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她就可以多留一会,多说一会。
这都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回忆。
她曾是那座威严压抑没有一丝光亮的太极殿里,唯一的明光。
现在这束明光,在他面前戛然熄灭了。
难道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斩断天真,熄灭光明。
所有美好的人和事,都不能在这里长存。
李谕轻轻叹气,情难自抑,眼圈涩红。
凤龄走过来,问他:“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是在嘲笑我吗?”
他问:“程景砚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忘不了他?”
凤龄一字一句道:“他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李谕感到自己的心再次裂开了,他笑起来,却显得更悲凉:“很好,你越是这样说,那即便挫骨扬灰朕也不会把你们二人放在一起的。”
凤龄望向他:“你要杀我,我认了,你要折磨我,我也认了,世事有因果,你都冲我来,他是无辜的,请你放过他。”
李谕道:“今天的这一切,他就是那个因,他怎么能是无辜的呢?”
他突然猛地拽住凤龄的胳膊,拉着她向前靠近:“他保护不了你,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为什么偏偏爱上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
“荣华富贵,权势通天,你要的一切只有朕可以给你,只有朕才能!”他看着那双潋滟的,满含眼泪的眼睛,一把掐住凤龄的下巴,低头咬住她的唇。
极具侵略性的动作,身上沉香的味道铺天盖地席卷来,那样大的力气,禁锢着她,从肩到腰,几乎要将她掐死在自己怀里。
凤龄毫无还手之力,半晌后才气喘吁吁将他推开,她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却被他捏在手里挣脱不得。
她疯狂挣扎,博古架被推倒在地,连城瓷器碎裂一地。
听着满地清脆响声,她的神智仿佛在渐渐清醒,她累到精疲力尽,已经无力质问,只是冷笑:“怎么,你也疯了吗?”
李谕停下动作,慢慢放开她:“只要你来到朕的身边,朕就可以放过你,放过程景砚,放过所有人。”
凤龄倍感荒谬的笑了:“不要说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你的仇人吗?李谕,你病的不轻啊!”
他回:“你不是说朕是乞丐,说朕一无所有吗?”
“朕的确很想知道,你崔凤龄的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凤龄现在就感到生不如死,一想到景砚就更加难受,她荒唐笑道:“恐怕不可能,爱是心如匪石,而非良禽择木栖。”
李谕静静看着她:“为什么从来都只有朕,一次又一次的看向你,而你,从来都不会回头多看一眼。”
他骤然怒道:“你对所有人都亏欠,对所有人都愧疚,那朕呢?朕因为你,被废位储君,被贬斥凉州,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戍边三年。”
“朕满身鲜血,九死一生的回到上京,这条路有多么艰辛你应该最清楚,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朕感到愧疚?”
“崔凤龄,这世上不能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御驾一走,少宣就慌忙跑进来搀扶凤龄,凤龄靠着她,浑身发抖。
她笑着流泪:“也许掖庭的人没有说错,我真的很晦气,我对不起景砚,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尚宫局曾经忠心耿耿跟随我的人,更对不起先帝。”
“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没有那么大的愿望,可是从始至终我都得不到我想要的,我永远在和自己背道而驰。”
“无数个夜里我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少宣拍了拍她的背,轻轻叹气:“别这样,你只是太累了。”
第41章
不久后程国公府呈递奏表, 上奏程景砚急火攻心,风寒高热,突然神智失常,已经不能辨人, 程国公府欲将他送去南方养病, 恳请圣上收回赐婚圣旨。
这样的青年才俊突逢不测, 朝野上下也是议论纷纷,倍感可惜,更感慨程国公这几年来真是家门不幸, 妻死子疯, 实乃人伦大悲。
消息传到兰台宫后,凤龄闻言便昏了过去, 就此大病一场, 缠绵床榻数月。
待她有所好转后, 永泰元年的新年已经过去了。
元宵之后又下了几场大雪, 少宣夜里忘了关窗,凤龄在睡梦中冷的发抖,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一个人坐在她床头。
她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做梦。
含糊喊了声:“景砚?”
