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不是他。”李仙芽摇摇头,“中书省谏议大夫裴长思、东宫的武将林善方,都曾经被选定。林善方的行李都搬到了公主府里,忽然就因为你的一句沈穆,他就变成了我的驸马。”
公主说到这儿,忽然疑惑起来,“他担着监视天下的重任,舅舅还叫他配合着二哥哥,在你进城的路途安插耳目,依着他行事滴水不露的风格来看,按理说绝对不会出现差错,可唯独叫你认错成了他……”
“有个络腮胡子。”一阐提听着小鹅的话,也觉出来事情的蹊跷之处,“我去吃早点,随意打听一嘴,起先还没人笃定,忽然一个络腮胡子过来说话,然后就炸开了窝,都说看见你和沈穆在嘉豫门下抱抱——我这才认定了他,你也知道的,我渡海而来忘记带脑子……”
“难道是他故意为之……”李仙芽喃喃说着,可又觉得不可能,“可他待我,分明是公事公办的风格,方才更是在舅舅面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请托。”
一阐提观察着公主的神情,发现公主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这便撞了撞她的肩膀。
“亲嘴也是公事公办?那天你们亲了那么久,久到我都开始嫉妒沈穆了,那个时候沈穆的眼神可不像公事公办,简直就是个狗贼——”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骂起人来了?
李仙芽的脸有点微微发烫,垂下眼睫掩饰眼中的难为情,“这场戏演完了,除了你以外,人人皆有所得。我与阿娘、阿耶一家团聚,舅舅外祖母找回了至亲,二哥哥以后也能得到舅舅的刮目相看,就连沈穆,成婚的时候,也能得到舅舅的赏赐,岂不是皆大欢喜?”
脚步迈进了九州池苑,一阐提面对着满眼的雾山烟水、亭台楼阁,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上国难道没有男女大妨?你同沈贼就差颠鸾倒凤了,索性成了婚算了,你口口声声谁都可以,可我瞧着你看他的眼神不一般,他说着不可以,可陛下要给他的婚礼做面子的时候,一言也不发。依着我说,喜欢就是喜欢,拉拉扯扯试探几个来回,还不如干柴烈火抱在一起啃来的痛快。”
公主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提脚就走,一阐提不甘心,絮絮叨叨地追在后面,像个飞速旋转的小陀螺。
“我们曼度国的儿郎和小女儿若是看对眼了,海边搭个芭蕉房子,都能把事办了,你们上国人谈个恋爱能把我活活累死——我真恨我暴露的太早,不然在这里捣乱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得你和沈穆,小儿女都不知道生了几个……小鹅你怎么越走越快啊,你就同我交个底,到底喜欢不喜欢他……”
李仙芽一个急刹车,回身就捂上了一阐提的嘴,小声叫她住口,眼神带着威胁。
“人狗殊途,别再裹乱了。”
公主难得说笑,说完自己都乐了,松开捂住一阐提的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往瑶光殿的方向去。
“我是上国的公主,绝不会求而不得,不得一定是因为我不喜欢。”
一阐提很忧伤地看着公主,“真是意难平……”
“到了寝殿,你先换了女儿家的衣裳给我瞧瞧,再同我说说我阿娘阿耶在海外的事情,”眼下的李仙芽,满脑子都是阿娘,绝不去想那些无关的事,“到了明早,舅舅一定会给我一个与阿娘相见的章程。”
忧伤的国主扁着嘴说嗯,被公主拖进了宫换衣去了。
这一头,公主与国主在瑶光殿里一直聊到了天色渐晚,那一边百骑司指挥沈穆同二大王分别之后,便回到了金吾狱,再将十二名花案的案情过了一遍,心里有了些数之外,便打马往铜驼大街去。
自从接了公主府的差使,再加之另有公务、案情在身,也有小七日没有归家了,此时刚拐进了襄国公府北侧的巷子,便见家门前站着一位穿着素净的女儿家,正指使着丫鬟去打门,许是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女儿家回身看过来,视线在触及马上人清冲的样貌气度之后,眼睛里便闪过了万千的光彩。
一声“沈郎”唤过,沈穆已知道了这女儿家是谁,心下一凛之后,翻身下马。
“谢娘子因何而来?”他以礼相待,在谢拂春三尺之外站定,先声发问。
