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本指挥敬你为邦国首脑,对于你屡屡出言不逊,从来一笑置之,还请国主慎言。”
沈穆本就比一阐提高一头,此时语气严肃起来,直把一阐提说委屈了,巴巴地看了看李仙芽,又看了看身边的李灵均,方才鼓起勇气同他对抗。
“你凶什么?我可是小鹅的挚友!你说来说去,都不肯正面回应我的质疑,还有什么可说得?”他说着说着就来劲了,冷哼一声,“不谷听闻你有耳听八方的本事,方才一定是知道了我在偷听,才装模作样的说一句,臣想你了——”
“国主也知道自己在偷听?”沈穆微微一笑,握紧了李仙芽的手,“本指挥同公主两心相知,没有做给外人看的必要。”
一阐提据理力争,甚至往前迈进一步,向着沈穆怒目而视,“你都是上国的驸马了,还自称本指挥?从这一点来看,就很蹊跷!”
“无理取闹。”沈穆嗤之以鼻。
李仙芽和二哥哥李灵均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收场的意思。
“好了好了,快要开席,我都还没有向外祖母请安——”
“本大王也是,再不去我阿耶也要拿我问罪了。”
兄妹俩一人说了一句,然而并不能平息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一阐提把头扬着高高的,抱着膀子,双目圆瞪。
“不谷才不相信小鹅喜欢你这等凶巴巴恶狠狠的人!”
他说完就放下了掂着的脚尖,挽着李灵均的胳膊就走,“哼,咱们走!”
李灵均被拖走的那一刻,留下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李仙芽被这一出闹得头有点疼,看着一阐提和二哥哥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走吧,先去给外祖母请安。”李仙芽说着,看身边人仍望着一阐提的背影,这便轻碰了他一把,“他孩子气,你也孩子气吗?”
沈穆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公主的手,拾阶而上。
李仙芽就觉得有点怪怪的:无人的地方也要做戏么?可惜他比自己领先一个肩头,那向上而行的身形,回握她手的姿势,走的无比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李仙芽就有些恍惚:熟悉的大殿、熟悉的宫城,她在这里活了十二年,对于每一点灯火、每一处栏杆,每一个夜色降临后宫阙巨大的影子,还有每一朵深夜堆叠蜿蜒在夜天的云,她都无比熟悉。
而在这样的场景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或走路,或乘轿,或跑着跳着,身后有宫娥内侍跟着,却无人同她携手,而今日……
今日她却同另一个人牵手而上,像是相识了很久一样,自然地险些让她以为是真的。
她在自己的恍惚里走上了大殿门前,也许是得了陛下的旨意,门前的宫娥内侍一一躬身,又有内侍通传,高亢的声音唱进了大殿里。
“上真公主、驸马到——”
沈穆的每一步都走的深稳,反倒是公主本人,脚步有些轻飘飘的,许是怕以这种身份去见外祖母?
“我有点怕……”她在他的肩后低声说着,大殿里宫娥们还在布置酒席,安静无声的画面令李仙芽更加忐忑,“外祖母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你。”
沈穆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忐忑不安,慢慢停住了脚步,回身望住了她。
“皇太后很喜欢你吗?”
“那是自然。”李仙芽笃定的点头,仰头看他,“我阿娘是她唯一的女儿,打小她就疼我,我做什么的她都不生气——”
“那公主喜欢的,皇太后娘娘喜欢吗?”沈穆眼神沉静,问道。
“喜欢啊,我小时候喜欢大白鹅,我阿娘不同意养,还是外祖母帮我求情,养在了她的宫殿里,还有我喜欢莲花,外祖母就叫人在九州池便植莲花——从小到的,只要是我喜欢的,外祖母都会鼎力支持。”
公主提到小时候的事情时,神情有种天真感,沈穆在她的话音落地后,笑了一下。
“那皇太后娘娘,一定会喜欢我。”
他说完便牵住李仙芽的手,放慢放轻了脚步向内殿里去,李仙芽追着他的脚步,一只手戳戳他的肩头,几分不解。
“你怎么知道外祖母会喜欢你?”
他不回头,声音飘渺渺地传过来,“因为公主喜欢的,皇太后娘娘都会喜欢。”
李仙芽一愣,顿时明白了什么,免不得面红心跳,“谁说我喜欢你了?”