不可能是景砚, 景砚不会在这里。
她满头冷汗,面色苍白, 像失了魂一般,记不起今夕何年,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尚宫局的崔大人。
又茫然喊了句:“是太子殿下吗?”
太子殿下, 也不是, 这都是哪一年了, 哪还有太子殿下。
床前的人坐了一会便走了,凤龄又开始昏昏沉沉的做梦。
梦到景砚, 梦到尚宫局,后来梦到爹娘和哥哥,梦到定陶郡。
最后的最后,看见了李谕。
他站在太极殿的门前,站得那么高,那么远,伸手触之,便化为泡影。
凤龄像溺在一潭深水里,越来越沉,越来越远,似乎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
大雪过后,宫道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墙檐上凝结了一排排冰溜。
掖庭的宫女们出来铲雪扫地,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人也没精神,一边扫一边哈着气搓手。
一人突然说起来:“你们知道吗,听说兰台宫那位在正月里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救过来呢,为了她的病,西六宫那边连年都没过好,圣上一趟趟的过去,连带着奴才们都受累。”
另一个道:“怎么不知道,我妹妹在宋昭仪宫里当差,离那边倒是不远,那人参灵芝,各种药材可是流水般的送过去,连太医院都是成群结队的去,如今听说已经渐渐好转了。”
拢了拢袖子又道:“不过自从崔尚宫生了一场病后,圣上倒是对她优待不少,也没人再敢苛待她了,可是崔尚宫也实在轻狂,前日淑妃娘娘亲自去看她,都到了兰台宫门口了,她竟然闭门不出,不来迎接,把淑妃娘娘气走了。”
“淑妃娘娘八成也是想讨好圣上,才来探望崔氏的,谁知道她这么不懂事。”
聚在一起闲聊的宫女个个听得瞠目结舌:“敢让淑妃娘娘吃闭门羹,真是胆大包天,这么没规矩,圣上就没说什么?怎么没有处置她呢?”
另一个好八卦的人又来凑热闹:“你们都不知道的吗,程国公府疯了的那个世子不就是那位前尚宫的相好吗?”
“三年前可是差点成了亲的,圣上把人家未婚夫给逼疯了,活活拆散了人俩,所以自己心里理亏,如今自然不会再为难崔氏了。”
其他人就问:“圣上好好的拆散他们干什么?”
“你真是笨!”那人道:“小程大人可是国公府的世子,是要袭爵的,兰台宫那位是大逆不道的罪人,怎么能做世子夫人呢?难道将来还要成全她做公侯夫人吗?”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年长宫女说道:“说起来,你们这些小辈儿对以前的事大约不清楚,我进宫的时候是建宁四年,那时候崔尚宫还不是尚宫,但已经在御前侍奉了,圣上当时是太子,那时候他们两个走得还是挺近的。”
“当时圣上每一次远行,不论是封禅祭祀,巡湖赈灾,甚至是亲征前线,都是崔氏一手打理,从不交给别人。”
“而且还有一桩事,圣上以前出过天花的,可是崔氏亲自去照料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圣上活不成了,天花又是传染病,十得九死,阖宫上下谁不是避之不及?”
“那些被安排到东宫侍奉的人也都是硬着头皮糊弄了事,全靠崔氏悉心照料才有好转,也是她先看出圣上的病症和天花有区别,经太医院会诊后才知晓之前是误诊,圣上得的是痘疫而非天花,这也是算是救过命的恩情了。”
她叹口气:“可惜世事无常,救命之恩也能走到深仇大恨,你死我活的地步。”
旁边人就道:“要怪只能怪崔尚宫咎由自取,你们知道何司寝说她什么吗,说她是菩萨美人面,豺狼虎豹心,竟敢伙同元宁公主假传遗诏,要不是她狼子野心,助纣为虐,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众人呵呵一笑,纷纷心有灵犀的沉默不语。
说这话的人可太蠢了,闲聊八卦倒是无所谓,可遗诏这样敏感多疑的政治事件,谁敢瞎说,一个失言说不好就是死罪。
虽然元宁公主是否假传遗诏至今尚无定论,但如今新帝登基,公主自尽,胜败已然分明,不管公主是否曾经假传遗诏,在史书记载上,她已是乱臣贼子无疑。
沉默了一会,旁边一个圆脸宫女忍不住又说起来:“你们说这人呐,是不是真得看命?我听说这崔尚宫最早还是个官家小姐呢,后来家族获罪才沦为官奴进入掖庭。”
“好不容易吧熬出了头,成了尚宫大人,得,这下子又成大逆罪人了,她这运气也是够背的!”
