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说别的话的时候,还很平静,说到有没有想自己的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
“想啊,怎么能不想呢……”周昶意也哽咽着,“你祖母说,一到夜里她就掉眼泪,想的心口疼,原以为一年半载的就能回家,却没成想蹉跎了十年。小鹅,你别恼也别哭,这一切都是阿耶犯下的过错,才连累的你阿娘出走海外,十年不能还家——”
李仙芽就点了点头,拭泪道:“我在宫里过的很好,一定是比你们在海上漂泊来的舒心,我不怪阿耶,也不怪阿娘,舅舅待我很好,外祖母更是心疼我——”
她慢慢地提脚走过去,屈膝蹲在了阿耶的轮椅边,双手轻轻地搭在了阿耶的腿上,心疼地摸了摸,方才仰头看向阿耶。
“阿耶,你坐的这个轮椅,真的好威风。”她跃跃欲试,“快让我坐一下!”
第65章 分猫分狗
李仙芽坐上了木质轮椅, 在大殿里滑过来滑过去,一个小个子女娃娃追着轮椅跑,这幅场景委实有趣, 有趣到皇帝乐哉哉看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蹙起了龙眉,凝视过去。
“一阐提,你怎么穿了女儿家的衣裳?怪里怪气的, 简直叫朕没眼看。”
皇帝的话音落下, 一整个大殿都安静了,公主停下了滑轮椅,幸灾乐祸地笑, 周昶意被扶着坐了下来, 一阐提保持着追逐的姿势,扭头看大皇帝,眼神尴尬。
皇帝拿一阐提当子侄辈的看, 此时仍喋喋不休,“朕算是瞧出来了,你就是喜欢与众不同, 这么看来, 曼度国的风气果真自由开放。”
“大皇帝, 您不愧是十方诸侯国都仰望的上神, 说出来的话令不谷如闻仙乐。”一阐提说着,双手合了个十,眼神聚焦过去,坚定又虔诚。
皇帝没料到自己的一句吐槽竟然引来佛国国主这么高的赞誉, 免不得通体舒畅,哦了一声之后, 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以自由开放四字来形容曼度,委实再贴切不过,在我们曼度国,孩子在没有成年之前,一概都雌雄莫辨、男女不分,而成年之后,就可以自由选择性别。”一阐提矜持地说道,“不谷经过昨夜的深思熟虑,选择做一个女儿家。”
一阐提的话音落了地,大殿里安静地像空无一人。
大皇帝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傻子,真的难以想象,曼度国虽小,到底也是海内外有名的佛国法地,老国主阿圆和尚怎么说也是个睿智之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智障玩意儿?
当然,大皇帝到底是上国的统帅,有些话心里吐槽吐槽就罢了,脸上还是不能显露半分,只拿探寻的眼光去看外甥女儿以及周昶意,企图从这父女二人眼睛里寻找一些共鸣,哪知道这二人好像早就知道了什么似的,神情无比自然。
“这是谁定的规矩?”大皇帝狐疑道,“朕怎么没听说过?”
“不谷定的。”一阐提接口接的很快,又把视线投向周昶意,“势至阿母同意的。”
把襄国长公主抬出来,大皇帝即便不信也要给几分面子,他开始半信半疑,用眼神询问周昶意,周昶意很为难,只好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臣以木僵之身活了六七年,平日里凡事莫问,这等稀奇事许是有的吧——”
大皇帝扶额,好一会儿才无言地看向一阐提,“你又打算做什么?既要做女儿家,那何必言之灼灼,情之切切地求娶上国公主做什么?一整个紫微宫被你搞的鸡飞狗跳……”
这话多少有些随意了,可他是大皇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也不能挑他的理。
一阐提听了有点理亏,扭捏了半天说道,“那上国的公主还假成婚、假恩爱、假成一锅粥,我骗人,你们也骗人,大哥不说二哥,身为一国之主,不谷愿意释怀、讲和、私了,就看大皇帝您愿意不愿意了。”
皇帝被搞的很茫然,挥手示意李仙芽过来。
李仙芽见状,丢了轮椅就跑到舅舅的身边,凑了过去。
“这一阐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什么成年后才分雌雄,朕真的听不懂。”皇帝低声问外甥女儿,“他受什么刺激了?”