轻笑声从前方传过来,他放慢脚步等她,待她与自己肩头平齐的时候,笑着同她咬耳朵。
“那就不喜欢吧。”他笑,“我都可以。”
进了内殿之后,李仙芽便同沈穆一起坐着,静静地候着皇太后娘娘,此时听沈穆笑着说,李仙芽拿肩头撞了他一下,转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笑。
“你好像很高兴?”她很疑惑,实在不明白他的高兴从何而来,“案子有进展了吗?”
沈穆闻言,笑意便收敛了一些,点了点头。
“卦仙的主谋已经认了部分罪责,其中细节还需再查再理,”他想到了某些涉及长公主以及驸马周昶意的部分,免不得心有顾虑,“待案情有七分明了,臣会同公主说。”
李仙芽的眼睛就亮亮的,她悄声同他说道,“关于我阿娘的案情,你若是有疑问,尽可以来问我——”
沈穆听了,转头看了一眼公主,沉默后才轻声道:“今日午间,臣问及长公主娘娘的性情,并没有将她当作嫌犯看待,只是单纯想知道她老人家的行事风格,以便分析案情——”
“我知道。”李仙芽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很想她,每次想到她,我总会往深了想,往多了想,也特别害怕,害怕她遭遇不测……”
“无需害怕,”沈穆安静地听着,轻声道,“我会为你找到阿娘。”
第44章 点火樱桃
这算是承诺吗?
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样,是真还是假,此时此刻这句话还是打动了李仙芽。
除了外祖母以外, 即便是至亲的舅舅,也在遍寻全国五年之后,撤回了大部分查子,只留百人在全国各地继续搜寻, 希望渺茫。
公主黑黑的眼珠上结了一层水做的膜, 似薄薄的蝉翼,她轻轻嗯了一声,垂睫遮掩。
“我自己也不会放弃。”她想说没有沈穆, 自己也会坚持到底, 可想了一下,又觉得太过直白,没的冷了他的心, “舅舅原本答应我,十八岁之后便可以在亲军的护卫下自由行走,若是借由这个机会将时间提前, 那可再好不过了。”
这个机会是什么呢?沈穆不过略一思索, 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快要有眉目了。”他顿住, 一时才重新启言, “派去泉州的察子还在调查,将令尊周侯任职时的官声,经历、政绩陆陆续续传回,公主若能想起来什么, 尽可随时知会与我。”
李仙芽嗯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依旧空荡荡的殿堂, 静默无声的宫娥,只觉得这里有些过分的静谧了。
“我五岁多的时候,阿爹就去了。老宅里有他的画像,我有时候去看一眼,总觉得画的不像——也许是眼睛是弯着的缘故,让我觉得又陌生又熟悉。”
她像他的肩头凑过去,语声轻轻,“我依约记得阿娘和我阿爹有时候吵嘴,阿娘气呼呼地到处走,我阿爹呢,就追着她走,我想追上去,可那时候腿太短了,婆子们总把我抱走。有时候他们又很好,一个人似的。夫妻到底应该怎么相处呢?我始终闹不明白。”
在静悄悄的地方咬耳朵,实在是很好玩儿,有一种全天下我只和你最要好的感觉。
尤其还是在马上要陛见的时刻,就更加刺激了。
李仙芽很喜欢这种感觉,说完就眼睛亮晶晶地歪头看他,手乖巧地摆在膝上,等着他说话。
“夫妻……”沈穆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一时才道,“公主看厝厝和穷奇,他们眼下相处得如何?”
