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流自见过珹王后就一直若有所思,此时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你决定就是,我同意。”
钟意之拍手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还有,等这事儿过后,薛大人也该回来了,我这一个月忙前忙后也怪累的,到时候可能离开金陵,放松身心啦!”
“你要走?”冰流随即问道。
“是啊。”
“走去哪?”
“不知道,四处游历一番吧。”
“ ”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他们道别后,终于分别。
出城的马车上,淮光忍不住问道:“钟意之要离开金陵,值得你想了一路吗?”
“啊?”冰流也是反应了一刻,才解释道,“我不是在想这事。我有点怀疑 珹王现在的样子,是被人下毒造成的。”
“下毒?”
“只是怀疑。”
冰流不会告诉淮光,她的怀疑起自邢梓双,也就是现在的璃露的父亲。
她还记得清楚,璃露同自己说过,她爹回京后出冒犯天颜,就是从那时起,只会说那一句话。
刚才拜见珹王,他也只会说那一句话。
是我杀了阿蓉。
那语气,似是在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听来的故事,又像是在劝解自己相信,事实就是这样的。
冰流回想起来,忍不住寒颤了一下。
如果有一种毒药能令人丧失神智,而且还能控制那人终生只说出一句话来,而这种毒药先后被用在了珹王和邢杨身上呢?
淮光想了想,道:“世上毒药千千万万种,能毁人心智的也不在少数,若你怀疑,写信回去让阴者司的药坊帮忙查呗?”
“会的。”
回到双阙山半山腰的榴园,李衡着实沉郁了两日。
一直不得与父亲相见的煎熬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父亲在受苦,又是深一层的痛苦了。
他心情不佳,连手上研究屠阳城的资料也都交给了丝韧,他相信若她细心去查,会比自己在烦躁中做得更好。
冰流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们之间也不必多说什么,闲庭信坐,看云看花,消磨时间。
他只有两日的时间用来颓废,待到丝韧自书海中钻了出来,治愈时间也就自然而然的结束了。
看了好几天书,丝韧此时有点像个老学究。
她开口第一句话:“我想我现在可能是方圆百里内对屠阳城最了解的人了。”
钟意之咧嘴笑道:“自信点,说方圆五百里也不为过。”
丝韧闻笑道:“嗯 那相信我讲完之后,方圆五百里之内就有六个人同样精通了。”
可惜并没有人被他们的笑话逗笑。
丝韧正了神色,道:“那我便开始说了。”
“康武三镇,大约起于百年之前,当时燕朝在位的武帝怀着壮志,力主开阔疆域,于是在西北边疆,堑江的上游设置了三个军镇。依仗着堑江源的滋润,大批军人在三镇屯田,其中屠阳在堑江以南,平康、少武在堑江以北。后来燕朝势弱,再无征伐之力,三镇的军人们渐渐也就在原地安家,原本的将军,也就成了城主。
“三镇中的少武是最早灭覆灭的。天熙九年,堑江水势骤降,少武距离水源最远,旱情严重,到了夏季近乎断了水粮。少武城主向燕朝求援,然而燕朝已是自身难保。天熙九年冬天,燕灭,晋代之,少武城主眼见天下乱势,号召城民纷纷重举兵刃,离开这已经不适宜人居住的地方,杀回中原。一城之力自然无法与当时的前晋抗衡,三个月后,少武城灭。
“就那以后,屠阳和平康城主都臣服于前晋,成为了晋的属城,然而两城的日子亦不好过,堑江的水量一直没有恢复,十数年间,两城周边的绿洲都渐渐萎缩,黄沙戈壁离城墙越来越近,城民除了挖井、求雨,没有别的办法。
“天佑七年,狄人入侵北方,前晋灵帝无力抵抗而南下,北瓯元氏驱赶狄人后占据了北方,平康旋即向元氏投诚。元氏朝廷将平康视作抵抗西夏的重镇,于是亦向平康输送粮草银钱,甚至在转年,为了缓解平康的旱情,计划开凿一条运河。
“运河会将本就稀少珍贵的水源引至平康城,届时屠阳的情况会更糟糕。于是屠阳城当时在任的聂城主连番向金陵上书,请求朝廷向北方交涉,阻止这场掠夺。
“当时的灵帝已经不理政务,李大将军在谋划大事,自然也无暇顾及边远的一座小城,总之,以南晋当时的国力,根本不可能说动北瓯放弃开挖运河。
“运河在天佑八年建成,屠阳城水脉近乎断绝,人口在三年内减半。聂城主痛心疾首,不久也染上重病过世。继任的是先他的儿子,到目前为止,城中都是这位小聂城主在主事。以上这些都是,有记载的,我说完了。”
丝韧讲完了,在座皆是各自沉默了一阵。
小庄等了半天也没人发出第一句感叹,于是他先开口道:“真惨啊,这座城。”
钟意之咋舌道:“惨的是城里的人。不过 朝廷都对他们不管不顾了,那聂城主还向灵帝进献宝石?”