那位年长的宫女讳莫如深的笑笑:“咱们操心她呢,好歹人家还当过人上人,还享过福,不像咱们困在这掖庭里不见天日,这辈子都熬不出头喽!”
*
普宁寺,夜已深了,寒风萧瑟,刮过窗棱发出一阵阵声响。
玉龄执着一盏烛灯进屋,顺道把窗子关严实:“这窗子老旧了,该修修了,走之前弄一下吧。”
李恒正在屋里缝衣服,闻言抬起头,说了声好。
昏黄烛火下,他正全神贯注,一针一线的给一平和一泉缝衣服,这两个孩子顽皮,每天摸爬滚打的,衣服上总是大补丁带小补丁。
他也只有晚上才有时间,不日他就要离开普宁寺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少,趁着这几日得闲,他把两个孩子的衣服全拿出来缝补加固了一遍。
玉龄把屋里的油灯都添上了油,瞬间亮堂了不少,她坐下来,帮着李恒穿针理线。
一边整理一边感慨:“你这针线活儿比我还好,可真够贤妻良母的,我好歹是个姑娘都自愧不如。”
李恒脾气温和,从来不见他生气,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偶尔也能拿他开开涮。
李恒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玉龄点点头,环顾这间小屋子:“还没走呢,都有些舍不得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普宁寺。”
李恒问她:“你有你家人的下落了吗?”
玉龄摇摇头:“还没有。”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我现在迷茫的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贸然离开通州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倘若我到了上京,找不到我姐姐,该怎么办呢?”
她叹口气:“可是再让我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已经没有后路了,我之前倒是想过去淮阳外祖家,可是我舅母也是个脾气很坏的人,说不定又会把我重新送回通州。”
“我一直没跟你细说过,不过我觉得你也猜的差不离了,之前我要面子,说我离家出走是因为跟家里长辈起了争执,想自己出去闯一闯。”
“这话也算真,也算假吧,通州其实不是我的家,是我母亲改嫁到了通州,我才跟着她在那里住了不少年。”
“我和继父一家一直相处的不太好,小时候他们给我口饭吃,然后就撂在一边,也不怎么管我,我都没怎么正经读过书,识字还是跟着我娘学的,什么琴棋书画更是没摸过。”
“后来我长大了,终于看到我了,给我许配了一门婚事,要把我嫁给一个年长十几岁,死过一房妻子,家中还有妾室,还有个跛腿儿子的县令爷,我斗不过他们,就自己收拾东西跑了。”
“我知道我身边的所有人,除了我娘,其他人都不会帮我的,他们只会劝我不要心比天高,要看看自己什么分量,先要贬低我一番,再说所有姑娘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然后呢,又会劝我姻缘之事要经营,不能三言两语就断言,总之废话一箩筐,没有一个人会站在我这边。”
“但是我跑了,肯定又有许多人要骂我不识好歹,骂我鼠目寸光,见识短浅,我走的时候可是下定决心哪怕是要饭去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不过我也真的差点就去要饭了,要不是你把我救回来,说不定我早就死了,也许人家聪明人可以四两拨千斤的化解难题,但是当时我的脑袋里除了赶紧逃走以外,我真的想不出一点可以变通的办法。”
她摊摊手:“没办法,谁让我是个蠢蛋呢,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姐姐,她会怎么做?她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冲动行事的。”
李恒手中动作停住,抬起眼看她:“我原本以为你是心性幼稚,离经叛道,才会离家出走,现在看来,你倒是很有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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