谢拂春心里砰砰直跳,两年前同他相见,还是阿娘的葬仪上,那时他已在朝野之间立下威名,又生的琪树玉姿,彼时她正伤心欲绝,可见到他以未婚夫君祭拜阿娘时,心里都生出了几分哀婉以外的欢喜。
其后她戴孝,倘或不是父亲自作主张退婚,也许年底就能嫁与沈穆,那她该有多快活。
前几日她去拜见沈老夫人,知道此事还要看沈穆的意思,这便每日都会借着上街,来国公府门前走一走,打探打探他的行踪,万没料到,今日竟有相遇的机缘。
“小女子……”她仰起面庞看他,眼睛里有些希冀,“我阿耶是直言正色的读书人,对你有些迂腐的偏见,才会生出误会,我想着两家世交多年,你我又是未来的夫妻,千万不要轻易就将姻缘斩断——沈老夫人同我阿娘生前的情谊深厚,岁岁更是自小就与沈老夫人亲厚,心中早已将沈老夫人视同母亲,才会想着见你一面,同你把误会解开。”
沈穆听她完完本本地说完,嗯了一声才平静道:“不存在偏见与误会,沈某的确如传闻中一般无二致。退婚书已递送贵府,沈谢二家已无婚约。”
他说完,叫门房出来送客,谢拂春万没有料到自己情真意切地一番话,竟换不来沈穆的坦诚相待,反而说了这样冷冰冰的一番话,心口一阵绞痛。
“沈郎两年前还以谢家女婿的身份,凭吊我的母亲,缘何今日却这般冷漠地待我……”她捂住了胸口,有些气短的喘息着,“如今神都城里,都传说沈郎要做天子的女婿,公主的郎君,莫不是真的……”
她心口痛的样子不似作伪,沈穆挥手唤人来扶她,正欲开言时,却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什么动静,他回身看去,但见有一位形容消瘦、面容过于苍白的男子,坐在木质的轮椅上,正向他这里看过来。
沈穆蹙起了眉头,视线同此人相接的同时,看到了此人眼中的愁苦。
他是五感极其敏锐之人,正欲回身过去盘问,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来,肢体十分生硬的样子,向着他拱手致意,像是在道谢。
沈穆好奇心顿起,忽见男子身边又走来一人,却是送曼度珍宝至紫微宫集珍殿的曼度小使,短短风。
他何其聪敏,第一时间便推断出了男子的身份,拱手回以致意。
“周侯钧安。”
第63章 共分秋月
如果以树拟人, 周昶意可比南国的杉木,清瘦、笔直,伸出来的叶子薄而柔软, 似他的眼神。
也许是长期卧床不能走动的缘故,周昶意显得单薄羸弱,在听到眼前这位意气清冲的年轻人,竟唤出他的真名时, 免不得显出惊奇之色。
他阔别神都已有十年, 而眼前这位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缘何会能一眼认出他来了?
不过周昶意略一思索,便也就想通透了:他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 就能得到陛下的赏识, 身居高位,必定有常人不能及的本事。
“老夫一切都好,你有心了。”
听话听音, 沈穆听到周昶意同他说话时,语气并不疏离,反而有种熟稔之感, 倒有些意外。
沈穆素来聪敏, 清晨时在紫微宫里, 知晓了公主的双亲尚在人世, 又因查案时看过周昶意的画像,故而在见到轮椅上之人的形容外貌时,虽心下好奇,却仍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拱手道了一声您请稍候, 这便转回身,看向谢家二娘子谢拂春, 见她的视线飘瞥过去,不过一瞬,又投射在自己身上。
“谢娘子,谢公已对婚约做过切割,本将尊重谢公的选择,亦希冀娘子来日觅得佳婿,平安喜乐。”
他难得温和,谢娘子却愈显忧愠,追询道,“神都城里的传闻甚嚣尘上,到底是我阿耶执意退婚,还是沈郎攀上金枝,沈郎不该给我一个交待吗?”
沈穆的耐心就此耗尽,正欲停止对话时,耳边却有木质轮椅滚过石板的声音而来。
“小娘子何必执着?”周昶意被推行过来,在二人面前停下,温声说道,“他既无心你便休,天地广阔何愁没有第二个好儿郎?”
谢拂春眼眶里正打着转的眼泪,在听到眼前这位虽孱弱却慈祥的中年男子说出的温和话语后,终于落了下来。
“多谢先生宽慰,此事并非小女子执着,只是沈郎含糊其辞,不愿以实情相告,才叫小女子心中的疑惑堆叠,无法就此割舍……”
沈穆不是爱解释的性格,此时见谢家娘子执着于此,免不得头痛,抬手示意部下上前,欲将谢娘子请进沈府,待母亲来开导她。
周昶意却似乎对此事很有兴趣,听着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点点头。
“老夫斗胆为你二人做个和事佬。听小娘子的意思,是想知道什么实情?”
