只要她用的纸张是榴园中提供的,也就一切便利。
璃露看过后,猛然抬头,“她说 让我将我查到的,关于我怀疑我爹出事前遭人下药的证据,查到的所有事情,都汇总告诉她。”
愣了片刻,她眼睛一亮,“她终于想起我拜托的她事了!”
夏嫣儿想了想,“或许不是刚刚想起,是恰好有线索了吧,总之你抓紧写好,寄信的事还需要我做吗?”
璃露已经准备构思,此时答道:“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冰流确实是碰到了与邢大人有关的线索,这线索就是珹王。
那日见过珹王后,李衡花了一点时间来平复心绪,随后去问钟意之有何看法。
钟意之却是难得的直,自己没有头绪。
“首先珹王的大半身子都被屋檐遮挡,我能看到的不多。其次,我不是医者,单凭这点画面,也看不出珹王的病情是否严重,总之 我这把帮不上什么了。”
李衡点点头,本就不会有那么容易的。他们立刻要回双阙山,于是与钟意之道别。
钟意之临走,又道:“啊,对了,之前世子妃拜托我那件事,就是观蝉居那事儿,我大概有了计划。”
“宁府都被抄了那么多年,前事很难查,所以干脆还是直接点,端午那日,直接把去取凤冠的那个人抓过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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