柳丝韧道:“是的,值得注意的是,我无法查到聂城主向灵帝进献发光宝石的年份,但可以根据慈惠皇后薨逝的时间倒推,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天佑九年至十一年中,那时候屠阳城的境况已经很糟糕了。”
钟意之沉吟道:“那织帛上记载,石中迸出神女的事情发生在天佑十年 ”
众人各自思索,却听见桌子的一端,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怎么了?”冰流转头问向李衡。
李衡浅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觉得,从月食开始,事情越查越详细,这很好。可是 却半点没接近过这个谜团的中心。”
小庄一直闲坐着,此时听到世子的抱怨,难免地跟着局促起来,“那我们 还要不要继续呢?”
“当然。”李衡只是颓丧了方才那一瞬,这下有人问,他复又坐直了身子,“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继续。”
冰流很是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然而还是道:“我之前怀疑织帛裹着的那几块琉璃石与凤冠上的宝石应该是源自同一处,或许就是那场陨石雨。”
“所以我打算明日启程,回阴者司找人鉴定一下。”
第67章 龙首
“你要亲自回去?”
冰流说起自己的计划后,李衡向前挺直了身子,转头望向她,暂且忘却了方才的示意,唯有惊讶。
自从离岛以来,他们待阴者司的态度一贯是提防,不管是对待淮光,还是往来的书信,冰流向来谨慎。如今她却骤然说要回去一趟,不得不令人担忧。
冰流有自己的打算,琉璃石其实不重要,就算不找工匠鉴定,她自己也近乎可以推断,这琉璃石与凤冠上的宝石都是一种东西。
但关于珹王中毒的推测,她没有成算,事关重大,她想在告知李衡之前,先回去尽快调查清楚。
“柳姑娘 世子妃的决定,有些草率了吧?”钟意之抱着手臂,神情中满是疑虑,“你不怕回去了就再出不来了?”
冰流淡淡道:“我还是在为阴者司效力的人,回去也是为了现在的任务,怎么会出不来?至多半个月,最少五日,我就回来了。”
“半个月?那你可能就赶不上端午那场好戏了!”
冰流反问道:“人抓住了不就得了,还非要我亲眼看见吗?”
钟意之一拍身旁小庄,“啧,我们小庄大病初愈就为您的家事忙活,您连面都不露,说得过去吗?”
“啊?其实我,没关系 ”小庄不知为何突然自己就成了受害者,懵然开口,却又被世子打断。
“石头的事,就先放放吧。端午的事比较重要。”
倒也不是为别的,只是李衡记得自己是如何拼了半条命进去,才将她带出来的。如今还让她不得不受阴者司牵制已是妥协,他断不会让她再回去。
冰流不语,僵持了一阵,终究说道:“好。”
一进了五月,金陵城中的节庆气息渐渐浓了起来。
街市上出现了卖桃枝、蒲叶的小贩,空气里都充满了艾草的气味。不少工匠在堑江岸边忙碌着搭建临时的观景台,此时,临江的酒楼茶楼客座雅间,早已被订满了。
城中百姓都在期盼着能看到一场精彩绝伦的龙舟赛。
到了五月初三夜,参加龙舟赛的龙舟被依次驱入江水中,其中气派的龙舟,莫过于福王府那艘,单那一个龙头,就比别人的龙舟还大。
久居金陵的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京中显贵如亲王,府中多会养龙舟队,再造些豪华壮阔的龙舟,也不嫌费钱。
可到了端午节,明明别家王爷的豪华大龙舟都是会驶向皇家御苑金明池,参加的是皇帝主办的皇家龙舟赛。福王却不同,哪怕那笨重而硕大的龙舟,打造出来那天已经不适合和那些轻巧的小船争渡堑江,但他偏要与民同乐,回回拿个中下游的名次,依旧乐呵呵。
五月初四,十数支队伍在江面上进行最后的演练;五月初五清晨,堑江江面暂停了一切往来船只的通行,限行期限直到当日晚上。
待到太阳初升,江面雾气渐散,一场盛事终于要进行。
小庄站在浮浮沉沉的龙舟中,以腰腹之力稳定住自己的身形。
他自逆光中抬头,眼下是一排着装整齐划一的浆手,而他自己,手握着两个鼓槌。
凝神等候着发令的那一刻,小庄的眼神一面一个个扫过队员的脸。
十几个人都在严阵以待,唯有一人抬头恰好与小庄对视,却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号令已响,李衡此时坐在福王的包厢中,看着他上蹦下跳像个孩子。
“九王叔,多谢您邀我来这。”他笑道。
“衡儿贤侄向来这么乖巧,今年说想要玩儿这一次,我这个九叔焉会不答应呢?”福王闻快速转过头来,与他说完话又快速地望向江面。
“不过,你可是答应我,加了你的人,会让我的龙舟今年进前十的。”
李衡又笑了。他起身与福王一同观看比赛,顺口应承道:“王叔放心,那是必须。”
一共就十七支队伍,他的大龙舟能进前十,福王想想就已经美得乐开了花。
江边码头,不起眼的几个货箱后,有一片难得的阴凉。
钟意之倚着货箱打盹,虽然心下焦灼,看起来倒还清闲。
直到一个有点重量的水囊砸到他肚子上。
“你怎么过来了?”钟意之捂着肚子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如泣如诉,“还专程跑过来拿水囊砸我?!”