谢拂春轻轻拭去眼泪,柔声道:“小女子只想知道,沈郎退婚的因由,可是因为要做国婿驸马?”
周昶意闻言哦了一声,抬头看向沈穆,抬手指了指谢拂春,示意道:“给她。”
给她个答案。
沈穆蹙起了眉头,愈发觉得此事进行到这里,有些混乱了。
“谢公主动退婚,沈某同意。”他简短而言,“仅此而已。”
谢拂春闻言忧韫心更甚,只觉父亲糊涂,沈穆绝情,最后难堪的只她一人。
“沈郎一直将此事推到我阿耶的头上,却绝口不提自己攀附金枝、欲上青云的隐秘心思。小女子出身耕读世家,清白做人,磊落做事,想来与你不是一路人。”
倘或能叫她抒发一些心里的郁结,能够舒坦一些,沈穆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平静地听完,拱手道别。
谢拂春只觉得自己的一番恶言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叫她心里的郁结更甚。
“多谢先生仗义直言,给小女子一些慰藉,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小女子归家之后,好叫家中大人登门致谢。”
谢拂春温柔问礼,周昶意苍白的面庞上逐渐有了些血色,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开言。
“我是他老丈人。”他略偏了偏头,意指沈穆。
谢拂春的眼神一瞬慌乱,旋即被惊诧之色取代,好一时才回过神来,转身跺脚,离去的身影气呼呼的。
饶是淹穆平和的沈穆,此时眼神里都有一些动荡,他垂目看向周昶意,却从对方仰起来的眼睛里看到了隐约的意得之色。
他命人将周昶意请进了国公府,饮茶寒暄过后,那陪同着国主一道从曼度渡海而来的仆从短短风,才开始向沈穆详细解释了将周侯的来历。
“……周侯在泉州港并未下船,一路乘马车抵达神都城,住在丽景门下的钵子街,那里曾是曼度的会馆。今日知晓国主已同陛下坦白一切,这便先来见沈统领您了。”
沈穆略有几分疑惑。
依着他的手段,必会察觉周昶意的行踪,缘何今日他现身时,自己才发觉?
“不知周侯先见小可,所为何事?”
周昶意听见他的问话,神色便凝重起来。
“前年寿王伏法,原本定下的罪责是流放北境,是你使计令他打伤看守,意图脱逃,最后亲手将他擒住,一刀割下了他的头颅。”
周昶意的声音里有快意,“听闻他的脑袋掉在地上时,还眨着眼睛,看着自己断了一半的身体,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原来是他当年侦办的这件事。
“寿王罪大恶极,数二十年间鱼肉乡里、略卖人口,双手沾满了民脂民膏的同时,还染了无数的鲜血,岂能放过他?”
沈穆视此事不过寻常,语气平静,“他死的时候,两广的百姓争相来看,热闹堪比过年。”
周昶意看着沈穆点点头,面上显出了笑意,“虽说我困顿床榻数十年,不能亲眼目睹此等快事,但由我周家的女婿处决此牲畜,也是天经地义,给老夫出了一口浊气!”
“我这具身体啊!就是在前年好起来的!”周昶意拍拍自己尚显薄弱的腿,豪情快意,“我这个活死人、木僵身,听说你把这禽兽的头割下来,竟一下子就活了!”
原来,周昶意在海外漂泊的这十年里,有八年的时间,都是毫无意识地躺在床榻上,由妻子照料着,前年寿王伏法、死相难看的消息传入曼度,周昶意的手指竟动了一动,奇迹般地有了一些意识,自此之后,一日好过一日,今年一入春,竟然都能勉强的站了起来。
沈穆心下为周昶意开心,免不得又想到了公主。
倘或公主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仅好好地活着,还如此精神矍铄的来到了神都城,恐怕会高兴地跳起来。
他不知道周昶意为何会自认自己为他的女婿,顿了一时说道:“周侯,小可与公主的婚约——”
“婚约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同小鹅,究竟有没有心悦之情。”原来周昶意都知道,他舒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丽景门下的时候,我见过小鹅与你,真好的一对小儿女,倘或小鹅她阿娘看到,也会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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