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儿说完,没有等来龙颜大怒,反倒听到圣上笑了:“不是她特意把你送到朕身边的吗?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玲儿道:“她无视宫规,以下犯上,简直不可理喻!可臣妾心里实在委屈啊,如今我都已经是美人了,她就算再瞧不上我,看在圣上的面子上也不能对我动手啊!”
“再说她自己又是什么好出身,不也是奴婢身份,有什么可瞧不起别人的!”
陈玲儿含着泪仰起头:“圣上要为臣妾做主啊!”
李谕不以为意:“她一向很少出兰台宫,你非要亲自过去讨打,怪得了谁?”
陈玲儿一脸委屈,不服气道:“圣上怎么说话不算数,之前还说我是美人,她是庶人,说我可以对她任意处置,现下我挨了打,您反倒嘲讽我!”
李谕一笑,按按眉头:“朕又没拦着你,你带着那么多人还挨了打回来了,你让朕怎么说你?没用的人在朕这里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他抬起眼,打量了一下陈玲儿:“崔凤龄睚眦必报,你要小心些了,尚宫局到处都是她的旧日亲信,万一哪天她要是一时兴起下个毒害你,朕可来不及救你。”
陈玲儿顿时吓得抖如筛糠:“圣上…圣上不要吓唬臣妾啊!”
李谕抬手让她起来:“出去吧。”
又翻了一页书:“美人只是正五品,你不要太过招摇,惹人非议,看看你那满头金玉的样子,与山鸡何异?”
陈玲儿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捂住叮玲咣啷的流苏步摇,红着眼圈离开。
第39章
晚膳过后, 司寝局彤史女官呈上对牌,天子重政务轻女色,一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诸位娘娘平分恩宠, 倒也并无十分得宠的。
李谕随意瞄了一眼, 翻了惠妃的牌子, 想着该去看看嘉懿了。
怀安领旨后,便吩咐司寝局传旨惠妃。
如今宫里人少,皇后和宋昭仪向来偏安一隅, 从不伴驾, 那位新封的陈美人也只是玩物摆设,根本不值一看。
真正有宠的只有惠妃和淑妃二人, 一个抚育公主, 一个重臣之女。
但与圣上而言, 嫔妃伴驾与处理政务并没什么不同, 前朝后宫,都是一样, 雨露均沾, 平分恩宠,方能长久安宁。
*
夜色渐沉后, 李谕出了太和殿,启驾兴德宫。
銮驾两旁提着宫灯, 灯火明亮照得四周犹如白昼。
两侧红墙绵延, 甬道幽长, 越往里走, 越是黑暗。
帝王之驾的辉火是这黑夜中唯一的明亮。
走到一处很熟悉的地方时,李谕叩了叩椅扶示意停下:“这是到了丽正门?”
怀安垂目道:“是, 往西不远处,就是兰台宫。”
李谕停在黑夜里沉默良久,怀安提醒道:“圣上,惠妃娘娘还在兴德宫等着。”
李谕远远看向那片静谧的黑暗,突然来了句:“去兰台宫。”
*
兰台宫里,凤龄已经卸妆散发准备睡觉。
屋内烛火熄了大半,只余一片昏黄。
她坐在床沿上,披着单薄的睡衣,心事重重的看着景砚给她的那支玉笛。
日复一日的摩挲,白玉的质地已经变得通透油润。
李谕没有通传就直接进来了,凤龄听见动静探头去望,吓得赶紧起身。
她一手攥紧衣衫不整的领口,慌忙跪下:“圣上万安。”
又抬起眼:“这夜半三更的,您不经通传就突然闯入,奴婢实在惶恐。”
她睡衣单薄,隔着水纹素纱,李谕居高临下的看过来,甚至能看见里面柔腻白皙的肌肤。
他一言不发,弯下身从她手里夺过那笛子,眼神阴冷无比。
上面刻的九郎二字,让人想不看见都难。
李谕低头瞥了一眼,便冷笑道:“宫里人人都说你已经看破红尘,长伴青灯了,可惜心不宁静,即便跪死在佛祖面前,也无用。”
凤龄垂下头:“奴婢只是俗人,并非高僧,佛法上不求造化,但求心静,圣上如果看完了就请还给奴婢吧,这是奴婢私物,并非皇室赏赐,即便是圣上,也无权抢夺。”
他骤然发怒,将那玉笛狠狠砸碎在地,四分五裂的玉碎之声清脆落地。
凤龄惊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他冷冷看向她:“既然已经长伴青灯,就别留恋这些红尘俗物了,望你今后,能真正心如止水,一心向佛。”
她顿时怒不可遏:“奴婢愚钝,听不懂您的教诲!这是奴婢故人相赠,意义深重,九五至尊,也不能如此专横独断吧?”