说罢,在冰冷的凝视中,他嘟嘟囔囔打开了水囊袋子,一口气饮了好几口,顿觉肺腑清凉。
冰流瞬时也先坐下,隐匿住了身形,“龙舟才刚刚开动,还早。”
原来是来抱怨他计划不力,估算早了时间。
“行吧。”钟意之重新闭目,“还是希望小庄那孩子手脚麻利点自己就解决,别让我们再费事。”
他们抓观蝉局细作的计划十分简单。
先从观蝉局给丝韧的信息着手,他们让她在五月初五日之前将凤冠藏进龙舟赛诸船中,最大的那个龙首之中。
最大的那个龙首,属于那支队伍再明显不过了,于是李衡直接联系了他的九王叔,承诺帮他提升成绩,以换取了小庄这一个参赛名额。
五月初五,除龙舟外的所有江上船只都会暂停往来,持续一整日,所以那细作若想在今日取到凤冠并离开,只能混在龙舟队里。
所以今日赛时,小庄会见机行事,堑江之上万众瞩目,他不能闹出太大的响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所以若他抓不到人,那下一个抓人的机会就在码头。
堑江水深岸陡,附近只有这几个码头可以登岸,淮光、冰流和钟意之各自蹲守一个,总能有一处捉住人。
简单推测一下,那细作要动手应该也会等到龙舟赛结束,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在第一名身上,而福王的大龙舟上浆手鼓手皆会力竭,没人会留意有人从龙首中取出了什么东西。
当然,前提是龙舟上没人时刻盯着他。
小庄现下把鼓一下一下擂得山响,如猎狗一般的目光却一直只盯着那一个人。
小庄心里是憋着一股气性的。
自从负伤,他在榴园修养了这一阵子,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却无所适从起来。
他活了十七岁,好像这辈子都没闲过这么长时间。躺到第十日,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不适,只是感觉筋骨都要生锈了。
所以当钟意之与世子商讨,说需要至少一个人混进福王的大龙舟时,小庄再忍不住,登时举双手报名。
这两日他已经熟悉了龙舟上的所有人,所有反常的举动都被他收在眼底,尤其是今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就是观蝉局的细作。
昨天夜里,小庄简直忍不住,要把指节捏得嘎吱作响了。
然而抓细作之前,他还答应了世子,要先完成另一件事 帮福王完成梦想,将他的大龙舟划进本年堑江龙舟大赛的前十名。
“行李可收拾好了么?”
岸边,冰流突然问向钟意之,没头没尾的。
“啊?什么行李?”钟意之不解其意。
冰流反倒望向他,眉头微皱,仿佛他才是离谱的那个人。
“你不是说,等薛大人回来,你就要外出游历么?”
“啊,世子妃很是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么。”钟意之单手来回捋着一根芦苇杆,食指一用力,便将其折断。
这样的话,今后还是别说了罢。他在心底告诫自己,逼迫自己告别一种比较低级的乐趣。
冰流全然听不见这些心绪,只是又问了一遍,“所以,你到底走不走?”
钟意之却反问道:“你们阴者司里的杀手刺客们出远门,会带一大包行李吗?”
“不会。”
一阵风吹动芦苇枝,钟意之竟从现在的等待中寻到了一丝怡然惬意。
他随心答道:“我大概会过上那样的生活,所以也不需要什么行李吧。”
冰流却是没有什么好兴致,冷冷道:“你大概会过上的是逃命的生活吧?”
江面宽阔,数十条龙舟争流,却也不是这么快就能分出个胜负。
茶楼包厢中,观赛的人最初的兴奋劲已经减了,于是说起了闲话。
“衡儿啊,你可知,近来为着你,五皇兄着实头疼呐?”
“我么?”李衡反手指了下自己,听福王这么说,倒没有露出惊讶,“王叔这么说的话,其实侄儿大概也能猜到些。”
“呵呵,衡儿自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你猜得到他们劝皇兄立皇储的事吧?”福王笑眯眯地,夸赞过他,又转而将视线挪到江面,“你能猜到这事,却也绝对猜不到另一件事。”
李衡笑了,“那还是要王叔您指教侄儿了。”
福王幽幽道:“我听说起初朝中有官谏,说皇兄该立衡儿为储,皇兄大怒后召见了平章知事,询问对策。谁知赵辅国那老头给皇兄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又将皇兄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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