李仙芽就把手支在了嘴边,极小声地说道:“别听她胡说八道,这么说吧,小提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女儿家,只不过是为了把我骗回曼度国,才装成儿郎来求娶。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幕后主使是我阿娘。”
近些时日,皇帝其实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已经提高很多了,此时又听到了自家妹子是幕后主使,只得点了点头权当认命了。
“去传中书省的裴长思。”皇帝打算略过此事,先吩咐下传诏,接着才对着周昶意说道,“……朕昨夜叫中书省拟了发往曼度的国书,今日你既然来了,朕再命人为公主起一封家信,裴长思此人才气过人、最擅措辞,你在旁监督着,给朕的妹妹再去一封。”
李仙芽本就要写信给阿娘,此时听了舅舅的安排,十分的不乐意。
“怎么,我给我阿娘写信,还要借旁人的手么?”她推着轮椅溜达到周昶意的身边,边请人把自家阿耶抱上轮椅,边小声反驳,“我阿娘未必想看到文绉绉的措辞,还是我亲自写来的情真意切。”
周昶意倒是规矩领了旨意,皇帝看看李仙芽,苦口婆心地说道,“再怎么母女连心,也改变不了你阿娘如今是曼度王太后的身份,有中书省的官员陪着,才显庄重,到时候叫他给你盖个章好不好啊?”
李仙芽哦了一声,也觉得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了,倒是周昶意,在和自家女儿一起出了大殿后,油然生出了对陛下的感激之情。
看女儿与陛下之间的相处,小鹅不仅做不到有礼有节,说话举止之间甚至很肆意妄为,而陛下呢,偏又说一句哄一句,叫不知内情的人来看,哪里像舅甥,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亲生父女俩。
可见陛下待女儿是真好啊,纵着、哄着,怕她不高兴了,又怕她撂挑子,叫周昶意看了只觉得打心眼里感动。
试问如果是他待女儿,也做不到这般事事哄着,依着他从前执拗的性情,父女俩之间必定经常爆发小冲突。
李仙芽和父亲一道出了大殿,先领着他往九州池苑里逛了一圈,给他介绍了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周昶意看着女儿静动皆宜,不免老泪纵横,恨不得立即就写信给长公主,叫她从海那头飞过来。
在九州池里逛了一圈之后,李仙芽又领着阿耶在瑶光殿里走,给他看自己养的小鱼小虾,看到厝厝空荡荡的猫窝之后,李仙芽摸摸眉头,想到了嘉豫门下的上真公主府。
“……我养了一只小猫儿,是黄身白肚的女娃儿,名字叫厝厝,我回宫回的仓促,它还在嘉豫门下的公主府里呢!”
想到厝厝,难免又想到穷奇,李仙芽就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
这两日一直陷在找到父母的喜悦里,这会儿阿耶就在眼前,尘埃落了定,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一些空落落的。
身为舅舅身边最信任的人,沈穆不应该贴身护卫吗?怎么今日一直没看到他?
她琢磨了一会儿,倒是冷落了阿耶,周昶意也不提醒,只看着窗前发呆的女儿,好一会儿才出声问她,“小鹅,想什么呢?”
“阿耶,你当初同阿娘是如何结缘的?”李仙芽没回答阿耶的问题,却问起他来。
“我下了朝,出宫门第一脚踩滑,摔了个狗啃泥,你阿娘那时候就在嘉御门下躲雨,笑的直不起来腰,一连说了好几声不必多礼,然后我狼狈站起身时,玉带里还跳出一只金背蟾去,咕呱咕呱地跳着走了——想来可真狼狈。”
“你和阿娘相遇时,也有一只金背蟾?”李仙芽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世间的相遇好奇妙,“那时候,阿娘就瞧中了你?”
“哪能啊,那时候我浑身湿哒哒的,头发也乱了,好在你阿娘看到那只金背蟾,就提着裙子去捉,把我给忘在了原地,阿耶倒是心心念念了许久——谁料半年后,先帝就赐下了婚事。”
李仙芽的心起伏不定,看向父亲的眼神便有了些期待,“阿耶,我第一次见沈穆的时候,他也浑身湿哒哒的,因为我把他想要的金背蟾丢进了九州池里——谁叫他拿刀子威胁我呢?我就不让他得偿所愿。”
见阿耶听得认真,李仙芽越发说的起劲了,“他浑身傲气,眼神冷冰冰,可当真要在一起做戏了,他又认真的很。也是很奇怪,分明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阴差阳错凑在了一起,偏又很契合——阿耶,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公主小娘子认认真真地唤阿耶,声口和软,周昶意心里的慈爱和疼惜就慢慢地升起来,唤女儿坐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你与他自有因果来由。”
他不提沈穆的好与不好,待要说第二句话时,有内侍通传裴长思到了,李仙芽的思绪被打断了,命人将他领进来。
周昶意顿了顿,抬头看着由远及近而来的瘦削儿郎,侧头问女儿,“起先你选定的是他,现下你觉得和他,可以吗?”