李谕嗤笑一声:“故人,什么故人,程景砚罢了,少自欺欺人。”
他将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一番,全然是凌/辱蔑视的眼神:“你看看你自己,一介罪奴,还妄想嫁进国公府,你配吗?真是可笑!”
凤龄瞬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冷笑一声:“我不配,你配!我曾是前朝女官,诰封五品,还是中殿令!我不配嫁进国公府?”
“那你呢,孙惠妃,她也出自定陶,一个驿丞的女儿罢了!我父亲从前好歹还是郡守。张淑妃,边境武夫之女,嫉妒成性!陈玲儿,一个浅薄无知的锄草宫女!你先看看你自己吧,哪里来的脸说我?”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瞳孔里倒映出她不忿的表情:“你可别忘了,孙惠妃和陈玲儿都是你送到朕身边来的,你专挑这样的女人给朕,其心可诛!”
凤龄嗤笑:“我其心可诛?孙惠妃就不说了,陈玲儿可是你自己看上的,怪我吗?”
“是我把她送到你床榻上了?还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是你自己要封她做美人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谕面色冷然:“崔凤龄!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你还算什么?你以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在朕面前口出狂言?”
就算她平日再怎么谨小慎微,可只要一提到程景砚,就立刻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了。
为着程景砚发疯发狂也不是这一两回了。
凤龄冷笑:“我没有资格,没有身份,圣上若是觉得我狂悖放肆,就将我枭首示众好了。”
“好,很好,”他气极反笑:“希望你看到程景砚的下场时,还能继续放肆!”
凤龄勃然变了脸色:“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你冲我来!”
李谕问她:“朕实在不懂,程景砚这样温吞柔软的男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她说:“你当然是不会懂的,因为从来没有人爱过你,从来没有。”
这天底下除了景砚,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她这么好了。
可她误他一生,心中实在有愧。
李谕望着她,眼底如一潭死水:“你什么意思?”
她对他从来不留情面,字字诛心:“不管是骨肉之亲,同胞之情,还是夫妻之爱,你什么都没有,你有过两情相悦吗?你有过家人相伴吗?你有过至交好友吗?”
“就算如今,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众人称你一声万岁,可是你那满殿的大臣,有几个是真正忠诚于你,可以为你赴汤蹈火的?”
“李谕,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一毫常人的情义,你是彻头彻尾的乞丐!”
李谕愤然掐住她的手腕,逼着她直视自己:“朕是天子,朕什么都有!你说朕是乞丐?你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朕明日就可以让你变成真正的乞丐!”
他的眼中有很复杂的情绪,他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看她向来都是居高临下的眼神,用那种主子看奴才的眼神看她,那是她最讨厌的样子。
可今日他的神情又很悲凉,很遥远。
他已经赢了,是她崔凤龄彻彻底底的输了,输的一无所有,她沦为阶下囚,差点连命都丢掉。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该难过的是她才对。
他的脸色愈渐阴沉:“程景砚丧母后,程国公一直没有续弦,你既然这么想嫁进程家,或许朕应该把你嫁给程景砚的父亲。”
“朕既然约束不了你,自有伦理纲常约束你,你不是一心惦记着程国公夫人的位置吗?这也算是成全你了不是吗?”
他故意放慢声音,一字一句的提醒她:“终于和程景砚成为一家人了,你会满意的是吗?”
凤龄抬起头,眼中的恨意似乎能将他凌迟:“你侮辱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他。”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昔年你做太子时,最恨先帝独断专权,一言之堂,如今你坐到这个位置上了,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做的?”