“厝厝在九州池里霸道惯了,穷奇来的第一天,厝厝总是欺负它,半夜里还要跳起来,一个飞扑去揍穷奇,可这几日,穷奇受了伤,厝厝反而同它要好起来,无论是吃的还是喝的,总会想着它一份——”
虽然不知道这会儿提起猫儿和狗儿,是什么用意,有什么关联,可李仙芽却还是认真想着回答。
“今日晓起的时候,穷奇在花园里打滚儿,厝厝就猫在美人靠那里瞧它,喵呜喵呜的叫,没一会儿穷奇冲它摇尾巴,厝厝就也跑过去,和它一起打滚儿,沾了一头一脸的草叶泥……”
沈穆闻言,嗯了一声,向她公主靠近了些。
“小狗冲小猫摇尾巴,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儿。这样相处就很好。”
李仙芽想想这个画面,也觉出了几分美好,“听起来倒有点像二哥哥和一阐提。我听说他们二人在一起很是投缘,彼此提起来都骂骂咧咧的,可其他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切磋音律……”
俩人咬着耳朵聊天,大殿里静悄悄的,通往内殿的屏风后却站了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正眉开眼笑地看向殿中。
在她的身侧,皇帝拿手撑着额头,显是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样子。
老妇人眼含慈悲,嘴角上扬,不多的皱纹里都挂着笑,除了太阳穴上生了一些斑点以外,她保养的很好,能看出年轻时倾国的容颜。
“瞧这头碰头、咬耳朵的,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老身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完全想不起来,小鹅同驸马几时成婚的?自来这公主的姻缘就没有如意的,你妹妹同那个周昶意,十天倒有五天吵嘴,一吵嘴,那周昶意就跑到我这里来告状……你妹妹也有日子没进宫了吧?敢情这阵子俩人处得挺好。”
皇太后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闲篇,又把话题扯回到小鹅身上,“今日老身一看,小鹅同驸马处的很好,如此老身就放心了。”
皇帝就觉得很伤感。
阿娘健忘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昨儿还跟她把小鹅同假驸马做戏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原以为阿娘起码能记个两三天再忘,可没成想,今日就只记得三分之一了。
罢了,眼下也和阿娘解释不清楚,先将今晚糊过去再说。
“驸马是襄国公的独生儿子,如今为朕所用,侦办些要案大案,替朕跑跑腿,是个可用的人才。小鹅同他在一起,朕也放心。”
皇帝一边儿说着,一边往殿里看过去,自家外甥女同沈穆这小子挨着坐,头并着头说话,倘或不是自己知道内情,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对恩爱小夫妻了。
真是奇怪了,这几日临时公主府的内侍日起日来宫里禀事,把公主与沈穆每一天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汇报,听起来不过就是为了敷衍曼度国国主才做出来的事,怎么俩人今夜却好成这样了呢?
他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倒是自家阿娘听了他的话,满意地点点头。
“好好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更是出类拔萃。这当初是老身选的?老身的眼光可真好啊!”
既然自家阿娘满意,那也就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捣捣自己阿娘的手肘,提醒她老人家别再笑了。
“要看就出去大大方方的看,您老人家就别杵在这儿偷窥了。”
皇太后就反手给了皇儿后脑勺一个暴扣,“你懂什么?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小儿女恩爱的画面,老身这会儿去了,这俩人就该拘谨了。”
皇帝一甩袖子,往外面去了,宫娥们安静无声地跪下,皇帝斜眼看那两个人,果然都恋恋不舍地把眼睛移开对方,往自己这里看过来了。
小鹅先去迎外祖母,沈穆向着皇帝规规矩矩下拜,皇帝又斜眼看了外甥女拱进了自家阿娘的怀里,这才转过头来问沈穆。
“近来卦仙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启禀圣上,一共抓获主犯二十一人,首贼真名叫做郎争天,乃是十年前通缉的案犯,犯下劫卖妇女的滔天罪恶,目下臣还在审理中,不日便会有结果。”
皇帝闻言哦了一声,他向来满意这小子的办事能力,此时不过是寒暄吧,见着小子回答的中规中矩,便顺势问起了公主府里的事。
“公主住惯了水畔,也不知道在公主府里住得如何,你身负重责,万不可掉以轻心,不管是防卫还是生活起居,都要一丝不苟地去办……”
皇帝正说着,那一头小鹅已然扶着外祖母过来了,皇太后听到了皇帝说的话,免不得柳眉一倒竖。
“……他是小鹅的夫婿,自会万事都想在小鹅的前头,来来来——”她唤沈穆过来,“外祖母啊,近些年记性不太好,但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当初为小鹅选婿,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在千万人里选中了你,想必也是因着你不仅人品相貌出众,还温柔体贴,能善待老身的外孙女儿,今日再见,真的打心眼里喜欢。”
沈穆不动声色地看了小鹅一眼,俯身下拜,“臣感念皇太后娘娘的青眼,才教臣得偿夙愿,尚得公主。”
李仙芽是知道外祖母记性不大好的,此时也知道她又糊涂了,便也不多说什么,横竖是演戏,就自如地演下去。
“外祖母,您叫他起来啊,一时开了席,莫不是叫他跪着吃?”
皇太后就笑着让沈穆起身,“瞧老身这小孙女儿,知道心疼人了。”
她又转头问皇帝,“这孩子先前也是这么拘谨的。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皇太后娘娘的,听起来多生分,你就随着小鹅唤老身一声外祖母,就连圣上,你要是胆子大,都可以喊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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