李仙芽闻言,看向阿耶的眼睛里就流露出讶异的情绪,接着就连连摇头,一连说了好几个不行。
周昶意便笑了。
裴长思多日未见公主,又因心里挂牵着这些事,愈发显得清瘦,然而他是如松如竹的读书人,清瘦反而衬出他的气度高洁。
李仙芽本就待人温和,裴长思看着公主的一颦一笑,相思后悔之苦顿解,只收拾了情绪,安心陪着公主写家信,这般细细度日,不知不觉一个下午的时光便消磨了过去。
九州池苑这一厢忙着写信,嘉豫门下的上真公主府在安静了一日之后,迎来了它的男主人。
沈穆进了公主府,一直走到了上院,方才叫人将喂猫儿狗儿的粮食拿过来,为厝厝与穷奇换水添粮。
公主走的急,厝厝穷奇皮了一昼夜,便有些恹恹的劲儿,见着沈穆来了,尤其亲密,围着他的袍角打转。
沈穆便蹲下身子,摸了摸厝厝的脑袋,之后便坐在廊下椅上,安静地看着一猫一狗吃食。
相较于前几日的烟火气,今日的上院尤其安静,又因天色已晚的缘故,左近池水里的蛙鸣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更显出夜的静谧。
支摘窗支开了半扇,花篮里的花儿快开败了,个个的脑袋半垂着,像是低着头哭泣的女孩子,沈穆心念一起,眼前似乎浮现了公主坐在门前廊下的玉阶上,一手抱膝,一手伸出去逗猫儿,因为歪着头的缘故,黑发就逶迤在地,乖慵而又安静。
此刻她是幻象里生出来的女儿家,于是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依约看到她柔美的侧脸,眼睫长长的黑黑的,像精巧的小扇,忽闪之间,就扇起了世界上最小的风。
穷奇吃饱了,开始招惹厝厝,沈穆丢了根草轻飘飘地过去,穷奇感觉到了,冲他叫了一声,凶神恶煞的。
也许他和穷奇没两样,惩善又扬恶,故意和人世间的常识反着来,可说违心话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好像很想上真公主,在此刻。
也许周侯说的对,只要自己愿意坚守着,说不得公主也会对他菩萨低眉。
于是他站了起身,有了这一刻勇气加持,他想即刻就进宫,可惜院内忽然有人进来了,打前来的是管良剑,后头跟着的却是宫装打扮的内侍。
他站在原地,示意管良剑先说,管良剑拱手道:“今日午间,公主召见了裴长思,一直到半个时辰前,方才离去。”
沈穆哦了一声,面上的神色不变,却重新坐回了椅子,良久才抬了抬下巴,示意管良剑身后的内侍说话。
“小底奉紫微宫瑶光殿之命,前来取回公主的猫儿和狗儿。”内侍感受到了院中静肃的气息,咽了咽口水,紧张地说道。
“猫你拿走。”沈穆冲着穷奇下巴微扬,“狗不行。”
第66章 明月疏星
小白狗穷奇在听到沈穆的话之后, 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昂首挺胸地路过沈穆的靴边,最后站在了九州池的内侍常安的脚边上, 那优雅的姿态仿佛是要去赴一场盛宴。
不怪穷奇亲常安,除却厝厝的原因不谈,常安是九州池瑶光殿里,专为公主提灯的内侍, 素来知冷知热不说, 还生了一张可亲的脸。
自打来了嘉豫门下的公主府,晴眉管起了府务、公主的起居与行程,鹿梦则除了管着公主的衣帽以外, 另外又兼起了饮食的担子, 于是侍弄猫儿狗儿的任务,就落在了常安的头上。
穷奇受伤以来,常安待它犹如亲儿子似的, 扛着搂着,恨不能踹裤兜子里,穷奇自然亲近他。
常安此时肩上一只猫儿, 脚边一只狗, 抬眼看向沈穆, 倍感压力。
“沈统领, 虽说小白是您的所有物,但俗话说得好,春天的雷,涨潮的水, 猫窝里的泥鳅腿,强留也留不住, 也许您该学着放手——”
片刻的走神之后,沈穆的视线从小白狗穷奇身上收回来,他开始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谬。
“留不住?”他笑了一下,依约能听出来苦涩的意味,好在转瞬就散了,神态又恢复了平静,“你怎知本统领留不住它?”
常安低头看看小白狗穷奇,它把一只脚爪子搁在自己的靴上,正闲绰地听二人交谈。
“您看它像是想留下的样子吗?您放心,公主待它好,又有厝厝陪它打圈玩尾巴,在九州池里不寂寞……”
寂寞这两个字落了地,沈穆低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方才问起他话来,“裴长思……”
他迟疑地说起这个名字,接着便摇了摇头说罢了。
然而常安很机灵,他像是知道这位前驸马、沈统领关心什么,想知道什么,想了想开口。
“公主欲往海外去封家信,才请了裴御史润色,也并非独处,周侯也在瑶光殿中。”
常安本意是想点出公主与裴长思没有单独共处,故而特意说明公主的父亲也在场,哪知眼前人的神色却似乎更阴郁了,甚至能看出他紧锁眉头下的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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