“以前你说你要做一个明君,你就是这样做明君的?为了一己私怨,为了个人怒火,就摧辱忠良,违背伦常?我是有罪,但程家何罪之有?”
“说我卑劣,说我歹毒,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谕,别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别忘你自己的少年初心。”
他冷笑:“少年初心?你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
凤龄曾经想过,或许是他少年时候被先帝苛责辱骂太多,爹没有娘不爱,才会变成后来那样偏执阴狠的样子。
可是她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呢,也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包裹着几乎要疯魔的灵魂。
李谕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越发可怕:“你越护着程景砚,朕就越讨厌他,就算你对他再怎么心爱,你们俩这辈子也没可能了,朕不会让你这么美满如愿的。”
“你不是说朕是乞丐吗,那好,什么骨肉之亲,同胞之情,夫妻之爱,朕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凤龄嘲讽一笑:“你就那么恨他啊,不对,是嫉妒他吧?嫉妒他一生顺遂,嫉妒他光明磊落,嫉妒他什么都圆满。”
“而你,前半生一直活在先帝的嫌恶憎恨中,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先帝驱逐到凉州,在权利倾轧里挣扎了半生,如今终于熬出头了。”
“你想要扬眉吐气,可惜那些你仇恨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先帝看不到,元宁公主也看不到,只有我还活着。”
“所以你迫不及待的想报复,所以你才不杀我,你要留着我来看你今后坐拥天下的荣光,想让我也像丧家之犬一样跪在你脚下恳求你,来弥补你那可怜的自尊心!”
“可惜,这打击不到我。”
李谕发笑:“你想激怒朕,求个痛快是吗?”
“你放心,母亲可是留下遗旨让朕善待你的,朕不会杀你,朕会好好对你,但是今后你每一次逾矩僭越的惩罚,都会落到程景砚身上。”
“朕是君,他是臣,朕可以要他死。”
凤龄决绝道:“那我会定会与他,生死相随。”
李谕道:“没有朕的命令,你要是敢轻易寻死,你哥哥,还有你们崔家能找出来的所有人都会陪你一起死,就看看,你是选程景砚,还是选你们崔家的人了?”
他戏谑似的看着她:“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未必是坏事,拥有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你拥有的越多,软肋也就越多,崔凤龄,认输吧,朕怕你撑不了几天,就要被折磨死了。”
凤龄看了他一眼:“我等着!”
离开兰台宫后,李谕怒意难消:“回太和殿。”
原本今晚该去兴德宫的,但看圣上气急败坏的样子,怀安也不敢再提。
*
几日之后,宫中突然召见程国公。
程国公战战兢兢前去面圣,一脸苦色的从太和殿出来。
自丧妻后的这几年他一直忧心劳神,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两鬓尽是斑白的头发,早没有了当年美男子的风采。
回到国公府,程国公将程景砚叫到堂厅,告诉他:“圣上说你年岁已长,怜惜我程家子息单薄,昔年先帝为你和罪臣崔氏赐下婚约,看在程家世代尽忠的份上,可以就此取消,圣上愿意为你再择选一位名门淑女。”
程景砚立刻道:“圣上日理万机,实在不必操心这些微末小事,请父亲为我回绝,或者我亲自去面圣回绝。”
程国公急恼道:“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你别再对那个崔凤龄抱有期望了,她犯的是死罪!死罪!圣上是不会放过她的。”
“父亲!”程景砚打断他:“她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她死,就算是要死,我也会陪她一起。”
程国公闻言顿时愕然,转而一巴掌甩在程景砚的脸上,打得他面颊通红:“你这个逆子!那个崔凤龄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魂牵梦绕,放不下她?她一次又一次的害你,一年又一年的耽误你。”
“因为她,还没进门就克死了你母亲!因为她,我们整个程家都让圣上盯上了!因为她,你想害死全家人吗?”
“圣上这是在给你台阶下啊,你就顺竿子下吧蠢货!”
程景砚看着父亲:“不可能,除非我死,或者她要离开我,不然我永远不会放弃她。”
“母亲的离开只是意外,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加诸在她的身上,她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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